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许氏后。
兰因本想着继续去院子里煮茶,未想这天就如婴孩的脸一般,先前虽然也算不上是碧海蓝天,但到底也是有几分光亮在的,哪想到只弹指间的功夫,天就忽然暗了起来。
乌压压的,像是顷刻间就能落下一场滂沱大雨。
“这天怎么变得这么快?”怕放在外头的好茶被雨淋坏了,停云忙吩咐人去把东西搬进来,时雨也想去关窗,免得回头雨大了溅进来,却被兰因阻拦。
“我面前这扇开着吧。”
时雨回头。
兰因看着窗外没看她,明明是乌云密布,她却仿佛看着烂漫晴光一般,“许久没好好看过一场雨了。”
她轻声感慨着。
做世子夫人的顾兰因要操持家业,要宴请宾客,要走亲访友,得闲时还得去庄子探望公婆,每日从早忙到晚,连睡都睡不了几个时辰,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看雨听雨。
她都忘记上一次静下心来看书是什么时候了。
时雨看着她面上的憧憬和眼中的笑意,心下忽然一痛,她忍着哽咽声轻轻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回来,在顾兰因没看见的时候悄悄抹了下湿润的眼眶。
等外边丫鬟把院中东西收拾进来后,停云和时雨又替她重新布好茶案,而后又把临窗的一架云纹海棠高几往旁边移开一些,上头摆放的青釉梅瓶里有三两枝新折的桃花,是时雨今早折进来的,正值盛放之际,鲜艳欲滴,此时在瓶口摇摇晃晃,惹人怜爱。
东西刚摆好。
外头轰地一声,豆大的雨点忽然从天上砸下来,春雷阵阵,顷刻之间,一场春雨便已降至人间。
停云正在摆弄小食,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却是被唬了一跳,捂着心口说,“这雷声当真是吓死人了。”她轻轻呼了口气,又扫了一眼外头的九里香,回头问兰因,“主子,外头那些花要不要让人拿东西遮着?”
“都是山间野花,从前无人照拂也开得很好,如今也不必多费心思。”兰因闲闲一句,未有旁的意思,余光却扫见屋中几个丫鬟略有踯躅的脸,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
她一笑,把先前随手拿起的账本人员册子放在膝上,笑着与她们说,“我知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我主意已定,谁来都没用。”
时雨如今见她过得开怀,虽心中依旧不明她这次为何如此果断,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有停云看着她叹了口气,似有所指,“只怕您往后这些日子不轻松。”
主子不可能在庄子里待一辈子。
总是要回去的,等回到城中,那些风言风语岂会少?还有萧家,世子这会在气头上顾不上主子,可他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来寻主子,届时,主子要怎么面对他?
便是萧家这里可以不管不去理会,可顾家呢?
若让夫人知晓主子与世子和离,原因还是因为二小姐……她必定又要怪主子。
停云一想到这些事,又是头疼,又是为主子担忧。
顾兰因倒是没那么烦恼,再难的日子,她都独自一人走过来了,如今的情形比前世好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她既不倚仗那些人而活,他们说什么,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
有些信,她倒是得亲自写,也免得回头有人乱传什么让外祖母担忧。
若说重来一辈子,她最高兴的反而不是可以这么快摆脱萧业,而是外祖母如今还在。
想到外祖母,她的眉眼不自觉便柔和了不少。
亲自挽袖持笔。
想说的话太多,落笔之夕,所言却不是自己的事,而是慰问她身体可好,又说了不少闲事,在信的最后,她方才用寥寥几句说起自己与萧业和离的事。
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以它重要的程度还比不上她思考午膳吃什么来的重要。
“回头寻个脚程快的送去金陵。”落笔后,她吩咐停云。
停云忙应了一声,收起信纸,见她没有再动笔的意思,她跟时雨对视一眼,还是说了一句,“家里,不写一封吗?”
时雨也说,“是啊,您若不把事情先说一通,回头要让二小姐捷足先登,还不知道夫人该怎么怪您。”
兰因却是神色无波。
她接过时雨递过来的天丝帕子,擦过手后继续握着方才未看完的册子翻看着,头也不抬道:“父亲在雁门关,这点小事不必烦扰他,至于家里,祖母是不管事的,那位……”这轻飘飘又疏离至极的两字形容的是她亲生母亲王氏。
她翻了一页册子,纸张翻动声中,她的语气如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便是我提前写了与她说,对她而言,我也是诸多过错,害了她爱女名誉。”
“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费笔墨,多讨口舌。”
她语气平静,屋中几个丫鬟却不约而同想起那些年的往事,想起夫人一声声的责骂和对二小姐的偏爱,她们一个个都忍不住红了眼为她抱屈,倒是也没再劝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有外头的雨声哗哗啦啦,依旧没停。
顾兰因翻着册子,天色昏暗,停云怕她熬坏眼睛,让人点灯,没一会的功夫,屋子便亮了起来,桌上一盏彩绘仕女图娟灯,橘色灯火落在近侧兰因的脸上,就像是给美玉渡了色。还没对人世感到失望的时候,兰因没有一丝忧愁,尤其如今她对日子有了盼头,更是眉眼弯弯,唇边泛笑,她静坐灯旁,却是比娟灯上的仕女还要动人,也就愈发让人不舍破坏这样恬静的一幕。
看完手中账册,知晓自己如今手里拥有的东西以及人员情况后,兰因交待道:“明日把咱们的人连带着庄子里的人都叫过来,我吩咐几件事。”
听她们应声后,又说,“盛妈妈那,你们回头也派个小厮过去说一句,免得回头她找错地方。”过了一会,她又说,“再派个机灵的去城中看看房子。”她的铺子都在城中,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
停云回道:“跟咱们过来的单喜是个机灵的,他从前在买办处做事,认识的人多,门路也广,回头奴婢把这事交待给他。”
顾兰因点点头,没有别的吩咐了。
时雨怕她无聊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眼睛一转就笑道:“刚才收拾箱笼的时候找到一架古琴,奴婢记得这还是您闺中时,老夫人送给您的十三岁生辰礼物,您要抚一曲吗?”
