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即无玉云渺渺,亦无星辰闪闪,只有一轮清冷的明月,悬在东方的天边。
徐无县衙是整座城中,为数不多的亮着灯的地方。它亮灯是因为,梁祯在营房中呆了五天后,又搬了回来,跟他一并回来的,还有二十名甲士。县衙很大,二十名甲士塞进去,连重要部门的门岗都不能保证,因此,梁祯收缩了兵力,只在后院以及县衙的大门处安排了门卫。
如此漏洞百出的防卫,给了几个有心人可乘之机。子夜刚过,县衙的后墙上,便垂下几条被盐水浸泡过的粗麻绳,接着,两个黑影从墙上垂下,身子刚落地,他们俩的怀中便同时闪出一道寒光。原来,他们拔出了腰间的利刃。
两人左顾右盼一翻,确认没有惊扰到县衙里面的人后,便转身扯了扯麻绳,不一会,墙上又依次下来四个人,六人围成一圈,私语了些什么,然后中间四人一并动身,不一会,就消失在县衙内部的阴影之中。而旁边两人,则退到墙角的阴影之中。
县衙中的不少地方,都隐没在漆黑之中,因而这进去的四人,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生怕踩着了什么,而发出声响。他们用了三炷香的时间,才摸到后院,后院中,只有两间屋子还亮着灯,其中,左面那间的灯光之中,似乎还有人影摇晃。
这四人互相一点头,然后悄无声息地向没有人影摇晃的那间屋子走去,其中一人,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剪刀,轻轻地在窗纸上捅出一个洞,然后弯低腰,眯起左眼,仅用右眼观察着这个房间。
他看了许久,都没有发现这个房间中有人存在。于是,四人悄悄地来到左面的那间房间下,两人守住大门,两人蹲在窗下。
三!
二!
一!
躲在窗户下的两人突然暴起,同时破窗而入,同时在空中抽刀,刀锋跟身子同时落下,不过前者是落在那个摇晃的人影上,后者,则是落在地上。
但接下来的一瞬,两人便大吃一惊,因为这死在刀下之人,鬓发微霜,肌肤松弛,尽管穿着军衣,但怎么看,也不像白日那个英俊威武的别部司马。其中一人伸手抓住这人的肩胛,将他整个儿翻了过来。
“中计了!”他低声叫道,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撤!”同伴很利索,话音未落,便转身往外逃。
迟了。院落之中,忽然举起十来个火把,将本就不大的院落,照得灯火通明。火把之中,五个军士全副武装的军士,正急速往这四人扑来。
四人见状,却也不慌,在门外警戒的两人,当即从怀中抽出手弩,“咻”“咻”地放出两箭。这种弩,虽劲力逊于擘张弩不少,但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却也轻而易举地射穿了两个军士的披带的皮甲,将他们俩射翻在地。
此时那两个从屋内翻出来的黑衣人也已经落地,刀锋一偏,便扑向位于最左侧的那个甲士。同时,门边的那两个黑衣人也弃弩抽刀,准备加入战斗。
然而他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身侧的那两条廊柱上,两条麻绳已经悄然落下。
梁祯和黑齿影寒各抓着一条麻绳,蹬着廊柱从屋顶跃下,脚尖刚踮地,两人便身子一转“嘶”“嘶”两刀,给那两个放箭的黑衣人来了个对眼穿。
黑衣人的刀法,隐隐在甲士们之上,而且手中的兵器,也是形制相同,但性质更精的环首刀,因而转瞬间,便砍伤两个甲士,并将最后那个甲士,围在中间厮杀。
梁祯从黑衣人的后方逼近,对着那人的肩头,一刀砍去。那人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反手一刀,“乒”两刀在空中相撞,溅起一片火花。梁祯手上运劲,强行改变刀锋弹出的方向,再用力一压,刀锋便朝着黑衣人的腰间去了。
这时,黑衣人也转身完毕,当即摆开架势,一刀砍向梁祯的脖颈——在不要命这点上,他确实跟梁祯无异,甚至更为狠辣。梁祯不得不回刀招架,他一招架,主动权便到了黑衣人手中,突袭战也由此变成持久战。
另一边,黑齿影寒趁着矮一点的黑衣人跟甲士搏斗之机,猛地一刀劈出。矮个黑衣人的注意力由于大都在面前的甲士身上,躲闪不及,只得“哎呦”一声,看着左肩的黑衣,慢慢由干燥变为湿漉。
没等矮个黑衣人从疼痛中缓过劲来,甲士的刀便从前面,破开了他的胸膛。黑齿影寒接着一刀,削去了他的半边脑袋。这一下,用力过猛,黑齿影寒的环首刀上,竟然多了一个缺口。
高个黑衣人见状,赶忙抛下梁祯,转身就跑。甲士正杀得兴起,大喝一声便扑了上去。怎知这高个黑衣人竟然奋身一跃,“蹬”“蹬”地在廊柱上留下一低一高两脚脚印后,身子忽然借力一旋,同时右手的环首刀,也举至与肩平齐。
