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年纪还小,性格又大大咧咧,她并未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齐豫白却轻挑长眉,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红,扫见她那一派天真的面貌,问她,“这话是谁教你的?”
“啊?”
没想到齐豫白会这么问,小红愣了下,回过神,她才讷讷答道:“停,停云姐姐啊。”她倒是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的,甚至还挠了挠头,一脸困惑的模样,“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停云姐姐跟她说得让大人知晓主子的举动,不能让主子的心意被浪费,她觉得挺对的呀。
“没。”
齐豫白偏头看了眼天青,等天青接过食盒,他又看着小红说了句,“辛苦你跑这一趟,劳你回去说句‘我知道了’,明日我让晏欢给你准备好松脆斋的糖果。”
“真的?”
小红正是嘴馋又爱吃甜食的年纪,她最喜欢的便是松脆斋的糖果,可惜松脆斋的糖价格不菲,她一个月的月银才那么一点,就算攒半年也买不了多少,她现在藏在枕头底下的那袋还是主子上回赏给她的。此时听齐豫白这么说,她高兴的连眼睛都睁大了,圆滚滚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露出几分娇憨天真的模样,眼见灰衣男人微微颌首,她立刻笑得牙不见眼,喜盈盈说了句“多谢大人”,又问了齐豫白还有没有别的吩咐,见他摇头便继续蹦蹦跳跳回去了。
天青拿着食盒,目送丫鬟离开的身影,压着嗓音问齐豫白,“您先前问那话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
齐豫白说着朝隔壁灯火通明的宅子看了一眼,他只是知道以兰因的性子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告知,她一向是自己做了多少都会掩藏起来的性子,更何况她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喜欢避嫌,别说说她自己做的了,只怕还要与送东西的丫鬟特地交待一句不要提及她。
他就是有些意外她身边的丫鬟居然也有一日会“阴奉阳违”。
“走吧。”
他收回目光,抬脚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进院子,竹生还在地上跪着,他平日性子是顽劣莽撞了些,可对齐豫白的忠诚却是日月可鉴,自知今日做错了事,纵使无人看守,他亦跪得端正,眼见齐豫白进来,他忙喊人,“主子。”
语气恭敬,没有半点不满。
“嗯。”
齐豫白没有立刻叫起,只问他,“跪了这么久,知道错了?”
竹生抿唇,哑声答道:“属下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萧业。”他还是不后悔向萧业动手,萧业敢刺伤主子,他不可能坐视不管,可他的确害怕因此连累主子,他自己丢了命没事,若是连累主子被人弹劾,那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挑个时机,给萧业套上麻袋再痛揍他一顿!
那就不会牵连到主子了。
齐豫白转着佛珠,淡声,“只想通这个?”
竹生一怔,连带着他身后的天青也开始面露不解。
齐豫白看着他茫然又年轻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要保护我的前提首先是你得活着,今日若不是萧明川留了手,你以为你能在他身上讨到好?”他捻着手中的佛珠在月下静站,清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他神色沉静,声音平淡却也深远,“日后行事之前,先想自己,再想我。”
“我的身边不需要逞一时之快的莽夫,活着才有希望,才有以后。”
“明白了就退下回去。”他说完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几息的功夫,天青也进来了,他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齐豫白正在净手,余光瞥见他面上的踯躅,一边擦手,一边淡声说,“想问什么就问。”
“您今日是故意没躲开的?”天青说完见男人侧目看来,与那双漆黑的凤目对上,他脊背僵硬,神情也立刻变得紧绷了,他强撑着没有低头,而是执拗地看着齐豫白,抿着薄唇不是很赞同地与他说,“您不该为了解决萧业而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
“我并非为了他。”
齐豫白收回目光,继续擦手,语气平静。
天青一愣,“那是为了什么?”
他以为主子是怕顾小姐对萧业心软才有此举。
难道不是?
