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响起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狯岳从盯着水面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没有第一时间转过头去观察情况,而是颇为警惕地保持不动,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察觉到的模样。
——会是谁?
狯岳微微眯起了眼。
桑岛老师不会做出偷偷躲在暗处偷窥的事情,况且即便是老师想要躲起来不被他发现,也犯不出这种低级错误。
至于有可能会出现在桃山上的“另一个人”……说实在的,狯岳到目前为止还不确定那家伙是否真的存在,即便是潜意识中带了亲近,也没办法让他在察觉自己的记忆有问题的情况下放下警惕。
狯岳无意识地弯手用指尖去勾手腕,似乎是身体的本能,他总觉得这里或许应该存在一把苦无或者短刃之类的东西,所以在触碰到空无一物的干净皮肤后,不自觉地就愣了一下。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是那种身上藏着很多武器的类型吗?
——而且短刃也就算了,苦无又是什么鬼东西,他是个剑士,又不是忍者。
不对劲的地方越来越多了,看来完全不能信任自己目前的记忆,狯岳暗忖。
就算在梦里,也没有改变多疑的性格,于是狯岳继续按兵不动地稳住了一小会儿,随即就听见压抑着偷偷向后移动的声音——偷窥他的那家伙在试图逃走。
那现在应该怎么做?
——跟上去。
……
毫不犹豫做出了这种决定,狯岳便悄无声息地吊在那家伙身后,一直跟着他在桃林中漫无目的地穿梭了好一阵子,直到他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要在桃山上迷路的时候,在下一秒钟,气喘吁吁向前奔跑的男人就宛如一头撞进了什么幻觉的壁垒,栽进一个如同空气波纹的透明漩涡,随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狯岳从树后走上前,紧绷着一张脸,试探性地伸出手触碰了一下那片吞食了一个大活人的空气,随后不怎么意外地发现这就宛如一道空气的屏障,手臂探进去会察觉到阻力,但力道轻微,似乎只要他轻轻向着前方一跨,就能脱离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桃山,去到有可能寻找到答案的地方。
接触到这片空气涟漪的一瞬间,即便对一切都没什么了解,但他在冥冥中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如果说这边的桃山是他的一半,那未知的另一边,可能就存在着他的另一半。
丢失的记忆、缺少的东西、和出现这种情况的答案,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另一边。
警惕与多疑是人类的本能,排斥与不信任又是敌视他人示好的表达方式,但至少在这种事情上,狯岳做出决定的速度也很快,他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就舒展开来,毫不犹豫的跨过了这道透明的分界线。
“……”
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白色。
比起树木堪称拥挤的桃山,这一片地界就仿佛空无一物,连一棵树一棵草,甚至是一粒泥土都不存在,只有着这一片辽阔无边际的白色虚空,如果以内心世界的景象来评价,那么这片空间或许应当属于不存在任何过去的、没有美好或悲惨记忆的、甚至可能连存在都不被人知晓的,过去和未来都是一片空白的家伙吧。
先前追着的人也不知道在哪里,以狯岳目前视野所能捕捉到的范围,能看见的只有空无一物,回过头去看他跨越过来的那条界限,也不无意外地发现身后的桃山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同样是漫无边际的虚空,就好像这片空间无意识地想要留住他,所以完全抹去了后路,无法后退,只能前进。
脚下踩着透明的虚无地面,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望无际的虚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狯岳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也可能过去了很久,当若有若无的人声传入他耳中的时候,恍惚中他甚至以为这是在寂静之处停留太久,而产生的幻觉。
——因为,他听见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
“谁都可以不爱你,但只有妈妈会永远爱你。”
分明属于他的声音这么说着。
披着青紫色三角纹路羽织的背影逐渐清晰起来,黑色微翘的头发,后颈隐隐能看见的蓝色颈绳,款式干练并且莫名眼熟的黑色制服,腰间斜挎着一振黑鞘刀,看起来总觉得很像自己背影的家伙正在前面不紧不慢走着,手里还牵了一个看起来莫名眼熟的小孩儿。
由于狯岳看见的只有背影,所以他也只能从声音、身形、以及无从而来的熟悉感来判断眼前突兀出现两个人的身份,披着青紫色羽织的家伙总觉得和他看起来很像,无论是头发还是勾玉,而至于这家伙牵着的小孩儿……
有一种没来由的眼熟和陌生,似乎这股畏畏缩缩的模样很熟悉,但黑色的头发却让他感觉一阵不适应,总觉得……这种颜色应当更加显眼一些,吸睛一些,灿烂到令人觉得轻佻的程度。
也不知道为什么,狯岳完全没有出声,而是默默地跟在了两人身后,目光在青紫纹路的羽织上来回移动,看不出神色,只是亦步亦趋地一同向前走着。
而前面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厌恶可以扭转为喜欢,排斥可以替换为亲近,嫉妒更应转变为爱意。”
有着和他同样声线的家伙说:
“善逸,你感受到妈妈的爱了吗?”
