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亥时,位于甜水巷的齐家却是灯火通明,门前时不时走出几个提灯眺望的下人,忽见远处一行车马过来,提灯的人翘首探灯一打量,待瞧见熟悉的人影,立刻喜笑颜开。
“来了来了!”
站在最前面的中年人转头和身后人交代,“快去向老夫人禀报,少爷回来了!”自己却上前迎去,等马车停下便立刻冲里面的人行礼招呼,“少爷。”
“程伯。”
马车里伸出一只手,这次车帘掀得大,露出马车里面的面貌。
茶案、孤灯,还有几本未看完的公文并一只墨水还未彻底洇干的,而身穿灰衣的年轻男人独坐一旁,看着中年男人面有无奈,“我不是说了,我会晚归,不必等候。”
“您这次出去的久,老夫人知道您要回来都睡不着,老奴等人又怎能自去酣眠?”他也是当初齐家遇难所剩不多留下的老人之一,如今执掌齐家所有庶务,这会不等云阔等人过来,他亲自上前握着车帘要扶人下来。
见青年摇头便静候一处,等人踩着马凳走下马车,才闲话家常般问,“少爷这次出去一切都顺利吗?”
“嗯,没什么大事,和从前一样。”齐豫白说着让云阔收拾好公文,又跟程伯交待,“买了一点土仪,除去祖母的那些,你回头拿着往下分了。”
“哎。”
程伯笑着应了。
看着身边月下眉眼冷清的年轻男人,程伯眼中有着藏不住的疼爱,他家少爷看着性子冷清,其实再是热心不过,打小处事妥帖,从来就没让人为他担心过。
当初以稚子幼龄就能护住老夫人。
唯一让人操心的也不过是,如今二十有一,还不曾娶亲。
想到这。
程伯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年轻人,也没什么毛病,怎么就不肯娶亲呢?有心想与人说几句,但想到里头还等着少爷的老夫人又住了嘴,左右他不说,老夫人也会提。
把人护送到垂花门前,程伯便未再进去了。
齐家一共两进的宅子,在这汴京城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只是较起齐家当初在朱雀街自带楼台水榭的老宅,小的却不是一星半点。
当初齐老太爷因储君之位得罪先帝获了抄家之罪,老宅自然也充了公,这些年,齐家祖孙依靠自己从金陵回来,先后买了宅子铺子庄子田地,日子较起从前自是比不过,却也不差。
丫鬟提灯照路,齐豫白一路穿花拂柳,走过青转碧瓦的宅子,待到松芝苑,看到远远侯在廊下着一件半新不旧栗金丝袄子头戴抹额的银发老人,神色方才一变。
他大步朝人走去,丫鬟被他远远丢在身后。
齐豫白扶着祖母周氏的胳膊,长眉微蹙,“您怎么出来了?”说着不等老人回话,已让人掀起绸帘,扶着人进去的时候又同身边人吩咐,“准备热汤。”
屋中灯火通明。
齐豫白与祖母坐在铺着绣着万寿福软垫的罗汉塌上,低着头,亲自握着老人那双饱受风霜的手慢慢搓揉着。
他是缄默少言。
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可做的全是关心人的事。
卫妈妈拿着热汤过来,正要伺候老夫人洗手,却被齐豫白接过活去,这事在齐家并不稀罕,卫妈妈早就习惯了便笑着站在一旁,任由姿容矜贵的青年替老夫人净手拭干,嘴里说道:“外头都说那徐家的子孙是如何孝顺,可我看,还不及咱们少爷一二。”
“回头那徐老夫人拿她孙子说事的时候,您也该说几句。”
自己孙子这般孝顺,齐老夫人自是高兴的,她那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嘴里却哼道:“孝顺有什么用,都二十一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
“他祖父在他这个年纪,他爹都出来了。”
齐豫白一听这话便知道祖母这是又开始了,他心里叹了口气,看着老人的目光也有些无奈。
“祖母……”
“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
“之前拿公事搪塞我,这次你既已回来就给我好好去相看!”
