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男人,许氏神色微滞,显然是愣住了。
她没想到当初在山道上让她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慌张的男人会在这出现,尤其这个男人的仆从还一副和兰因相熟的模样……看男人这番打扮,许氏心下一动,她不动声色地朝位于身后的隔壁府宅看了一眼,待瞧见门匾上的“齐府”两字,心里便清楚这位年轻却穿着四品官员服饰的男人是谁了。
大理寺少卿齐豫白。
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他,更没想到他会住在兰因隔壁。
许氏有些惊讶,心情也觉得有些微妙。
兰因正和齐豫白打完招呼,回头一看,瞧见许氏怔忡的面容,便低声询问,“怎么了?”
她问许氏。
许氏摇头,“……没事。”
想来是巧合吧。
她心里如此想着,倒也没跟兰因说什么,眼见那位大人神色淡淡朝自家府邸走去,从始至终,除了在兰因与他打招呼的时候,男人顿足颌首了下,便再无多余的表现了,比起他那位热情的侍从,他冷淡的仿佛根本没有瞧见兰因,就如传说中所言,这位齐大人不近女色、不近人情,实在是不负那句高岭之花的美称。
如高山之玉,可敬可慕却不可亲。
但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许氏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何缘故,每次瞧见这位大人,明明人家什么都没做,她却总是忍不住提着一颗心。
那种与生俱来的威压是她在萧业身上都不曾体会过的。
又见身边兰因似乎脸色也有些不大寻常,以为她也被那位大人的气势震住,许氏惊讶之余又觉得自己这般也不算丢人,毕竟就连一向无惧的兰因也被这位大人骇到,她有这样的表现也实属正常。
“我走了。”
她和兰因打了声招呼便由莲心扶着坐上马车,走之前她还特地扶着车帘叮嘱兰因,“世子那边,你注意着些,若有事……”许氏说到这,忽然顿住,她人微言轻,除了给兰因递点微不足道的消息也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了,余光在瞥见不远处那片绯色衣袍的时候忽然顿住,她心下一动,声音也跟着压低了一些,“我听人说,这位齐大人虽然看着冷清,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官,你如今与他相邻而住,若萧明川真要对你做什么,你倒是可以去找这位大人。”
兰因看着她脸上不曾掩饰的担心,从看见齐豫白的情绪中走出来,笑着同她应了好。
又与人话别几句,她目送马车离开,本想就此回府,目光却瞧见齐府门前的那道红色身影,他站在檐下,背着身,不知身边天青与他说了什么,他侧目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男人身姿挺拔,站在那边,恍如庭中永远不败不屈的芝兰一般。
风扬起他的衣袍,兰因却觉得他仍是那般的沉静,他静得就像是寺中的松木,高山上的寒松。
他什么都没说。
可兰因与他四目相对,在看到他那双漆黑如幽潭一般的眼眸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些心慌的想别过头,可她还是忍住了。
按捺着激烈的心跳。
她垂下眼帘,没有再与他对视,步子却是朝他那边迈了过去。
虽然齐豫白没开口,但她心中就是觉得他有话要与她说,她便这样垂着眼帘一路走到齐豫白的面前,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只是落在齐豫白官袍上的云雁上,仿佛不看他的眼睛,她心里的紧张便能少一些。
“齐大人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她问齐豫白。
“嗯。”
男人声音还是淡淡的,就如他此时露于人前的表情。
可只有熟知他性子和秘密的天青知道他此时按着佛珠的手有多用力,青筋在手背流动,按着佛珠的长指已经发红,他的力道太大了,仿佛不那么用力,他心中那些磅礴的情意便要掩藏不住了。
“祖母很喜欢你。”
齐豫白垂着眼帘看着顾兰因,如此说道,他似乎想起自己是来拜托人的,微微蹙眉后稍稍放缓了一点嗓音,他语速本就不快,又习惯了言简意赅,可此时面对兰因,他还是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与兰因说,“若是顾小姐有时间的话,不知可否劳烦你日后多来府中陪陪祖母?”