“嘶”环首刀的整个刀身都暴露在甲士的脖颈后面,只有还握在黑衣人手中的刀柄,留在甲士的脖颈前面。
黑衣人猛地抽出浸满鲜血的刀身,随风一扬,刀身上的血珠纷纷外飘,就如同下来一场血雨。
黑齿影寒左手微抬,挡着如雨的血滴,同时身子往后一倾,刀身斜向上一捅。黑衣人猛地一蹬廊柱,身子斜斜地向上飞出一段,才慢慢地下落。
梁祯握刀的手腕一旋,刀风就如同那秋日的风一般肃杀,所过之处,只卷起一片再无生机的落叶。
黑衣人脚上挨了一刀,行动登时不便,梁祯身子微微一侧,闪过他迎面劈来的一刀,随后刀身一旋,在黑衣人的脖颈上,“掘”出两道血泉。
不多时,章牛亦带着人赶到后院,他们在县衙的后墙上,发现了两条粗麻绳,至于那两个守在麻绳旁的黑衣人,早在后院中响起兵刃碰撞声之时,便逃之夭夭了。
梁祯有点懊恼,没能留一个活的,好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转念一想,哪怕真问出了幕后之人,自己又真的有这个能力去对付吗?
兵卒们搜了四名黑衣人的身,不出意料,这些黑衣人身上,全都空无一物,梁祯又细细地检查了他们的皮肤,但除了个别人身上有些伤疤外,也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记认。
老仆人的尸体已经被搬了出去,但桌面上的血迹,却没有来得及擦拭,梁祯也不在意这些,在桌案后落座,盯着桌案上的血迹,喃喃道:“夜闯县衙,行刺官员。这是重罪,布局之人,断然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盈儿,你说实话,我们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我感觉,我们好像将徐无县的上流,都得罪遍了。”
“天天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能不得罪人吗?”
“不就是让他们交些粮草嘛!而且,我们要求的,已经比《汉律》规定的少很多了。”梁祯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囊,一脸憎恨——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拿过一个铜钱的军饷了,更别提打胜仗的奖赏了。
牢骚归牢骚,但梁祯还是不得不承认,黑齿影寒说得不错,因为前些天,吴明智就是这么跟自己说的——苗元之所以暗中跟蛾贼勾结,就是因为不想供养云部的几百士卒。
“宗将军那边,应该要快有动作了吧?”黑齿影寒忽然说了句,“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用蹚这趟浑水了。”
“你的意思是,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
“这事要闹大了,就不是这么好解决的了。搞不好,我们就更难脱身了。”
梁祯不自觉地瞄了眼门外的庭院,那里,躺着八具尸体,四具是黑衣人,四具是云部的士卒以及那个老仆人:“如果这样,这几个兄弟,不就白死了吗?”
“他们在示威,除非你把这些家族都抓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梁祯自然懂,如果结合徐无的实际来看,这话的意思就是:徐无县的豪门,既能给云部提供军粮,亦能让云部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这就给将军写信,请他让我们移防别处。”梁祯决定忍一把,因为他现在的根基实力,尚不容许他跟这些豪门鱼死网破。
命运,“垂青”了梁祯一次,他的军书尚未落笔,骑驿便传来了宗员的军书。宗员在军书上说,要梁祯立刻率领部曲,前往蓟城,接管蓟城的防务。
“蓟城?”梁祯心下一惊,因为蓟城是幽州的州治,一直以来,都是宗员防御的重心,怎么会轻而易举地交到自己手上?
“宗将军是真要南下了。”思来想去,梁祯还是只能得出这一结论。
“去蓟城也好,起码军粮的事,有人会帮忙解决的。”黑齿影寒在一旁补充道,“毕竟,蓟城就在刘使君脚下。”
梁祯苦笑一声:“你觉不觉得,我现在都不像个司马了?天天就想着去哪弄粮。倒像个仓官。”
“能把军粮解决的人,一只脚已经踏入名将的殿堂了。”黑齿影寒微微一笑。
梁祯想到了赵苞,如果当初赵苞手中的军粮再多一点的话,征讨夫馀之役,汉军,是不是就不用败得那么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