“晏欢。”
齐老夫人喊了一声,立刻有一个面相柔美的女子笑着拿了东西过来,她手里捧着几幅画卷,正是齐老夫人为齐豫白挑选的人。
“这可都是我请冰人仔细为你挑选的,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都是没得说,你且看看,若有中意的,回头我便请人撮合让你们相看相看。”
见身边青年不为所动,老夫人索性拿出杀手锏,她握着帕子抹眼泪,“家里冷冷清清的,你又是个不着家的,我这命怎么……”
话还未说完便听身边青年叹了口气。
以为他是要应允,齐老夫人正想把画卷推过去,却见他握着手中的佛珠说,“与您说句实话,孙儿心中有人。”
哭声猛地一停。
齐老夫人神色茫然地看着他,卫妈妈和晏欢两个在齐家多年的旧仆也是一脸呆怔,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齐老夫人更是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忙握住齐豫白的胳膊,“真的假的?是哪家姑娘?”
说着又没好气的猛拍了几下他的胳膊,嗔道:“你这孩子有心上人怎么不早与我说,亏我还担心……”她差点都想去相看男人了。
不对!
老人似想到什么,面上的笑意一顿,她看着青年清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你这心上人,是女人吧?”
话音刚落便见青年目光无奈地看着她。
“……祖母。”
“是女人就好!”老人松了口气,又眉开眼笑盘问起来。
“是我喜欢人家。”齐豫白转着手中的佛珠,边转边说,“人家还不认识我,等回头一切都成了,我再同您说。”
“您只要知道——”
他在灯下静坐,暖橘色的灯火勾勒出他清贵分明的五官,他素日冷清的眉眼也仿佛被灯火渡了一层温柔的光芒,屋中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声音,“她是个好姑娘。”
……
亥时过半。
万籁俱寂。
齐豫白哄祖母睡下后方才回到自己院子。
沐浴洗漱完,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春夜晚风仍有些峭寒,他却静站窗前望着头顶那轮圆月,仿佛感知不到寒冷一般。
夜里的猜测再次在他心中淌过。
齐豫白想。
她与他大概是一样的。
三年前。
他为祖母采药跌落山崖,再次醒来,人还是那个人,灵魂却换了一个。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掩饰得太好,就连祖母也未曾发现她的孙儿不一样了。
上辈子的他从一身清名到被清流所逐,最后又官拜宰执,受万人朝拜,可他为自己最后选的路是与青灯古佛相伴终老。
他在盛名之时远走他乡,又在周游列国后去了寺庙清修,未至四十便已离世。
本以为大梦一场终有消散,没想到他却又苟且偷了一生。
齐豫白至今都记得,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顾兰因。可当他从金陵一路赶往杭州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十里红妆,他再一次目睹她嫁给萧业,和前世一样。
只是与前世不同的是——
前世目睹她嫁给萧业,他的心中只是掀起一小片涟漪,他有叹息有怅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她与他自幼订婚,嫁给他实属正常。
他那会以为他对顾兰因只是年少时的一桩遗憾、一桩虚妄,等来日遇见旁人,也就忘了。可他没想到这一杯年少时的茶会越烧越烈、越熬越浓,以至于最后明知是死局,他也落子无悔。
而这一世目睹她嫁人。
齐豫白的心中却是有火、有怨,还有不甘,他不明白既然结局又是这样,那么上苍又为何要他重生?难道他重活一次的意义就是眼睁睁看着她与别人双宿双栖?
他甚至想过冲出去,带走她。
可理智最后勒令住他。
纵使冲出去,纵使与她说前世的那些事,那又有什么用?他对她而言,只是陌生人,两辈子都是。
他不怕别人认为他是疯子,就像前世他从不在乎那些敬仰他的人倒戈相向。他从不依仗所谓的清名而活,纵使身处逆境身陷囹圄众叛亲离,他也还是他。
可他怕——
她会怕他。
他怕从她的眼中看到厌恶、害怕、惶然……
他把竹生调到她的身边,不是为了监视她,他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她。
那种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葬身火海的情况,他再也不想看到。
他会等。
等着她失望,等着她离开,无论这个时间会有多长。
可他没想到……她也来了。
檐下描绘竹叶的悬灯在风中摇曳,齐豫白一身长衫静站窗前,他闭着眼背着手,手中佛珠一颗颗在指尖滑过。
“顾兰因。”
他在四下无人,众人酣眠之际,轻声喊她的名字。
“顾兰因……”
风吹散尾音,那个名字即将消散于尘世间,青年却又执拗地喊了一次,不肯让声音就这样散去,他眉眼沉静如那临渊而立的仙人,可那一声声喊得皆是滚烫的爱欲和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