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兰因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她神色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绘着湖光山色的碧色床帐,眼前忽然倒映出昨日她梦到的那些画面……昨夜让她心跳加速的画面此刻却没有让兰因脸红,反而让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她双目紧闭,用力握拳。
感受到手里的异物,兰因轻轻皱了眉,她重新睁开眼,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手里竟然还握着那串长命缕,昨儿晚上即使处于睡梦中,她也不肯松开,就这么一直缠绕在小指上,这样过了一晚,小指早已酸胀通红,她一面沉默着把长命缕解下,一面揉着肿胀的拇指低头想事。
“主子?”
外头响起停云的声音。
兰因定了定心神,她把手里的长命缕放到枕头底下,而后清了清嗓子应道:“进来。”
停云和时雨打帘进屋,透过薄纱看到兰因已经坐了起来,两人笑着走过来。时雨去推窗通风,又把窗前几上的玉兰重新换了一枝今早刚折还沾着晨露的,停云便过来掀起帷帐,笑着和兰因说话,“您今儿醒的倒是比从前晚,昨儿睡得可好?”
“嗯。”兰因的声音有些哑,“挺好的。”
时雨听到了,过来送衣裳的时候顺带给兰因送了一盏茶,“主子润润喉。”
兰因喝过之后,喉咙里的那股子难受劲总算消失了,可她还是捧着茶盏没有松开,两个丫鬟见她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正要询问,却听兰因说,“待会给我准备几身衣裳,我这几日去铺子那边住。”
离齐豫白远些,这是兰因如今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如果说之前她想远离齐豫白,单纯是为了他的名声,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么如今……除了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现在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他。她怎么可能在做了那样的梦后,在明知道快藏不住自己的情意后,还能像从前那样神色自若的与他相处?
她还没这么大的本事。
先离开几天。
至少这几天不要再见他。
兰因一直都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无论是感情、期待还是怨恨……只要时间过去的够久,一切都会消失。
她想。
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对齐豫白的这份贪念也一定会消失的,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一点点时间。
这话太过突然,停云和时雨都愣住了,两人对视一眼,停云率先问她,“您怎么突然想着去铺子那边住?”
兰因拿早就想好的措辞与两人说道:“马上就要开张了,我心里放心不下,去那边盯着,我也能放心些。”她一边说话一边垂眸喝茶,似乎想用喝茶的动作来平息自己这颗微微发颤的心。
“可也不用住在那啊。”时雨蹙眉,不赞同道,“那边人多眼杂,住得环境又不好,您怎么能去那样的地方住?您要真放心不下,不如让奴婢或是停云去那边看着。”
停云也点头应是。
兰因却摇头,她仍握着茶盏,淡声说,“去准备吧。”
她心意已决,两个丫鬟自知拗不过她,只能点头答应,出去后,时雨握着停云的胳膊,压着嗓音问她,“主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着去铺子那边住了?”
停云心中倒是猜到了原因。
只是这会也不好说,她看了眼身后,帘子还未彻底落下,她看到主子仍坐在床上,夏日早晨的太阳透过覆着白纱的轩窗打进屋中,也落到了那个穿着中衣的女子身上,骄阳似火,却无法拂散那个清艳女子身上的沉寂。
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准自己出去,也不准别人进来。
这还是停云第一次从主子身上看到这么沉重的沉寂感,这样的沉寂,就连从前主子对世子失望时都不曾有过。
停云轻轻抿唇,“你先去准备,我回头再劝劝主子。”
也只能这样了。
时雨叹了口气去外头吩咐传膳,停云便领着人进去伺候兰因洗漱。
等吃过早膳,或许是因为知道齐豫白这会并不在府中,兰因也没急着离开,她坐在书房里翻看这几日底下送上来的账本,偶尔提笔在一旁的白纸上摘录几个关键点。
停云站在一旁研磨,看着神色认真的兰因,忽然说,“主子还记得那位孟媛孟姑娘吗?”
孟媛就是两年前被孙晋欺负又恰好被兰因救下的那个女子,突然听停云说起她,兰因还以为她是被人找麻烦了,不由停笔蹙眉抬头,“她怎么了?”
“您别担心,孟姑娘没事。”停云笑道,“也是巧,先前春琴去外头采买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位孟姑娘了,您知道的,她们是同乡又是旧相识,那位孟姑娘瞧见她便聊了几句。”
兰因自是知晓春琴和孟媛的关系。
当初就是春琴求到她面前来,让她帮一帮孟媛。
“她居然来汴京了?”兰因有些惊讶,说着,她又蹙了眉,她先前才跟成伯夫人闹过一场,若是被成伯夫人知晓孟媛此刻就在汴京,只怕不会放过她。她担心孟媛出事,手中的笔也放了回去,看着停云神情凝重道,“她在哪里落脚,身边可有旁人?”