齐豫白却没再说,他把手中帕子洗干净后重新挂到架子上,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补血养气的红枣枸杞乌鸡汤,想到兰因为了自己洗手作羹汤,他沉静的眼眸在这个夜里变得十分柔和,迎向天青紧蹙的眉,他仍旧没有多说,只道:“带着竹生下去歇息吧。”
想到先前祖母的话,他薄唇微抿,又说了一句,“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为了祖母,为了兰因,他不会再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就像他先前对竹生说的,活着才有希望才有以后,他要护她们一生安宁,就得先护好自己。
天青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他所担忧的也不过是他的安危,此时见他已有保证也就不再多说,轻轻应是后便转身离开。
夜色寂静。
天青和竹生已经离开了。
晚风轻拍庭中树木,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齐豫白静坐屋中轻垂眼帘品尝这一份汤水,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补汤,但因为是兰因做的,他还是一点点尝了干净。
等喝完,他把碗放回到食盒里,喊人进来让他收拾干净送回顾宅,又让人送回去的时候添一句“味道很好”。
等人应声走后,他走到窗边。
隔壁灯火还亮着,他就在这寂静的黑夜里,静静凝望远方,他当然不是因为萧明川,萧明川还不至于他花心思伤害自己,他只是察觉到了她的退缩……好不容易等到她与他亲近了一些,他怎么可能再纵容她后退?
不过这次的事好像还有些意外之喜?这倒是齐豫白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
隔壁顾宅。
兰因在沐浴。
停云估摸着时间,小红应该已经回来了,她急着想去问齐大人的反应,也怕自己这样被兰因看出端倪,便看着躺在浴桶中闭目养神的兰因,轻声说,“主子,奴婢出去一趟。”
兰因被热气熏得正舒坦,她连眼睛都未睁开,只轻轻嗯了一声,同意了。
停云又替人添了热水,嘱咐时雨看着些,而后才朝后罩房走去。
不比她跟时雨两人一间,小红住的是大通铺,停云过去的时候,里面叽叽喳喳的,正在说话,看到停云过来,几个小丫鬟倒是立刻止了声,规规矩矩站起身喊了一声“停云姐姐”。
“你们聊你们的,我就是来找小红说几句话。”停云笑笑,转而看向小红,柔声唤人,“小红,你出来下。”
“哎!”
小红也才回来不久,衣裳都没换下,听到停云的话,她把自己藏糖的宝贝袋子系紧后放到枕头底下便嗦着嘴里还没吃完的松子糖跟着停云往外走,走到外面庭院,她仰着头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停云,“姐姐怎么了?”
她嘴里还有没吃完的糖,又舍不得咬碎,声音听起来便有些含糊。
停云也未说她,只笑道:“这会怎么舍得吃糖了?以前不是三天才吃一颗吗,我记得你今早才吃过?”
小红先前得了齐豫白的保证,想着马上又能有糖吃了,自是不吝啬这一颗两颗,她也没瞒人,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把齐豫白说的话与停云说了一遭,说完见停云笑容一凝,不由诧异道:“姐姐,怎么了?”
停云压抑着澎湃的心跳声,没答,反而压着嗓音问她,“你刚把补汤送过去的时候,大人除了说给你准备糖,可还有说别的?”
小红没什么心眼,听停云问便一五一十和人说了个清楚,说完见她面露沉吟,她嘟囔道:“姐姐好奇怪,大人也好奇怪,不就是一碗补汤吗,你们怎么有这么多话要问啊。”
停云听到她的咕哝声方才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天真烂漫的脸,她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小红也没多问,哦一声就要走,停云想到什么,忽然又喊住她,低声嘱咐道:“今晚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你不可以和其他人说起。”
她这会神情看着有些严肃,小红有些害怕,却也纠结,她犹豫道:“主子那边也不可以吗?”
停云点了点头,迎着她纠结的目光又说,“主子那,以后我会找时间与她说的。”
“好吧。”
反正停云姐姐是主子的大丫鬟,她肯定不会伤害主子的,小红一向心大,想通后也就答应了。
这但凡换作一个机灵些的丫头必定是要起疑心的,可若小红真的那么机灵,停云事先也就不会找她做这事了,在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之前,她不可能给主子的名声带来一点隐患。
“好了,你进去吧。”停云神情又变得温和起来。
小红点点头,说了句“姐姐也早些睡”就蹦蹦跳跳回去了,她头上的蝴蝶结跟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的,回到房间果然有人问她去做什么了,小红才跟停云保证过自然不会多说,支支吾吾随便扯了一句也就搪塞过去了。
好在问她的人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这样答也没多问,转头又说起先前没说完的话。
屋中热闹。
院子里却安静,停云一个人站在光线昏暗的庭院中,她没有立刻回兰因那边伺候,而是看着隔壁灯火通明的宅子,想着先前小红说的那些话——
“大人听我那样说,就问我是谁教我这么说的。”
“大人让我和姐姐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停云心跳如擂。
齐大人这样,不像是对主子没意思的样子,难不成他早就对主子有好感了?脑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从前不会让人多想的情形,如今怀着另一份心思去想,停云便发觉这位齐大人对主子哪里是与别人不同,那可是太不同了!
