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的这一番停顿并未让瑟声消失,它依旧存于这世间让兰因无法忽视,而当兰因重新抚琴之时,天地之间仿佛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空远悠长的琴瑟之音。
这本只是兰因随心所致随手闲谈,并无曲谱,没想到那鼓瑟之人竟也能接上。
渐渐地。
不仅是停云等人,就连兰因也沉浸其中,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一曲罢了,停云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兰因也坐在椅子上空对琴桌怔然无声,这并非她第一次与人合奏,年少时在金陵外祖母家,她和家中表姐表妹也时有合奏,可她却是第一次碰到这样合契的人。
无需多言。
仿佛只需你起一个调,他便知道你需要什么。
兰因还未嫁人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婚后的日子,那个时候还没有顾情,她满心设想着她和萧业的未来,她希望能和萧业闲时抚琴弄瑟,希望他舞剑的时候,她可以在一旁伴奏,她想要……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鸣共白头。
她当初带着这架古琴嫁给萧业,其中难道一点都没有希冀这些场面出现的期待吗?
可萧业并没有给她开这个口的机会。
她也就收起了这份心思,甚至于婚后几年,她连自己抚琴都很少。
“没想到这位齐大人不仅书读得好就连弹琴也这般厉害。”停云回过神后不禁感慨道。
兰因没说话,心中却是认可的。
岂止是厉害,他仿佛能从琴音中看到她心中的郁结一般,其中有一段他甚至还用琴音引领着她从那些迷顿郁结中脱身而出。
“他可有打听我的身份?”
兰因忽然问先前去给齐豫白送糕点的丫鬟。
时雨还没回来,便由先前陪着她过去的红杏作答,“并无。”想到先前那位大人的表现,她又忍不住说,“那位大人从头到尾背对着我们,只说了三个字。”
“哪三字?”停云问她。
红杏旁边的绿拂抿唇笑道:“下去吧。”
她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外头所言果然非虚,这位齐大人可真是冰山寒谷里出来的人,走得近些就能被冻到。”
“可不是。”
红杏也跟着帮腔,“刚刚那位大人看过来的那一眼差点没把奴婢吓死,不过……”她又红了脸,“这位齐大人生得可真俊啊,比世子生得还要好看。”
她在内宅见过的男人少,能用来比较的也就只有世子了,话出口时才觉不对,见屋中气氛都变得僵硬起来,停云还拧眉看她,她不由白了脸,“主子,奴婢……”
正想请罪,却听坐在琴桌前的女子说道:“他是生得好看。”
众人听得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却也没有多想,只当她是为红杏解困,红杏更是心中感激。
怕多提世子惹她不开心,几个丫鬟忙换了话题。
兰因却在想齐豫白。
她先前那番话并非是为红杏解困,而是她的肺腑之言,齐豫白的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那年他高中状元,一身深红罗袍圆领大袖,就那样骑着白马被众人簇拥着出现在御街上,也出现在她的眼中。
状元游街是喜事,可她出现在那却不是为了看他。
她是被萧业的妹妹,她的小姑子萧思妤拖出去的。
思妤如今的丈夫,那时的未婚夫涂以辞也是那年的一甲,位列探花。
那日是真的热闹啊,整条御街都是人,就连悬空的州桥上也堆满了人,两边的酒楼客栈更是座无虚席,也亏得她和思妤所在的地方正是她的产业,若不然只怕连个安生地都没有。
她站在窗前看着底下。
看着那无数的鲜花、绢花、丝帕、香囊仿佛不要钱似的向那位状元郎砸去,与别的女子期待着那位状元郎能回首一顾,能握住她们的心意不同,兰因想的是这样的日子若是多些,那她铺子里应该多进一些这样的物什,必定能大赚一笔。
可惜也只能想想罢了。
“不过那位齐大人这个年纪也不曾娶妻,莫不是真有顽疾,还是……”绿拂压低声,“真和传说中一样,这位大人喜欢男人?”
兰因正从旧日记忆中抽回神便听到这一句,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从前去宴席做客时,她也时常听那些夫人说起这些,那时她听着也无别的反应,如今却不忍皱眉。
“不许胡说。”
她轻斥道:“齐大人正值好年,岂会有什么旧疾?至于好男风……”她略一停顿,“便是他真的喜欢男人,那也是他的选择,与我们有何干系?”
“齐大人为国为民,是难得的好官,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她少有这般严厉的时候,几个丫鬟哪敢多说,忙应下了。
等她们出去后。
停云不由看着兰因说,“您待这位齐大人有些不同。”
几个丫鬟里,停云的心一向是最细的,兰因又岂会不知她待齐豫白的这份不同会被她看穿,可她对他心怀亏欠,又岂能拿他如旁人一般?