停云知她担心,自是安慰道:“您放心,那位孟姑娘是路过此地,不会久留,她知道您从伯府出来,原本想着来给您磕头道谢,但又怕被有心人瞧见给您带来麻烦,便只好让春琴托一句谢给您,还说日后若有机会,再当面与您致谢。”
知道孟媛只是路过,兰因松了口气。
听她后话,她却淡声,“没什么好谢的。”她一边说,一边重新拿起毛笔翻看账本,“我当初明知她受尽委屈,却为了萧家和孙家的脸面不能替她主持公道,说是帮她,其实也不过是想着拿着这些恩典让她可以打消和孙家作对,免得牵连伯府牵连萧业。”
兰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以前的自己。
薄凉自私,永远以利益为主,所以孟媛这一声谢,她实在受之有愧。
停云却不喜欢她这样说自己,一听这话就立刻皱了眉,她反驳,“您当初能做的只有这个,若放任孟姑娘继续和孙家作对,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孙家是镇江的地头蛇,何况还有成伯夫人替他们保驾护航,孟媛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户女怎么拗得过他们?只怕她刚到官府,不久就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好与坏也都过去了。
兰因并不想旧事重提,也不想沾这一份恩典和谢意,不对就是不对,自私就是自私,没什么好辩驳的,只是想到停云先前说起孟媛时满面笑容的模样,方才又问了一句,“她如今如何?”
当初离开镇江的时候,她给了孟媛一笔银子,想着她或是寻个生计或是去往他乡,有点银钱傍身总是好的,只是此后几年,她并未见过她,也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
停云又笑了起来,“孟姑娘如今大好。”
她今日特地说起此事,就是为后面要说的话铺叙,她一边继续替人研磨,一边似闲话家常一般与兰因说,“春琴说孟姑娘嫁了人,还生了孩子,她那夫君看着十分敦厚老实,先前她和孟姑娘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抱着孩子哄着,离开的时候还牢牢牵着孟姑娘的手,关怀备至,恩爱非常。”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小心打量着兰因,见她听完后神色微怔,心下不禁一动。
兰因的确没想到孟媛如今不仅嫁了人还生了孩子,她当初被孙晋欺负,一度连看到男人都会失声尖叫,那个时候她站在屋中,看着孟媛抱着春琴不住哭,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没想到……
她轻声感慨,“这是好事。”
能从过往的不堪中走出来,重新接纳新的生活,兰因替她高兴。
停云也笑,“是啊,这是好事。我们那会都以为孟姑娘走不出来,可如今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夫君还如此疼她,奴婢问过春琴,春琴说那位孟姑娘的夫君也知道她的过往,那会孟姑娘还以为他知道后会离开她,没想到当天下午他就买了一堆东西送到孟姑娘的家中,说要娶她。”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兰因。
她是想用这位孟姑娘的亲人亲事告诉主子,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她所担心的那些事,或许齐大人根本不在意呢?给别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不敢说得太明白,是怕兰因不高兴,可兰因是什么人?就算最开始她没多想,听她说到这,也能察觉出几分端倪来了,她放下手中的账本,朝停云看去,抿唇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停云脸色微变,研磨的动作也忽然僵停了下来。
与兰因四目相对,看着那双杏眸中的平静,她屏住呼吸,但很快,她就放下手中的墨锭在兰因身边跪下,她仰头看向兰因,“奴婢知道您喜欢齐大人,也知道您去铺子住是为了躲开齐大人,可您为什么不像孟姑娘一样去试一试?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看着兰因微变的脸,她继续说,“如果您担心齐大人不喜欢您,那您大可放心,奴婢昨日就已经试探过齐大人,他是喜欢您的!”
如果说停云先前的话让兰因错愕,那么她最后一句几乎是让兰因震惊了。
“什么?”