原来是这事。
兰因心里松了口气。
她仍低着头,轻轻应好。
齐豫白本就要比兰因高一个头,此时又是站在比她高两阶的长阶上,他垂眸,入目便是兰因那因为低头而露出来的那一段白皙柔软的脖颈,像上好的丝缎,让人情不自禁便想伸手……齐豫白长指用力,按捺住自己的动作,喉结也隐忍地滑动了下,他轻轻嗯了一声,出口时才发觉声音竟然已经有些哑了。
有些哑然,也有些好笑。
多年的清修并未让他的减退,平日看着禁欲克制,不过是因为人不在他的身前。齐豫白思考,他们日日这样相处下去,他真能等到他的月亮为他奔来吗?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就要把她吓坏了。
可齐豫白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兰因,原本压抑在心中的恶劣因子倒真的不由自主冒出一些,他……有些想欺负她了。
倘若这会兰因或是停云抬头,一定能瞧见他上扬的唇角弧度。
只是主仆俩都不曾抬头。
至于齐家的奴仆全都站在齐豫白的身后,自然是瞧不见这样画面的。
“多谢。”
齐豫白压下单薄的眼帘,把原本藏于心中的那些恶劣的心思又全都压回到了心底,他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又恢复成那副冷清且薄情的模样,朝人道下这么一句便想转身离开,未想身后却传来兰因的声音。
“大人等等。”
齐豫白驻足,似是有些惊讶兰因会喊住他,他侧眸看向兰因,指尖按捺着停在佛珠上,指腹却在光滑的佛珠表面不动声色地流连,他没有说话,等着兰因开口。
而兰因因为先前那一声喊话,原本垂下的眼帘也跟着抬了起来,再次四目相对,或许是因为先前那一番对话,她此时面对齐豫白,心里因亏欠而产生的那份紧张竟少了一些。
“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她问齐豫白。
看到男人明显有些怔住的目光,就连转动佛珠的手也停住了,兰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番话委实有狭义,她红了些、脸颊,不敢再与他对视,垂下眼帘与人补充道:“齐祖母邀我来家中吃饭,我也无甚好给的,只有家中几个厨娘还算不错。”
“大人为官劳心,若不介意,日后夜里吃食这块便由我来负责,这样……我也好心安一些。”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就连说话声音也不自觉加快了一些,等说完,她微喘着气,却不敢与齐豫白对视,她不知道齐豫白会怎么想,心中却是盼着他能收下,这样她对他的愧疚也能稍稍弥补一些。
可她又想,按照齐豫白的性子想必是不会答应的。
想到这。
兰因忽然有些气馁。
如果他真的不肯答应,她就只能想其他法子了。
只是她能给齐豫白什么呢?论地位,他是官场权臣、天子亲信,而她不过是一个才和离什么都没有的女人,纵使父亲是长信侯,但鞭长莫及,她也靠不了顾家的地位。
难不成又要像前世那样给人钱?
可无缘无故给人钱,只怕齐豫白都该以为她疯了。
就在兰因不住想着弥补法子的时候,却听齐豫白说,“如此,便有劳顾小姐了。”
出乎她的预料,齐豫白答应了。
因为不敢置信,她猛地抬起头,带着惊讶的杏目再次与齐豫白那双沉静的凤目撞上,或许是太过惊讶,她这次竟然没有收回目光。
兰因与他对视,身前身后都有人。
风扬起她额前的发,她没有注意到齐豫白望向她时,那藏在眼底深处的柔和。
她只是静静听他说了几个喜欢的且适合夜里食用的吃食。
兰因自他开口便在心中记着,她一向过目不忘,入耳也一样,未想齐豫白只说了几个便停下了,还不到一只手的吃食,她等了一会未再等人说话,不禁问道:“好了吗?”
“嗯。”
见男人颌首嗯声,兰因蹙眉,这也太少了。
“那大人可有什么忌讳?”想了想,她又问齐豫白。
齐豫白看着她说,“我什么都吃,并无忌讳。”
兰因还是头一次见到对吃食这般不挑剔的人,便是她也有一些吃食上的忌讳,即使经历两世也更改不了……不过联想齐豫白的经历,比起她当年,齐豫白想必比她还要不容易。
这样一想,兰因的心突然变得十分柔软,她未再多问,只是和齐豫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打算回去先让人记下来送去厨房,正想与人告辞,又听他说,“家中每日酉时四刻用饭。”
忽然听到“家中”两字,兰因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她看着面前神色如常依旧寡淡沉寂的齐豫白,话到嘴边也未说旁的,只点头应道:“好,我会准时过来。”
齐豫白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她如今对他是什么想法,见她答应,便也未再多言,只同她颌首后便在她的注视下往府中走去。
而兰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明显松了口气。
停云见她这般,难免有些好笑,与她往回走的时候,忍不住压着嗓音与她说笑,“没想到主子也和旁人一样怕这位齐大人,不过这位齐大人的气场实在厉害,少见他这样年纪的年轻官员有这样的气势,倒像是……”她略一停顿,想着怎么形容比较好,想了好一会才说,“已经在朝中打滚了几十年似的。”
兰因没把这话放在心中。
见她以为自己是怕齐豫白,也不曾辩解,只与人吩咐,“回头把齐大人的喜好去同厨房说一声,日后到点便给人送过去。”又叮嘱一句,“夜里吃食不宜过硬,那些不易消化的便不必送过去了。”
停云称是。
主仆俩到家后不久,兰因回想先前许氏的话,定了定神后,让人喊来单喜。
红杏答应一声便出去了,没一会功夫,屋中刚由停云等人点完灯,单喜便过来了,他跟兰因行完礼,就听兰因说道:“我们这间宅子的房契可去户部登记过?”
