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看到王氏潸然泪下的那张脸,即便是兰因也不禁愣了下。
不是没看到她哭过,不知道别的小孩如何,兰因对小时候的那些记忆一直还印象深刻,她记得顾情刚走丢那会,她这位母亲便一直哭,早上哭晚上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后来顾情被找回来,她也是那样,抱着人哭了好几回。
可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王氏的每一次眼泪,都与她无关。
这回……
兰因蹙眉,隐隐觉得王氏好像是为她在哭,可为什么呢?她不是该生气该愤怒该像从前那样质问她吗?不过这样也好,虽然不清楚她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但能少一次争吵总是好的,她倒是无所谓她的怒骂和愤慨,只不过外祖母还在,她实在不希望她老人家为她们的事头疼。
兰因对王氏从来就只有一个要求,保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不要让外祖母为难就好。
她合上手中的书站了起来,看着王氏淡声说道:“我让苏妈妈去给你喊大夫。”
她说着便想往外走。
可还没走几步,兰因便听王氏说道:“别走,因因,你别走!”
听到这一声称呼还有她不同以往的语气,兰因蹙眉止步,她循声看去,便见王氏掀被起身,她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赤着脚朝她跑来,可或许是因为睡了一夜,又没怎么进食的缘故,王氏浑身疲软,没走几步就瘫倒在了地上,她整个人趴在地上,可她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却还在执拗地看着她,红唇一张一合,嘴里喃喃说着,“你别走,别走。”
王氏不同以往的怪异举动让兰因再次深深蹙了眉。
她站在原地凝视了一会王氏,红唇微抿,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朝人踱步过去,到人近前,她弯腰询问,“您怎么了?”她伸手想扶她起来,却被王氏用力握住手腕。
就像是溺水的人在水中握住了唯一一块浮木,兰因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痛意。
不知道她是在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过无论是什么,兰因都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她的对不起既不能弥补她过往的伤痕,也治愈不了她以后的人生,有什么用呢?从来道歉都不过是忏悔者的忏悔,拯救不了受伤人的从前。没去跟她说她的手腕很疼,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不同以往的王氏,礼貌却又疏离地与她说道,“地上凉,您还生着病,去床上坐吧。”
看了王氏一眼,她问,“我扶您过去?”
王氏这会竟变得很乖,在兰因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只是手依旧不肯松开,她牢牢握着,生怕松开,就会像梦中那样连她的残骸都握不住。
兰因虽然不清楚她怎么了,却也无心询问,任她握着,直到把人扶到床上,便想从她手里把手收回来,可才一抽就又被王氏紧紧握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变得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妇人,兰因抿唇皱眉,“您到底怎么了?”
总不至于她昨天说的那些话把她伤到了吧?那她这位母亲的抗压性也实在是太弱了。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的梦,梦中的那一切明明不曾发生过,却深刻到让她至今想起还痛彻心扉,可她该怎么和她说?
和她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死了,梦到我做了许多糊涂事……
若是兰因知道的话,恐怕是要嘲笑她的,因为一个梦,她竟变成这样。
假设别人与她说起,她肯定也是要嗤笑的,梦就是梦,怎么能和现实相提并论?何况梦中发生的那一切明显与现实不一样,梦中兰因没有和萧业和离,情儿还嫁给了萧业,可现实,兰因早已和萧业和离,至于情儿……她绝不可能让她和萧业在一起。
可即便和现实没有一丝相像之处,她这颗心还是好痛,就像是被人用钝了的锯子狠狠拉过,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疼痛。
痛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十分艰难。
王氏死死握着兰因的手,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一眨不眨看着她,一字一字重复,“对不起。”
兰因沉默看了她一会后,开口说道:“不清楚您是在为什么向我道歉,但都不必了。”
她的声音虽然冷清,却十分有礼貌,可王氏听完后,掉的眼泪却更多了,是不必,而不是没事,她不需要她的道歉,因为对她而言,她已不再重要了。
——“夫人当初是怎么对主子的?如今您哪来的脸来她面前忏悔?”