她站起身,因为起身动作太快,手里握着的那支笔都掉在了地上,还沾着墨汁的毛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落到兰因的脚边,墨汁在她的绣鞋上抹开一道痕迹,十分突兀,她却无暇去管,她只是神色怔愕地看着停云,又哑着嗓音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停云其实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和主子说的。
这太快了,她怕主子接受不了,可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她也就没再想着继续隐瞒,她把昨夜自己做的那些事与人说了一遭,也把齐豫白的反应与兰因说了一回,说到后面见兰因脸色煞白,并没有她想象的高兴,她也有些慌了。
停云膝行着到兰因跟前,抓着她的裙角仰头哽咽,“主子,奴婢知道自己胆大妄为,您要罚要打,奴婢都认!可奴婢实在不明白,若是齐大人不喜欢您也就罢了,既然您和大人彼此喜欢,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奴婢和时雨都能看出大人对您的不同,他是真的喜欢您,他和世子不一样,他是好人,他一定会好好待您的。”
兰因终于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了,她垂眸看向泪盈眼眶的停云,杏眸点漆,没有一点光亮,她问她,“所以呢?”看着她怔愣的神情,兰因闭目哑声,“所以我就要因为他是一个好人而去祸害他吗?”
她没想到停云会猜到她对齐豫白的情意,更没想到齐豫白对她……
过往那些被她忽略的奇怪,好像忽然之间就有了理由。
为什么每次去齐府吃饭,她都能正好碰见齐豫白,为什么他那样性子的人会给她夹菜,为什么他会主动送她出府,为什么他和她说话时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他会替她准备礼物,为什么那日她问起孩子时,他会说“有也可以,没有也没事……”
那时她以为齐豫白喜欢男人,可如今回想,那日,他明明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
他早就在以这样的方式来安抚她不安的内心了。
兰因不知道齐豫白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可对于这个认知,她却没有停云所以为的高兴,反而更加难过了。
书房内,几扇轩窗都开着,盛夏骄阳之下,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有生命力,只有兰因,她明明还那么年轻,心却仿佛已经腐朽一般,她放在身子两侧的手在颤抖,她努力想握紧,以为这样就不会抖了,可不仅是手,她整个身子都开始在微微发颤。她在风和日丽的盛夏却仿佛身处寒冬腊月,她仍闭着眼睛不肯睁开,不知过去多久,她方才沙哑着嗓音和停云说,“我知道他和萧业不一样,我知道我若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好好对我,绝对不会委屈我。”
她不去接受这一份情意,不是因为她害怕进入一段感情后再次受伤。
齐豫白不是别人。
若是别人,她或许会害怕,可是齐豫白,她知道他绝对不会伤害委屈自己的妻子。
她没办法接受这份情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她……配不上他。“他这样好的一个人,本该拥有一段更好更完美的姻缘,为什么要让他和我这样的人牵扯到一起?”
“主子!”
停云蹙眉,她想反驳,可兰因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看着停云说,“我知道他和齐祖母不会嫌弃我嫁过人,他们是这世上除了外祖母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我若是嫁给齐豫白,他们一定会把我当珍宝一般疼爱。可我……”她哑声苦笑,“我自己过不去心里的坎,我嫁过人,和离的事还闹得满城风雨,恐怕现在还在谁家的饭桌被人评判指点,甚至,我可能还生不出孩子。”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
她看着窗外,声音如窗外的风一般缥缈,“齐豫白一身清名,他该走他的光明正道,被人敬仰被人叹服,而不该因为我被人议论指点。”
她上辈子已经坏他清名毁他前程,这辈子怎么能让他重蹈覆辙?
兰因也是才发现,原来真的爱一个人能让人卑微到这种地步,他的喜欢让她既欢喜又难过,欢喜自己心悦的人也喜欢她,难过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
醒来至今,兰因从未对一事感到后悔。如今却忍不住想,既然老天让她重新活一次,为什么不让她重生到嫁给萧业之前,让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和齐豫白在一起。
可她又想。
真要是回到嫁给萧业之前,她和齐豫白恐怕也是路过不相识,终究是一场妄念。
“主子……”
停云双目殷红,她在为兰因难过,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轩窗大开的书房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窗外不知疾苦的云雀依旧叽叽喳喳欢快叫着。
过去很长时间后,兰因方才一点点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甚至连泪痕也都被她仔细擦拭干净,就仿佛她从未哭过,也从未动情过。她睁开眼,原先的软弱和不堪不复存在,她又变回从前那个理智骄傲的顾兰因,她弯腰,亲手扶起停云,看着她泪眼盈盈的样子,兰因握着帕子擦拭掉她脸上的眼泪,而后在她通红双目的注视下,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如今这样就挺好的。”
“人活着不是一定要和谁在一起才是好的,我有你们就挺好。”
“主子……”停云红唇微颤,还是不忍,她自幼跟着兰因,岂会察觉不出她此时是在强颜欢笑?