她看着窗外细雨蒙蒙,说的仍是最初的那句话。
“他是好人。”
也不知道她死后,他怎么样了?秦太师可曾护住他?他……可曾后悔?
……
成伯府。
许氏走后,萧业也不曾外出。
他在书房看了一天的兵书,可从前让他手不释卷的兵书,今日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眼见天色越来越晚,萧业不禁皱眉,东郊那条山路最是难行,这又下着雨,难不成是他们回来时出事了?
想到这。
萧业脸色一变,他再也顾不上还跟兰因着气,当即和外头的周安吩咐,“让人替我备马!”说着便扔下手中兵书,拿过书桌架子旁放着的披风,随手系上后便冒雨出去。
周安正和人吩咐完,一回头见他冒雨前行,忙要给人撑伞,可萧业步伐匆匆,没一会就越过他出了院子,他也不敢耽搁,拿起伞便跟了过去。
好在也没追几步。
“世子!”
是云浮撑着伞过来了。
萧业看到她,原本高悬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他强压着心中的高兴,停下脚步,长指掸着披风上的雨珠,佯装不在意般随口问道:“她在哪?”
“……在您的房间。”
萧业没有注意到云浮说话时的异样,只听这句便以为兰因在他房间,他长眉不由上挑,唇角也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眼中含着明显的笑意,嘴里却哼道:“她还知道回来。”话是这样说,可他不等云浮再说,自己便已从周安手中拿过伞,而后大步流星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世子!”
云浮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着急,脸色一变,要追出去。可她一个弱女子,岂能追得上萧业,她留在原地干着急,还是周安奇怪道:“怎么回事?”
“只有许姨娘回来了,夫人她,她没回来啊!”云浮都快哭出来了。
“什么?!”
周安听到这话也变了脸。
这么一耽搁,萧业早已走远,他一个外男也不可能进内院,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绝望。
若让世子知晓夫人没回来,只怕……
萧业并不知道兰因没有回来。
他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在路上,就连平日他最不喜欢的春雨,此时他都看得没那么厌烦了,他一路想着见到兰因时要说什么,眼见熟悉的院子越来越近,脑中那些万缕千丝倒是都没了,罢了,她回来就好。
他心中这样想着。
徐伯说的对,夫妻之间总要有人先低头。这次兰因肯回来,他又何必再与她生气?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家的妻子,即使早先时候因为许氏他们又起过争执,可兰因对他的那些好并不是假的,他也是真的想守着她好好过日子的。
这样想着。
萧业原本故意下压的唇角也就没再忍着。
他翘着唇角往里走,或许是太过急着去见兰因,他并没有注意到门外那些丫鬟仆从看着他面上笑容时的怔忡,他随手把伞收起来后交给人便一面解着披风一面迈进屋中。
“回来了?”
他边走边说,“我让厨房准备了……”
可他的声音和笑容却在看到屋中人时僵住了,他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多余的身影,只有许氏……来时那满身热切和喜悦皆在这一刻褪去,他站在昏暗的屋中脸色微白,攥着披风的手更是用了全力,明明心中已有答案,他却还是看着许氏执拗问道:“她人呢?”
许氏在他进来的时候便站了起来。
她身旁是一只景泰蓝瓶,上面还有摇曳的几枝桃花,这是前世的兰因为萧业摘的。兰因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却会隔几日就替他把房中的鲜花换上一通,她做这些为的不过是她的丈夫回来时看到的永远是最好的那一面。
就像这座被她倾注心血守着的宅子。
萧业不会知道这些事,也从来不会过问,他享受惯了兰因的付出,只怕便是知道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看到萧业面上的变化,许氏垂着眼帘说,“夫人没回来。”
“……为什么?”
萧业不明白,他都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她为什么还要与他气?难道真要把情儿送走,她才肯回来?
许氏听到这一句,眼中不禁浮现冷嘲。
她从不否认萧业的本事,他若没本事也不会在伯府摇摇欲坠之际以一己之力护下伯府的荣华富贵,甚至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禁军升任殿前司都虞侯,可他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顾兰因,他都算不上称职。
好在她如今已不期盼他的爱,她在这府中只想守着她的儿子,护他平安长大。
她仍垂着眸,未去看他眼中的怔然,“妾身也不知,夫人只说她如今很好,不愿回来。”这并非她最初想说的话,她原本是想把事情推到顾情身上,如果兰因真的不肯回来,顾情绝对不能做伯府的女主人,若她真的成了世子夫人,她和她的儿子绝对不会再有以前的安生日子过。
可若提起顾情,难免要牵扯到兰因。
许氏一直都知道自己算不上好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非要嫁给萧业,可看着那双虎头鞋,想到这些年兰因的照拂,她就不想再把她牵扯进来。
她既已经选择了她要过的日子,又何必再让她为这些事烦扰?