“师兄为什么要自称妈妈,感觉好可怕,是因为被雷劈到,所以变成妖怪了吗?”
被他牵着的小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起来。
“也可以这么认为,废物。”
青纹羽织背影的家伙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分明刚才还在亲昵地称呼“宝贝”,但一转眼就又带上了蔑视的称呼,语气倒是如出一辙的古怪。
“斥责诉说爱意,暴力表示亲昵,蔑称又代表独一无二属于自己的窃喜——真是个扭曲的家伙,如果不再自称‘妈妈’,或许就是这股卑劣的心态在作祟吧?”
意有所指地说完这句话,不紧不慢向前踱步的两人就突然停下了脚步,披着青紫羽织的家伙回过头,露出一张熟悉到极点的脸——苍白的肤色,冷调青绿色的眼瞳,带着戾气的面相,和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狯岳愣在原地,看见这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家伙问他:
“你说对吧,我自己?”
“……”
就在这一瞬间,无数汹涌的记忆重新灌输到了脑袋里,吵吵闹闹的家伙,哭哭啼啼的家伙,追在他身后叫师兄的家伙,颜色灿烂到令人容易想起阳光的家伙,会释放出灼伤到他的温暖的家伙,都一股脑地挤进了思绪,乱糟糟纠成了一团毫无头绪的麻线。
再次低下头的时候,黑色的短打和服被青紫纹路的羽织所覆盖,腰间挎上了趁手的日轮刀,手腕处清晰传来固定了一只苦无的触感,先前的所有违和之处似乎都有了解答——因为这并不是真实,只是一场梦而已。
被“他”牵着的小孩儿也回过头来,没带什么表情的注视着他,紧接着,整个人便开始长高长大,从小小的一只逐渐长到只要略微抬起头就能与他对视的高度,肩膀变宽,力气变大,从发顶开始,被一寸寸染成金色,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金色的羽织,金色的日轮刀。
“我妻善逸”区别于记忆中的吵闹,而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真令我意外,‘我’居然也会中这么低级的招数。”
另一个狯岳似乎是感叹了一声,随即就重新抬起眼,盯着他,露出了不怎么和善的冷笑:
“已经这么久了,‘我’也该出去了——不知道怎样脱离梦境吗,真可悲,我帮你一把怎么样?”
——很简单的,只要砍断脖子就可以了。
“!”
倏地睁开双眼,车顶昏黄的灯光晃得眼前泛花,即便是并不刺目的光线,也会在这一瞬将突兀见光的青瞳刺出生理性的泪水,但眼睛的主人似乎是完完全全忽视了这种不适,整个人堪称挣扎地翻身坐起,死死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冷汗淋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什么情况啊?他脑子里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这真的是他的里层潜意识吗,也过于凶残了吧?
分明也是他自己,二话不说一刀砍过来,就算是为了苏醒用得着做到这种地步吗?现在还觉得脖子有被一刀斩开的恐怖错觉,还没被别人砍脖子,就先被自己砍了一回,这也太荒唐了一点吧?
狯岳干涩地咽了口唾沫。
被一刀斩首的恐惧太过强烈,梦境中的痛感也过于真实,就算是已经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狯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无意识发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回过神来,腾出空隙来观察四周。
“……”
不只是他,其他的乘客全部陷入了沉睡,车厢里的气息也越来越古怪,掺着不容忽视的怪异,在狯岳警戒的雷达里“嗡嗡嗡”响个不停。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于是狯岳迅速拾起羽织披在身上,手掌按着腰间日轮刀的刀柄,起身时目光在不省人事倒在过道里的列车员脸上停留了一瞬,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这家伙……就是他梦里追丢的那个人,手腕上绑了一条麻绳,另一端应当是连着他的手,不过狯岳在起身时就已经发现麻绳的这端已经解开了,顺着座位滑落在地上。
按理来说,区区一个列车员,狯岳其实并不会给予关注,即便是出现在他梦中,疑似通过麻绳间接的方式想对他的梦境做些什么也一样,既然已经解决了,就不应当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能够令狯岳不自觉顿上一瞬间的情况一定是格外奇特的场面,奇特到让他也不由得腾起疑惑的程度。
原因无他,只是这家伙不省人事的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可怕、妈妈、宝贝、废物、爱”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词汇。
“……”
狯岳沉默了一瞬间,随后默默跨过这具“尸体”,目标明确地向着前面的车厢移动——至于这家伙……他也进入了自己潜意识那片白茫茫的空间,连自己都被“自己”一刀斩了首,谁知道这种外来入侵者会收到什么恐怖的对待啊,被精神污染了也活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