原本还担心那位齐大人不喜欢主子。
没想到人家早有意,停云心跳得更加快了,她快步往回走,一路上,她难掩脸上的笑容。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解开主子的心结了。
……
比起去的时候紧张不安,回来时,停云明显心情愉快了许多。
红杏和绿拂就坐在外面打络子,看到停云回来,两个先前才被训斥过的丫鬟连忙站了起来,乖乖站在一边喊了一声“停云姐姐”。
停云扫见她们面上残留的不安,便放慢步子,红杏和绿拂虽然不同她跟时雨从小跟在主子身边,感情深厚,但到底也认识有些年头了,当初还是她亲自把她们挑到兰因面前的,此时她便就着晚上的事柔声宽慰了几句。
“原也不是责怪你们,只是主子……”她想说原本是担心主子和外男共处一室坏了名声,但想到现在自己正在为主子和这个“外男”牵桥搭线,她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红杏和绿拂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们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心里也清楚先前的确是她们做错了事,且不说别的,哪有让主子自己进去做事,她们做奴婢的在外面候着的道理?
这会听停云宽慰,两人都红了眼,纷纷说道起自己的不好。
说开了。
萦绕在她们之间的那股子尴尬的气氛也就没了。
想到停云来时唇边泛着的笑意,红杏更是忍不住偷偷问,“是不是宋大哥要来了?我看姐姐刚才一直在笑。”
停云闻言也不解释,只笑着说了句,“我进去看看主子。”
主子的心结太深。
想让主子解开心结再重新放下心扉接受一段感情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停云怕越多人知晓,主子知晓后越不自在,自是不敢露出一丝端倪,这会也就任由她们取笑误会去。
不过宋岩……
想到前不久他的来信,他应该的确快来了。
想到宋岩,停云心里也软了许多,太久没见,她也想他了。
她一面想着宋岩,一面朝净室走去,眼见主子还泡在浴桶里,时雨却在一旁打盹。知道时雨今天跑来跑去也累了,停云也未叫醒她,试了下水温,还热着,她正想着给人去外头点燃夜里容易入睡的香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水花声。
回头一看,原本仰躺在浴桶里闭目养神的主子忽然坐了起来。
“怎,怎么了?”
时雨迷迷糊糊醒来,还有些茫然。
停云没理她,而是看着面色怔然的兰因问道:“主子怎么了?”看她模样,她又放柔嗓音,“是不是做噩梦了?”
兰因没说话。
她还处于极大的震惊之中、
她的确做梦了,却算不上噩梦,她梦见了上一世,她梦到在那个昏暗的佛堂中,在她努力缠着他的时候,那个如高岭之花的男人也曾俯身用温凉的薄唇亲吻她的侧颈。
她被乌木沉香的味道笼罩住,也被无尽的情-欲拉扯着,她看到一双满是爱欲的眼睛……
那是属于齐豫白的眼睛,它在深深地凝望她。
巨大的震惊让兰因呼吸急促,她低着头,不住轻喘着,满头青丝披在身后,有的在水中飘荡,有的粘在裸露的肩膀上。
屋中灯火通明。
漂浮着花瓣的水干净清澈,兰因能够从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似是不敢置信自己会做这样的梦,她此时的表情看着十分怔愣。
活了两辈子也没做过春-梦,没想到今日竟脑补了这样一个荒诞的梦,偏偏还跟上一世牵扯在一起,给人一种莫大的真实感,就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可怎么可能发生过呢?
