“你恨你的皇帝吗?”少年背对着花丛,微微昂头,看着夜空中,若隐若现的广寒。
“忘奴恨,也不恨。”花丛中的人答道。
“别这个奴,那个奴的,听着心塞!”
“是。”看着情况不对,梁祯赶忙脑袋一低,将声音压到最低道。
“为什么恨?”
“不是他,我就不会离开家乡。”梁祯道,
“为什么不恨?”
“是他给了我机会,让我能为自己的族人,做点什么。不至于,虚度此生。”
少年缓缓地转过身子,眸光清澈如水,看了梁祯一会,他又问道:“那你恨我吗?”
没有部族,能够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草原上存活,强大如夫馀,也不例外。因而他们与南边的汉蛮一样,选择通过和亲,来减少敌人的数量。因为相比起如天气般无常的共同利益,人们更乐意相信亲缘——这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纽带。
梁祯眼前的少年,正是明思王黑齿仇宁的女儿黑齿影寒,生在帝王家的人,除了天生享有更多的权力外,也必然要承担更多的义务。而少年的义务,就是远嫁更为苦寒的北方,去跟挹娄人的首领和亲。
“我不恨你。”得知对方竟是个女孩后,梁祯登时心生怜意,“你说得对,生存没有对错。”
“你不像个普通兵士,倒像个千骑长。”
“嗯。”
“不过,很快,你就跟我一样了。”黑齿影寒收刀入鞘,凄楚一笑,“成为阿鲁望的奴隶。”
“哦。”
“阿鲁望有五十个妻子!他一不顺心,就会用马鞭去抽她们。”黑齿影寒捶打着树干,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奈。
梁祯只能对黑齿影寒即将遭遇的生活表示同情。因为他只是个奴隶,什么,也做不了。这一点,黑齿影寒当然知道,而她之所以跟梁祯说这些,完全就是想找个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又愿意听的人来倾诉,仅此而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黑齿影寒说得多,她心情很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梁祯“嗯嗯哦哦”地敷衍着,心中却一遍遍地检索着黑齿影寒的话,试图从她的话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可黑齿影寒似乎又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快言快语,说了老半天,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你想家吗?”黑齿影寒靠在树干上,又换了个话题。
“怎么不想。”
“你家在哪?”
虽只是寥寥数字,却让梁祯的泪水,缺了堤:“扬州……”
“扬州一定很美。”
“嗯,那里有漫山的繁花,满江的碧水。”
……
次日一早,整个院落中的人,便都动了起来,纷纷将院中的物品打包装车,哪怕是消息最闭塞的人,也能猜到,远行的日子,就要来了。
出乎梁祯意料的是,挹娄人只派了一个人来迎亲——如果那个满身臭气的向导也兼职和亲大使的话。就连夫馀王室内部,似乎也对这次和亲并不感兴趣。因为,和亲队伍出发的那一天,前来送行的人,寥寥无几。三四丈宽的石板路上,只有两只手掌能数得过来的人来送行,来客的年纪,大都与黑齿影寒相仿。而这其中,并没有她亲哥哥依台王的身影。
梁祯大惊:纵是地位低下,也不至如此吧?
尽管穿着兽皮鞋,但梁祯还是感觉到了,脚下青石板传来的彻骨寒意。
和亲使团的规模,比梁祯后世见过的所有迎亲队伍都要小,总共就那院落里的二十多人,两辆马车,三匹马,加上五名佩刀背弓的骑马侍卫。寒酸得连中原地区的良家子弟娶亲都比它派头来得大。
“唉”梁祯长长地叹了口气:还真是给人当奴隶去的。
这次和亲,就像一片枯黄的枫叶,轻飘飘地落在深湖上,连一点涟漪,都没能激起。
使团从北门出了王城,沿着被马蹄踏出来的道路,弯弯曲曲地向北行。王城虽地处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可这里的道路,却总是“舍近求远”,明明可以直行,但所有人,包括野兽都不会不约而同地选择,绕一个大圈子。
这是因为这平原上,多有濊地。所谓濊地,就是表面看去,跟平地无异,也是绿油油的一片,可当你踩上去时,就会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当反应过来时,双脚,已经被不知多厚的淤泥,给死死地吸住了,你要挣扎吧,越挣扎就陷得越快,不挣扎吧,身子又会在重力的作用下,一寸寸地往淤泥里沉去,这种情况,完全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因而,常住这里的人,都会对这平原,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哪怕需要绕上一天一夜的路,也绝不会贪图一时的方便。
