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管家,萧业握着手中仍旧滚烫的烤地瓜,满脸不敢置信。
徐管家听着他诧异的声音也嘴里发苦。
今日花厅发生的那些事,他也有所耳闻,从未与世子争吵过的世子夫人,今日因为她那个妹妹与世子……说吵也不合适。
夫人一向温柔端庄,便是对他们这些下人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他也只是听那会伺候在花厅的下人说,“夫人和世子提了离开的事,世子沉着脸让夫人随便后就离开了”。
看世子这个样子,显然是没想到夫人真的会走。
也是。
若不是如今府中真的没了夫人,谁又会真的相信呢?
夫人嫁进他们伯府三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三年,她孝顺公婆操持家业,就连伯府最艰难的时候,她也不曾离开。
那会伯爷在牢里受了苦,夫人得待在伯爷身边照顾,世子又忙着在外头打点关系,如果不是世子夫人,只怕他们这个伯府早就散了。
徐管家在伯府待了几十年,也算是看着萧业长大的。
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他却是有这个分量的,此时看着脸色难看薄唇紧抿脸上惊怒不定的萧业,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与人说道:“世子这次属实是有些伤夫人的心了。”
“夫人嫁给您三年,除去子嗣艰难了一些,哪里挑得出一点差错?您这次不顾夫人的体面把方夫人带回家,还打算让她在家里长住,您可曾为夫人想过?”
萧业脸色难看,“……我只是想帮她。”
“她夫君死了,她那个小叔子……”说起方淮叶,萧业面上闪过愤怒和厌恶,事关顾情的体面,他不忍多说,只道,“她们是姐妹,如今情儿出事,她这个做姐姐的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她照顾她些?”他话中仍有责怪。
他实在不明白这样的小事竟能惹得顾兰因离家。
便是使性子,这次她做得也实在太过分些了!萧业心下恼怒,声音也不自觉带了几分苛责,“情儿自小离家,心思本就敏感,她如今这般行事让情儿日后怎么待在家里?”
徐管家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面前高大挺拔剑眉星目的男人,徐管家的心里一阵无奈。
他忽然明白夫人今日为何这样毅然决然要走了。
自己的丈夫不顾自己的脸面,一心维护外人,这样长久以往下去,她该怎么在这个家里立足?可他到底是心疼萧业的,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便是心中再无奈,他也还是放缓声音与人好好说道:“方夫人出事自有她的娘家庇佑,何况夫人说的也不错,人言可畏,方夫人一个已经成婚的妇人长久在家中待着,旁人会怎么想?”
萧业没说话,面上却已有松动之色。
徐管家见他还是听得进去的,心下稍松,便又再接再厉,“夫人城中那几个宅子当初为了帮咱们伯府都给卖出去了,这个季节郊外最是寒凉,夫人的身体又不好。”
“她身体不好还要这般胡闹,她身边那些丫鬟也是!”萧业一听这话果然急了。
又听他说起过去兰因的帮扶,萧业心里的那点气也彻底没了,纵使脸色还有些不好看,但也还是说道:“这会城门已经关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郊外接她。”
“哎!”
徐管家那先前布满沟壑的眉宇也终于舒展开来,他笑着说,“夫人知晓您去肯定高兴。”
夫妻间不就是这样。
给个台阶说些软话,再大的气也就散了。
也幸亏他提前把那封和离书藏了起来,明日派人和夫人提前透个气把这东西撕了才好,不然世子肯定生气。“您记得收着些脾气,夫人说到底也还小,您可不能再把人气到了。”
萧业睨他一眼,“啰嗦。”
面上却没有一点不喜,嘴上也应承道:“知道了,明日我好好哄她便是。”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烤地瓜,他一贯不喜欢这些东西,正想给人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柔弱的女声。
“阿业。”
萧业循声看去,便瞧见不远处站在红木廊柱边的女子。
她还是今日来时那副打扮,一身白裙,春日的晚风掀起她的裙摆也吹起她的黑发,她就那样手扶红柱站在那,如弱柳扶风,柔弱无依,乌压压云髻上的白色绢花在晚风的拍动下一颤一颤,而她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只有那双眼睛是红的。
此时她正泪眼朦胧看着他。
“风这么大,你怎么出来了?”