兰因轻轻唔一声,想了想,点点头,“拿出来看看吧。”
“哎!”
时雨笑着应了一声,立刻转头领着人进去拿东西。
顾兰因看到她这副雀跃的模样,眼中笑意却是又浓了一些,等人抱着古琴出来摆在琴桌上,她也就如她们所愿,扶着桌沿站了起来,待跪坐于蒲团上,她正想抚琴试音,外头却有人来传话。
是松岳。
他在帘外回话,“主子,外头来了一行人,说是雨下得太大不好行路,不知能否来家中避雨,等雨停了就走。”
兰因还未说话,时雨就没好气地甩了帘子出去,隔着一层布帘都能听到她恼火的声音,“你是傻了不成,他们要避雨自去庄子里便是,你若不认识庄子里的人,只管喊陈富过来,来咱们这,他好大的脸,你也是,你不知道主子在这清修吗?还敢让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登门!”
平日总冷着一张脸的松岳面对时雨却是磕磕巴巴,兰因听他放软嗓音哄着人,“你别气,我原本也想让陈富领人去别处避雨,可来人……是大理寺的齐大人。”
原本还在笑这小两口相处模式的兰因听到这一句,神色一怔,手下力道一时没收住。
“铮”地一声,琴弦猛地颤动了一下,时雨以为她是不高兴了,忙压着嗓音赶人,“我管他是什么大人,都给我赶远点,别来扰了主子清修。”
松岳正要答应,屋中却传来兰因的声音,“……松岳,请人进来吧。”
“主子?”
时雨打了帘子,露出她皱眉不解的脸。
兰因垂着眼帘,把微红的指腹轻轻收起,她低着头,众人瞧不见她此时的面貌和神情,只能听她说,“他是好人,该礼待。”
想起前世对他的亏欠,兰因闭目,声音也不自觉变低了一些,“把人请去外边客房歇息,再备茶糕过去,莫怠慢人家。”
她发了话,松岳便应声告退了,时雨虽不解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丫鬟去厨房拿茶水糕点。
她们都没有发觉兰因此时的不同。
而此时,门外,滂沱大雨下,天青撑着一把伞穿着雨披站在马车旁,远远瞧见撑伞而来的松岳,轻轻提醒了一声马车里的人,“主子,来了。”
“嗯。”
马车中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却无旁话。
直到松岳走到近前,带来兰因的话,里面方才传来男人的声音,“有劳。”
松岳忙呼不敢,他与这位齐大人虽未见过,却也听说过不少他的事迹,其中有一则,半年前这位齐大人路过端州正值雨季,洪水冲破大坝,端州几个村子都损失严重,那边的官员想把这事压下,却被这位齐大人撞见,而后齐大人修书一封送至汴京告知此事,又亲留端州解决水患,等事情解决才回来。
端州百姓感念他为他树立长生碑。
端州是他的故土,虽然他家中已无人,他也有许多年不曾回去了,但故土终究是故土,何况那里还有他爹娘的墓地。
也因此。
在知晓他的身份时,他才斗胆进去向主子通传。
还好。
主子心善,并未苛责他。
车帘掀起,松岳先看见的是一片青色,并无多余装饰,只有寥寥无几的水波纹,而后是一只手,那手苍劲有力,并没有文人的弱气,与他腕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撞上的时候,松岳目露惊诧,倒是少见这样年纪的大人戴佛珠的。
他并未多想,见那黑衣青年上前撑伞便退让一旁,与人招呼,“大人……”
声音却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停住了。
松岳是王家给兰因的护卫,他跟着兰因从金陵王家到杭州顾家再到汴京萧家,这三户人家无论男女样貌都称得上是拔尖,可在看到这位传闻中的齐大人时,松岳还是情不自禁呆了一瞬。
春雨将男人的容颜修饰得格外朦胧,却依旧藏不住他清寒如玉的容貌,男人站在那,身姿挺拔如寒山雪松,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男人侧眸,恍如黑石一般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无声无语,却让松岳的心脏在一瞬间收紧。
“兄台?”
是那黑衣男子在喊他。
松岳抬眸,听他笑语,“劳兄台带路。”他这才回神,暗责自己一声后他垂眸引路,“大人请进。”他边说边请人进屋,往里头走的时候,他与人说,“家中有女眷,只能请大人在外院歇息。”
原本还担心他们多问或是多看,可松岳悄悄打量却发现无论是这位齐大人还是他身边的随从都目不转视,他心下稍松,临到听雨阁,他正想提醒人的时候,却见那黑衣青年看着一处地方。
“怎么了?”
他循声看去,却见是一个穿着雨披样貌普通的小子,这会正傻乎乎看着他们的方向。
这是今早陈富送过来的,松岳也只当他是惊讶家中来了男客,并未多想,只侧身与齐豫白说,“大人,这里便是您歇息的地方了,请进。”
齐豫白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极淡,却在松岳未曾察觉到的时候,朝那样貌普通却目光清亮的小子看了一眼。
那一眼黑沉沉的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竹青却清楚那是警告。
他忙收回原本要迈过去的步子,低头退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