但需要绕的路,却被人严严实实地堵上了。
堵路的,是一队甲骑,人数约在百人左右,排成整齐的两列,银白色的枪尖直指云霄,冷光阵阵,寒气瘆人。
使团中仅有的五名护卫立刻勒马抽刀,护在使团前面,至于其他人,早就吓得直将身子往车辆下、同伴身后缩了,个别胆小的,甚至还尿裤子了。
梁祯也赶忙将身子闪到一辆马车后面,他承认他被吓住了,因为他手上,并没有哪怕一寸可以用来护身的铁器。
有时候,事情的进展,往往就是如此出人意料——众人最后等来的,并不是“呼!喝~”“呼!喝~”的冲杀声,而是一阵齐刷刷的下马声。
梁祯探头一看,对面所有的骑士,都已站在自己战马的右侧,一动不动,好像他们由始至终都站在那里似的,
“行礼!”有人高呼一声。
上百名骑士同时以手按肩。身子微弯。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点滞后。
能劳动这上百御前灵侍行此大礼的,自然是黑齿影寒本人了。此时,她已经策马走到骑士们面前,同样以手按肩,轻轻躬身。
几个站在最前排的骑士离开了队列,将白衣少年围在中间,低声说着什么,他们虽然都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却是苦涩的;他们虽然都说着憧憬的话,但说话的语气,却都带着深深的绝望。
他们或许只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又或许说了很多年,很多年。最后,御前灵侍们往道路两旁散开,替使团挡住了从两侧山间吹来的寒风。白衣少年重新上马,手一挥,领着众人缓缓地穿过御前灵侍的队列。
这是梁祯第一次从如此之近的距离,去观察这支来自幽冥的骑兵。哪怕他已数历生死,哪怕他早已忘记了何谓明天。但从御前灵侍面前经过时、听见他们的呼气声时,梁祯还是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难受,脑袋也“嗡”“嗡”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裂开。
哪怕我们吃饱喝足,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梁祯的脑海中,这个念头反复出现。
所幸,这支御前灵侍,并没有与使团同行。但他们却一直目送着使团,直到使团消失在山峦之中。
往后,一连数日,使团都行走在野兽踩出来的道路上,这是一条仅容两人并排行走的道路,沿途没有聚落、没有草场、更没有人迹。二十多人的和亲使团,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着。
越往北走,天就越冷,树木就越零星,阳光,更是几乎消失不见。
当晚,大家在苔原上扎营,风很大,火星总是将自己当成流星,刚一冒头,就消失了。最后,众人命令仅有的三匹马挡在正北面,再将马车挡在西面,然后所有人都挤在一块,将柴堆紧紧围住,这才点燃了篝火。
带路的挹娄人右手握着一根长树枝,左手拍着自己的胸脯,用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唱着他们的歌谣,歌声悠长而悲凉,唱至高潮处,其歌意虽无法辨识,可其旋律,却也足以让所有人落泪。
少年再一次吹起了胡笳,曲声婉转悠长,有如高山流水。这是一首,梁祯从未听过的曲子,因为它包含着太多的阳光,乃至于,完全迥异于夫馀地的风格。
“这是先生谱的曲子,他说,这是当年他在扬州游历时所作。”少年又一次来找梁祯聊天,因为她认定,使团那么多人中,能懂这曲的,只有梁祯一人。
“为什么吹这首?”
“因为这曲里,有十里春风。”少年微微一笑,眼中不觉,泛起盈盈秋波,“不像这里,只有万里苦寒。”
梁祯不知道,在一个自己完全陌生且讨厌的地方,跟一个自己完全不爱的人终老,会是怎么样的感觉。
反正,如果是我,我应该会选择死吧。一颗同样年少的心,如是想。
有人病倒了,是个脸上布满沟壑的老奴隶,常年的辛苦劳作对他身心所造成的伤害,令他难以适应变化巨大的环境。最终他在一次躺倒后,就再也不肯起来了。
挹娄向导舞起斧子,剖开老奴的胸膛,将里面的内脏一件件地取出,在地上摊平,最后双掌合十,嘴中念念有词。
“这是挹娄人的习俗。飞鸟会将他的灵魂,带到昆仑神面前。”黑齿影寒神色黯然地看着挹娄向导的动作,絮絮叨叨地给吓得面无人色的梁祯讲解着挹娄向导的行为。
“他怎么能随意处置你的奴隶?”
“我也是他们的奴隶。”
少年的回答,令梁祯惊掉了下巴。
“不可能,你再怎么样,也是明思王的女儿!”念到“明思王”这几个字时,梁祯刻意加重了语气。因为,梁祯需要唤醒黑齿影寒的心,让她强势起来,因为只有这样,他们这些奴隶以后的日子,才有可能,舒服一点点。
“你背后,不是有一个强大的夫馀吗?”
“你身后,不也有一个天汉吗?”少年看似在反唇相讥,实则是在抒发同病相怜的感叹,“在夫馀,豪民们都以有一个汉人奴隶为荣。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