兰因笑笑,拦了她的话,“去替我准备东西吧,这几日你留在家里看着,齐府那边每日汤水和夜宵还是不要落下,齐祖母那边也替我去说一句,如果……”她抿唇,停顿半晌方才继续说道,“如果齐豫白问起,不要与他说今日的事,更不要让他知道我也喜欢他,就和他说我在忙,等忙好,我就回来了。”
希望那个时候,她可以像从前那样平静面对他。
停云看着她眼中的坚持,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垂下眼帘,哑着嗓音轻轻应了一声“是”。
兰因目送她离开,直到停云远去,她就像是被卸去一身精力般瘫坐回椅子上,耳边似乎还在环绕着停云先前说的那些话,“齐大人他喜欢您,他是喜欢您的”……
那一句句话仿佛在啃噬着她的灵魂,让她在这骄阳似火的夏日竟浑身发冷般一点点用力抱紧自己。
早朝结束。
齐豫白却没有离开,他和他的老师庞相走在一起。
路上已经没多少人了,庞相侧头看向身边的青年,青年一身绯色官袍,拿着玉笏的手修长有力,他沉声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嗯。”
齐豫白垂眸,“想清楚了。”
庞相闻言,脸上的神情立时变得十分复杂,既有惊喜亦有担忧,他看着齐豫白说,“敬渊,你得清楚这条路并不好走,杜太尉爪牙遍布大周,陛下有时都得避他锋芒,我是已经身处旋涡抽不出身,可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齐豫白不是他的学生,他自然惊喜他的加入。
他被寒门贵子视为标杆,又因当初治水防洪深受百姓信任喜爱,有他的加入,对于他们日后想扳倒杜太尉可谓是如虎添翼。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想要他进政事堂的原因。
可偏偏他是他最喜爱的学生。
他膝下无子,齐豫白对他而言,既是学生,亦是半子,他又怎么能明知前方困难重重,还要拉他入这个旋涡?所以这些年,每次齐豫白拒绝他的时候,他反而松一口气。
他为天下大义邀他入局,却又不希望他真的入局。
齐豫白岂会不知老师心中的纠葛?
可他也清楚。
“天下若想太平,杜太尉必须得死。”他语声淡淡。
这是他上一世就明白的道理,只是上一世他在兰因死后远走他乡,并未直面汴京官场,可如今他既要护身边人安宁,便是前面刀山火海他也得往前走,要不然真等杜太尉把持朝堂,天下必定大乱。
余光看到老师面上的复杂,齐豫白温声宽慰,“老师不必担心,这世上如我辈之人还有许多,有他们在,大周的天总会晴的。”
“天会晴的……”
庞相低声呢喃,须臾,他到底未再纠结。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拍了拍齐豫白的肩膀,临了要走出宫门的时候,他方才开口,“你突然有这样的变化,可是因为那位顾姑娘?”
齐豫白并未反驳。
的确有兰因的原因,如果不是为了祖母和兰因,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局。
庞相见此笑笑,也不知是感慨还是什么,“我竟不知敬渊你也是个痴情种。”
齐豫白没有去问他这个“也”说的是谁,他只是扶着人朝宫外缓步走去,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业。
庞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萧业的身影,从前赫赫有名的殿前司都虞侯如今成了最普通也最低下的守门禁军,他和齐豫白说,“他如今那个顶头上司从前是他手下,那人性子骄横,以如今禁军不需要训练,直接把他赶到城门口做守卫。”他说完摇头一叹,“这成伯府的世子落到他手中,日后怕是有的磋磨。”
他和上一任成伯爷,也就是萧业的祖父算是故交,萧业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他。
萧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他还是有些感慨的。
不过也只是感慨罢了。
面对萧业的落魄,齐豫白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可怜,他只是目光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扶着老师往前走,与萧业擦肩而过的时候,齐豫白看到他骤然握紧的手,他并未理会,继续向前。
……
这天夜里。
齐豫白回到家,本以为兰因已经到了,没想到等到开饭也未见她来,正想喊人去顾宅看看,便听祖母说,“忘记和你说了,因因说要忙铺子的事,今晚就不过来了。”
对于这个回答,齐豫白倒也没说什么。
兰因有自己的事做,这很正常,他不希望她为了任何人去改变她原本要走的路。
即使那个人是他。
可这样的日子连着过了四天,齐豫白便觉出不对劲了。
这四天,汤水夜宵每日不缺,可就是那个人不见了,每次派人去问也都是说“铺子忙,主子走不开”,这一番回答骗骗齐老夫人也就罢了,齐豫白却不信她这几日都在忙铺子的事。
她明明是在躲他。
可为什么?