萧业看到她,脸色微变,立刻快步走过去,看到她一身素服又皱了眉,“怎么穿这么少,你的下人呢?也不知道给你添件衣裳。”
他说着随手解开身上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顾情看着他沉怒的眉眼,忙小声说道:“是我知晓你回来,急着来见你,阿业,你莫生气。”
“我如何会与你生气?”
萧业看着她小心怯懦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他有时候忍不住想,当初把顾情带回来到底是对是错,如果她一直都是乡野中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女孩,或许也就不会有如今这样坎坷的命运。
当初他出去公干,半路被人所伤滚落山崖,最后被顾情和她的养父母救下。
醒来的时候他什么都记不得。
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做什么的,是顾情把他留在家里,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她说若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就留下吧。
他就那样留下了。
顾情善良天真,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她用她的温柔和笑容包容治愈了他所有的不堪。他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早有婚约的人,虽然没有和她做出越轨的行动,但他也的确不曾阻止过她的依赖和亲近。
后来他的人和顾家派来的人找到了他。
那个时候顾情的养父母已经死了,他不忍她一个人便把人带了回去,本想着把她带回家里照顾,没想到顾家派来的人中却有人认出她正是侯府走丢多年的二小姐。
顾情回了侯府。
可她就像生活在山野间的小白兔突然进了一个巨大的金丝囚笼,处处都不自在不适应,她求过他,可他为了自己的责任和承诺还是选择了兰因。
她如今变成这样,他实在是有不可逃避的责任。
他总是对她心软,只因这一切都是他欠她的。
替人仔细把披风拢上。
萧业的声音十分温柔,就像是怕吓坏她,连音量都很低,“以后有事派人来喊我便是,不必这样跑出来,你身体不好,别累着。”
顾情轻轻应了好。
想起离开的兰因,她水葱般的细白手指紧紧揪着身上的披风,带着害怕仓惶道:“阿业,阿姐走了,她……”
“别担心,明日城门一开,我就去找她。”
萧业早就梳理好自己的心情,兰因这次与他生气不过是以为他还喜欢情儿,他只消与她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她必定会体谅他,届时兰因会回来,情儿也不必走。等日后情儿从方家脱离出来,她若不想再嫁人,他就替她布置家业,让她一生无忧,她若想嫁人,他就替她好好相看,必定不会再让她受委屈。
可他所有的憧憬全都斩断在顾情的那句话中。
“阿姐会回来吗?”顾情惊讶抬眸,“她这次都与你和离了,还带走所有奴仆和嫁妆,她……”
“方夫人!”
徐管家白了脸。
尤其是看着神色微怔的萧业,更是心乱如麻,他正想解释,却听世子喃喃,“和离?”他显然没反应过来,“什么和离?”
顾情也是看到徐管家的反应时才知晓萧业还不知道。
她小脸发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业这会也顾不上她,他扭头看向徐管家,沉声问他,“情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和离?没有我,她怎么……”看着徐管家欲言又止的那张脸,他似乎想到什么,萧业变了脸,猛地抬脚往内院走去,一路到芷兰轩,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他脚步一顿,随后脸色愈沉往里走去。
他知道兰因把那封和离书放在哪。
一年前。
伯府出事。
他怕连累兰因,遂写下和离书。
可兰因那会……
“世子把妾身当什么人?难道在世子眼中,兰因便只是能同富贵不能共甘苦的人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可我不愿。”记忆中那个红衣华髻的女子在满室灯火下握着他的手,“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何况世子便对自己这般没信心,您堂堂八尺男儿,难不成还怕委屈了自己的妻子不成?”