实话实说。
也算准了萧业会生气。
果然——
她这话刚说完,便听到萧业哑声呢喃,“很好,不愿?”
他说着忽然用力拂落近旁桌上的糕点,瓷盏破碎声中,在一众奴仆的“世子息怒”中,许氏垂眸下跪,她听着萧业喘着粗气也藏不住的愤怒,看着他双手撑在桌沿,怒道:“她是不是觉得我没了她就活不了了!”
无人说话。
云浮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她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多说,希冀着许姨娘能安慰下世子,可许姨娘却只是柔柔跪在那,连头都不肯抬。
恰在此时,厨房的人掐着点过来送膳食了,猛地看到这副画面,她们不由吃惊。
云浮忙朝她们使眼色想让她们离开,可她们还没动身,萧业便已经察觉了,他勉强压抑着怒气问,“谁在外面?”
云浮不敢不答,只能说,“……是厨房的人,她们来送晚膳。”
萧业默声不语。
外头的人也不敢说话,就在她们以为萧业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听他说,“拿进来。”
“……是。”
云浮起身接过食盒,拿了进去。
“打开。”
她听萧业说。
那声音平静地没有一丝情绪。
云浮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却不敢不听他的话,她打开食盒,香气扑面而来,可萧业看着放在最上面的鸭血粉丝汤却忽然冷笑一声。
“……顾兰因!”
他咬着牙喊这个名字。
许氏走后,他特地吩咐厨房让她们今晚准备一桌金陵菜,他知道她从小在金陵长大,也知道她想念金陵想得紧,他甚至还想过等回头有时间了,带她去金陵看看。
可他的希冀他的盼望他的付出等来了什么?
等来的是她的不愿,是她的如今很好——
他扬起手。
食盒坠落在地,许氏长睫微颤,云浮更是控制不住尖叫出声,等反应过来又苍白着小脸跪下了,战战兢兢求饶,萧业并没有理她,他只是死死盯着那菱形地毯上的那一片狼藉,片刻后,他沉声吩咐,“以后不许再提起顾兰因三个字,若是让我知晓有人敢背着我去找她……就不必再留在伯府了!”
他说完,冷着脸拂袖而去,连伞都没撑就往外头走。
“世子!”
云浮想追出去,却及不上他的脚程,倒是身后传来动静,原本一直默然无声的许姨娘站了起来,她拿着帕子轻轻扫了扫衣上尘埃便轻移莲步走了过来。
“许姨娘!”
“嗯?”见云浮喊住她,许氏笑着止步,侧目看她,“云浮姑娘,怎么了?”
云浮看着她皱眉,“您就这样走了?”
许氏面露诧异,“那不然呢?”
云浮忍不住沉声,“世子现在去哪了都不知道,您作为他的女人,难道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许氏低眉顺眼,“姑娘这话说得好笑,你才是世子的身边人,世子去哪,你若都不知,妾身又怎会知呢?”她这话说完也不去管云浮面上是哪般神情,只朝人略一颌首便喊来贴身丫鬟准备离开了,正低头站于伞下要往外头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云浮的声音,“您变了。”
许氏脚步一顿。
却没回头,也没回答。
当然变了,她若没变,先前就不会说那样的话,此时也该冒雨去找人。不过变了又如何,她如今有了自己的倚仗,又何必再去讨好一个没必要的人。
人就是这样。
不耗尽所有期待以前是不会放弃的,因为放弃了也就意味着否定了过去的自己,可若是真的放下了,那么对方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就彻底与你没有关系了。
这一点。
她和兰因都已经想通,可笑有些人还以为她们在以退为进,许氏笑笑,在春雨沙沙声中,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云浮姐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廊下,小丫鬟问云浮。
云浮看着许氏的背影,紧咬红唇,她没有说话,听人说“要不喊老夫人回来吧”,她方才摇头,“世子这会还在气头上,若知道我们惊动老夫人只怕更要生气。”
她说完便又沉默起来,最后望着西边叹了口气,“我去喊方夫人。”
只怕这会也就只有她能哄住世子了。
……
兰因不知道伯府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因为齐豫白的到来,她一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此时眼见窗外天色越来越昏暗,雨却不减反大,怕天黑山路难行,她沉吟一会还是与停云说道:“去和齐大人说一声,天黑夜路难行,他若不介意,今夜便留在客居歇息。”
停云不清楚为何主子对这位齐大人如此另眼相待,却也知晓她不会多说,知道她主意已定不会更改,停云也不好多说应声离开了,而兰因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忽然合书站了起来。
时雨不知她要去哪,跟着起身问她,“主子,您要去哪?”
“厨房。”兰因说,“你不必跟。”
时雨点了点头,没多想,未几却又瞪大眼睛,她猛地追出去,到门口看着往厨房走的主子,惊愕至极,难不成主子是要亲自下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