齐豫白不明白,那日他受伤,她明明已经改变主意了,为何突然又开始要远离他?
“她那两个大丫鬟,谁在府中?”这天夜里吃完饭,齐豫白从松芝苑出来,看着隔壁顾宅,大概是因为主子不在,就连灯火都少了许多,看着便有些昏暗,他沉默凝视,一面捻着佛珠,一面淡声问天青。
天青答,“停云还在府中,先前属下还看到她了。”
齐豫白嗯一声,“让她过来一趟。”
“是!”
天青办事利索,一刻钟的功夫就领着停云过来了。彼时,齐豫白站在院子里,他身后绿叶相叠,冷月相映,而他站在其中,身姿挺拔,他一面转着佛珠,一面凝望隔壁,听到停云请安,方才开口,“怎么回事?”
停云早在天青来喊她的时候便已心生不安,此时一听这话更是慌乱不已,她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奴婢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原本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过身来,即使不抬头,她都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在那双如寒潭一般的凤目下,纵使沉稳如停云此时也不禁两股颤颤,她以为齐豫白会逼问她,未想男人沉默一瞬,却说,“她知道了?”
明明是疑问的句子,他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还说了什么。”他继续问停云。
“大人……”
停云事先被兰因嘱咐过,自是不敢告知,可被那双漆黑的凤目看着,她心下一颤,又想到主子离开时看向齐府的落寞,她一咬牙,最终还是全盘而出,说完,她看着神色微怔的齐豫白,不由红了眼眶,“主子怕耽误您,明明喜欢您也不肯让您知晓,她说她离开您过几天就好了。”
“届时,她能守住自己的心思,您也能忘掉她再觅一个佳妇。”她说得既委屈又难过。
齐豫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原因,他以为兰因躲他是因为知道他喜欢她,她不能接受才会如此,没想到……他握着佛珠的手在微微发颤,那颗沉寂的心此时却是滚烫无比。
他甚至能听到心底有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那是他过往时候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他生性寡淡又活了两辈子,早就不知激动为何物了,可此时,他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仿佛有个小人在跑在跳,连带着他的衣角都因心中的激动一抖一抖颤动着……不知道过去多久,齐豫白才哑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看着停云望向他的眼睛,他垂下眼帘与她保证,“放心,只有她,没有别人。”
“我此生都不会负她。”
停云一听这话,倏然睁大眼睛,似不敢置信,片刻光景后,刚刚还红了眼眶的人此时却连眼中都带了笑意,她笑了起来,只是想到兰因,她又蹙眉,“可主子那边……”
齐豫白说,“有我。”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停云却一下子就放心了,她没再说什么,只朝齐豫白盈盈一福便要离开,走前倒是又想到什么,与齐豫白说,“明日开张,主子会在十里街的那间铺子。”
等齐豫白颌首,她方才离开。
停云离开后,齐豫白亦转身朝松芝苑走去,他走得很快,从前脚步从容的人此刻走到松芝苑的时候竟都微微喘起了气,门前丫鬟看得震惊,他却面不改色,只稍稍平静了自己的呼吸便在她们的注视下掀起帘子进了屋。
齐老夫人正在让人帮她参谋明日穿什么衣裳,她鲜少出门,可明日是她未来孙媳妇的开张大典,她自然是要好好装扮一番的,眼见齐豫白进来,她笑道:“正好,你过来帮我看看明日我穿哪套比较好。”
齐豫白走过去,定了心神认真替人选了一身,等齐老夫人满意点头的时候,他与她说,“明日,我和您一起去。”
“嗯?”
齐老夫人惊讶看他,“你这几日不是很忙吗?”
“没事,有空。”
好不容易知道小刺猬的心意,他便是再忙也得去找她,要不然她还不知道得躲到什么,其实如果不是怕现在去找她,她回头睡不好,明日没精神,只怕他这会就要策马去见她了,一想到兰因也喜欢他,齐豫白的心里就像是陷下去一块,软得一塌糊涂,昏暗光线下,他唇角微翘,脸上也挂着明显的笑意。
齐老夫人自是瞧见了,她有些惊讶,“什么事这么高兴?”
齐豫白没答,却也没隐藏自己心中的欢愉,他捻着佛珠说,“您马上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