她在灯火下与他笑。
她与他说,“苦难只是一时的,我相信我的丈夫,他一定能乘云直上。”
那个时候他求助无门,身陷囹圄,对前路没有一丝希望,可兰因的话拂散了他眼前的薄雾,也让他重新有了振作的力量。
那一封和离书便这样被留了下来。
那个时候他抱着兰因,没有让她撕毁和离书,他说“留着这个,等来日我为你挣来诰命,我再亲手撕了它。”
“兰因,我会对你好的。”
“好。”
旧日话语还犹在耳,可那本该放着和离书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世子……”
身后传来徐管家的声音。
萧业双手撑在桌上,压抑着怒气沉声问,“东西呢?”
“世子……”
徐管家想劝说。
可萧业却豁然转身,“给我。”
顾情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冷若冰霜的萧业,从未见过萧业这副模样,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扶着门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看着徐管家把和离书递给萧业,看着他额角青筋暴起,看着他抬手想撕碎手中的和离书,最后却只是转过身狠狠拍了下桌子。
他的力气太大了。
桌上一应物什摇摇晃晃,有些甚至都掉在了地上。
男人弓着背低着头,就像一头暴怒的豹子,喘着粗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说,“她既然那么想走,就一辈子都别给我回来!”
他死死攥着手中的和离书,脸上有愤怒和委屈,就像被遗弃的小孩,他转身想离开这个地方,却在这个时候瞧见自己另一只手上竟然还握着一个烤地瓜,时间过去太久,地瓜早就凉了,想到来时的期待和憧憬,他脸上神情变幻几番,最终死咬着牙把手中的烤地瓜砸向一处。
瓜落而碎。
香气也早就没了。
他大步往外走去。
顾情看到他出来,颤着声音喊他,“阿业……”
她向他伸手。
可从前无论何时都不会无视她的萧业,这次就像是没听到没看到一般,径直沉着脸往外走去。
看着他离开的顾情白了脸,整个人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萧家没了女主人,彻底乱了从前应有的宁静,而此时东郊的庄子却十分安详。
兰因在好眠。
许久不见庄子里的老人,她又高兴,夜里便用了几盏庄子里特有的桂花酿。
不是桂花季,酒酿却香浓。
她也睡得香甜。
离开了那个是非地,跳出前世那个搓磨人的地方,兰因只觉从未这样高兴过,她不想去管以后会如何。
只看今朝。
她是快乐的,那就够了。
“主子睡了?”看着停云从里头出来,时雨问她。
停云点了点头,“睡得很香。”她说完又添了一句,“……我第一次见主子睡得这样香。”
都说二小姐命运多舛,本是侯府千金却从小被人拐卖。
可主子又哪里过得容易?二小姐失踪后,夫人便恨上了大小姐,一日日的责怪让原本开怀的主子变得沉默起来,虽说六岁那年去了金陵有老太太照顾,可寄人篱下,王家偌大一个门庭也总有老太太照料不到的地方,好不容易嫁进伯府,原本以为有了依盼,却不想更是难有好觉。
底下的人欺她年轻。
主子要坐稳位置拿好中馈,自是不能掉以轻心,旁人看她厉害,可他们又岂会知晓她所有的冷静应对都是一夜夜用功下的结果。
“时雨,你说主子从前心里得多苦?”才能在这样陌生的地方睡得这样安稳香甜。
时雨没有说话。
她只是红了眼眶捂着嘴巴无声拗哭着。
顾兰因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她们的声音,可她实在不愿醒来,她已经太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脸贴着真丝做的海棠枕面,轻轻蹭了蹭又昏睡过去了。
她做梦了。
梦中是那一场漫天大火。
下定决心后,她便无畏生死了,她在时雨等人的呼喊声中坐在椅子上握着茶盏,看着火舌烧到自己跟前,她的嘴角却还噙着一抹笑。
死亡对她而言不是痛苦,而是解脱,而梦到自己死也不是她的噩梦,是新生的开始。她听着那些哭喊声,就那样看着自己淹没于大火中。
正想进入沉睡,她却听到一声——
“顾兰因!”
穿透时雨和松岳等人,那是一道惊怒至极又悲痛至极的声音,顾兰因愣了愣,谁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