兰因心里既有无奈亦有愧疚,她做这样的梦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把那人想成那样?那人一向守规矩,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主子?”
耳边又传来停云的声音,时雨也清醒过来了,看着她沉默不语,两个丫鬟都有些担心。
“难道是魇着了?”停云蹙眉,正想让时雨去找人喊个大夫,或是有经验的妈妈,便听兰因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总算听她说话了,停云松了口气,“您吓到奴婢了。”
nbs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水也凉了,怕她再泡下去回头着凉,停云让时雨拿来干净的帕子,亲自服侍兰因擦洗干净又替她穿上寝衣,扶着人去外间坐下的时候,她一面替人擦发,一面端详兰因的神情,担忧道:“您真的没事?”
兰因摇头,“没事。”
她心情尚且还有起伏,但也不像刚醒来时那般震惊了,定了定心神,她问,“补汤送过去了吗?大人怎么说?”
停云现在是一听她说起关于齐大人的事就高兴,她压抑着心里的激动,看着与往常一般无二与人说道:“大人说味道很好。”
听她这么说,兰因也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心也稍稍松开了一些。
“太晚不适合吃太滋补的东西。”兰因说着沉默一会,又道,“明日开始,我去齐府吃晚饭的时候一并给人带过去好了。”
停云笑着应好。
等头发绞干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夜深了。
兰因没让她们守夜,只让她们留了一盏灯便让她们回去歇息了。
本以为今日折腾了一天,她应该很容易入睡才是,可兰因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却是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齐豫白那张脸,他俯身亲吻她侧颈的样子,他端坐在椅子上露出半边肩膀的样子……
翻来覆去许久,最后目光与梳妆台上那只上锁的盒子对上。
距离端午已过去五日。
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那只盒子,可如今,她心里就像是被人用一根羽毛不住挠着,她转过身,想着看不到就好了,可耳边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与她说,“顾兰因,打开它,去打开它。”
即使捂住耳朵也不管用,那声音无孔不入,直往她的灵魂深处钻。
夜越来越深了。
兰因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坐了起来,她赤着脚坐在床上,目光复杂地凝望那只盒子,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最终还是无力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
她走到梳妆镜前,翻找出钥匙打开上锁的盒子。
目光落在里面一只巴掌大的黑木盒子上面,兰因紧咬红唇,伸出手,她似是想去触碰,却又像端午那天晚上一样,还未触碰就又缩了回来。
她抬手,想啪地把它合上,可脑中那个声音一直不曾间断,仿佛她今日不打开,它就要一直絮絮叨叨下去,不肯消停了。
纠葛、烦乱……
这些情绪纠缠着兰因,她双手撑在梳妆台上,低着头,轻喘着气。
模糊的铜镜能够照出她的身影,她抬头,看到自己面上的挣扎对峙,最后却又呈现出失败告罄的无力,她到底还是伸了手,她打开盒子,那条颜色繁丽的长命缕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和他送给她时一样。
兰因凝望许久,最后她紧紧地把长命缕握于自己手中。
说来也是奇怪,当她握住这条长命缕的时候,那个闹腾的声音竟然就这么消失了,就连她先前波澜起伏的心都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兰因知道这是为何。
她原本从一开始就是想握住的,她只是不敢。
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善举,只想庇佑她平安顺遂,并无旁的意思,她却……兰因看着镜中的自己自嘲一笑。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把它放回去。
她想。
反正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在这样一个深夜,只有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就偷偷拿一会。
就一会。
兰因握着长命缕回到床上。
月黑风高,兰因把长命缕握在手中,她依旧没有戴上它,只是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紧紧握着。她以为她还是会睡不着,没想到这一回,她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着了。
梦中。
她又看到了齐豫白。
他静坐在椅子上,衣衫半解,墨发披在身后,他用他那双黑眸平静地凝望她,忽然,他朝她扯唇一笑。
他笑着朝她伸手。
兰因想。
她大概是要坏掉了。
明知是虚影,是梦境,是不可能存在的虚妄,可看着他朝她伸出的那只手,她竟是这样高兴。可也幸亏是梦境,只有在这种无人知晓的梦境中,她才能放纵自己沉沦。
她就这样纵容自己朝梦中的那个男人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