单喜面露难色,“户部人多,小的跑了几天还没排到,小的打算明日一早就去户部守着。”
历来就是这样。
你有关系,做什么都容易,没了那一层身份,自是处处艰难。
兰因倒是也不生气,只同单喜说了句,“去的时候顺便问下和离的情况,若已经办成了就问户部把回执拿过来。”
“是。”
兰因没了别的吩咐便让他先行退下了。
停云侍候在她身旁,见她面上神色淡淡,替她倒茶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奴婢看许姨娘的意思,世子爷应该没想着与您和离,户部那边……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文书都在,纵使他想拖,也拖不到哪里去。”
只是兰因也觉得好笑,前世不听她解释就给她休书把她赶出家门的人,如今居然拖着不肯与她和离。
何必。
她也没在这事上多想,喝了一口茶,想到答应齐豫白的,问停云,“什么时辰了?”
停云知道她要做什么,往一旁看了一眼,“离酉时四刻还有两刻钟。”
还有时间。
兰因松了口气,她先去里间换了一身衣裳,又让人准备了一些水果才带着时雨往齐家去。想来是齐祖母早有吩咐,兰因这一路畅行无阻,连通传都没有,见她过去,便有人笑盈盈替她在前面领路了。
快到松芝苑的时候。
兰因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问好,“公子。”
齐家就一对祖孙,这声公子喊得自然便是齐豫白,虽然清楚日后来齐家用饭,与齐豫白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况先前也才见过不久,可兰因心中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份紧张在的。此时见他从不远处的抄手游廊走来,原本的绯色官袍已被他换成一身家常的灰色道服,几次相见,他都是一身官服,看着克制且高不可攀,如今简简单单一身道服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松散了许多,原先藏在乌纱官帽中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一挽。
从未见过齐豫白这副模样。
兰因一时也不知怎得,竟有些看呆了,直到那双漆黑的凤眸落在她的身上,她才猛地回过神。“……大人。”她垂下眼帘与人问好。
“嗯。”
齐豫白还是从前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她来家中做客便待她不同。
他甚至在嗯声完便收回目光打算继续前行了。
兰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松了口气,她正想跟着领路的奴仆继续往前走,可身后却有人喊道:“孙安,外头有人找你!”
孙安便是为她领路的小厮。
他似是有些惊讶,回头一看,细想可能是他家里来人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面上有些着急。
“你去吧。”
兰因又岂会瞧不见他眉宇之间的焦急,她笑着与他道:“还有段路,我自己走便是。”
“这怎么能行?”孙安却皱了眉,“这还有好长一段路,您回头若是迷路了可如何是好?”余光一扫不远处的公子,他倒是喜笑颜开,“您稍候!”他说着就快步朝齐豫白走去。
兰因连阻拦都来不及,就眼睁睁看着孙安跑到了齐豫白的身边。
眼见原本前行的男人停下脚步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兰因岂会不知他说了什么?兰因额角轻跳,心中无奈万分,又见孙安笑盈盈朝她跑来,“顾小姐,您跟我们公子一起过去吧。”
兰因只觉得头都疼了。
可他是好心,兰因又岂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心有魔障,不敢平常心。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无碍,同人应了声好,而后便在孙安的注视下朝站在抄手游廊中的齐豫白走去,他在等她,却没看她,兰因一路揣着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朝齐豫白走去,等走到人身后几步便停下步子,她垂着眼帘看着齐豫白的灰色的衣袍,又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嗯。”
齐豫白并未回头,也未看她,只淡道:“走吧。”
他说完就走。
兰因原本紧张的心情也无端放松了一些。
她跟着齐豫白往前走,回想从前和萧业出去做客,萧业一步能抵她两步,怕回头被齐豫白丢下,她都已经做好准备迈大步子了,未想齐豫白的步子一直都很慢,她与他的距离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最开始时是多少距离,到松芝苑前还是。
兰因不知道齐豫白天生便是如此,还是为了将就她……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感激他。
她跟着齐豫白受了丫鬟的礼,进了屋子。
而里头齐老夫人正在说起他们两个,“怎么还没来?你去喊人催催。”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卫妈妈就笑着说了一句,齐老夫人便顺着她的话往前看,眼见两人一前一后低着头从帘子外头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瞧见了自己设想了千百遍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