——“三姐,你放手吧,我想因因大概是不希望进顾家祖坟的。”
——“王锦,放手吧,你和我都没这个资格留住她。”
想起梦中那些人与她说的话,想到她被人按着连她的尸身都无法收殓,甚至连给她上柱香的机会都没有,王氏就止不住发抖。
如果没有那个梦,她想她一定会冲兰因发脾气,就算她做错了,可她始终是她的母亲!难道她要她向她下跪磕头才肯原谅她吗?可想到那个梦里,兰因众叛亲离身体一天天变差,最后葬身火海坦然赴死……她就只有无尽的难过和害怕。
“对不起……”
她看着兰因,仿佛除了这三个字,她什么都不会说了。
兰因好看的柳眉紧蹙,看着王氏的目光也终于饱含了几分沉吟和打量,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苏妈妈走了进来。
“夫人?您醒了!”听到王氏的声音,苏妈妈立刻笑容满面走了进来,边走边还冲身后吩咐,“快去请大夫,再去和老夫人说一声。”
几声答应后,苏妈妈也到了跟前。
瞧见母女俩这番模样,苏妈妈一愣,心中正惊讶于她们何时这般亲近了,便瞧见王氏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她一惊,声音都带了几分吃惊,“您怎么哭了?”
王氏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兰因,仿佛她的生命中只剩下兰因一个人。
苏妈妈只好把目光转向兰因,“大小姐,夫人这是怎么了?”
兰因淡声,“您别问我,我也不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平静,可苏妈妈眼尖,还是瞧见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宇,视线下移,她看到兰因手腕上一道明显的红痕,那是用力攥紧后的结果。她心下一惊,脸都跟着变了,“您没事吧?”
“嗯?”
兰因尚且还在惊讶她的反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方才哦一声,正想说“没事”,却听王氏急问道,“怎么了?”
“夫人,您握得太用力,都弄疼大小姐了。”苏妈妈替她答了话。
王氏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大惊失色,她本就没什么气色的脸更是变得苍白无比,这一次倒是无需说什么,她便松开了手,从前嚣张绝伦的贵妇人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看着兰因嗫嚅着嘴唇道着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让苏妈妈去找药膏。
兰因却摇了摇头,“不必,过会就消了,既然您醒了,那我便先出去了。”说完,她不等王氏开口,便朝人屈身一礼后往外走去。
“因因……”
她听到身后王氏在唤她,可兰因并没有止步。
先前苏妈妈没进来的时候,她看着王氏,脑中曾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她也和她一样,要不然就光昨天那一番话实在不至于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可就算她真的和她一样,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她知道忏悔了,她就要原谅她吗?她这二十余年,自六岁起便未再享受过一日的母爱,既然她在她最需要的那几年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那么以后她弥补再多,对她而言也没用了。
她只希望她以后的人生可以平平静静的。
兰因走出房间,入目是艳阳晴天,阳光有些刺眼,可她还是仰着头任那晴日照在自己身上。
她的心情很平静,就是……
她忽然有些想他了。
这种时候,她特别希望他能陪在她的身边。
王老夫人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醒来。
她坐在花厅,看着坐在底下椅子上的顾情,见她低着头,贝齿紧咬红唇,两只手无措地绞着帕子,连抬头都不敢,仿佛她是什么话本中的恶毒妇人,见她这样,她心里就怎么都对她起不了怜爱之情。
其实顾情刚被找回来的时候,她对她也是心生怜惜的。
她统共也就两个外孙女,都是锦儿生的孩子,她对她怎么可能不疼爱?更何况顾情从小走丢,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能被找回来,她自然是高兴的。所以知晓她被找回来的时候,她立刻动身去了临安,即便顾情瞧见她总躲在锦儿后面,她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她就是在外待久了,不认识他们了。
直到她从锦儿口中知晓她跟萧业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对顾情心生不喜,之前不知道萧业是她姐夫也就算了,可在知道的情况下还要喜欢萧业,甚至为此不止掉了一次眼泪,以至于让锦儿和因因本就淡薄的母女感情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她平生最厌恶为男女感情而不顾亲情名声的人。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眼见她们姐妹各自嫁了人,也都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她心里那点不喜也就慢慢散了,哪想到……!即使因因说是与萧业感情不和,即便没有顾情,她也是要和离的,但她还是忍不住生顾情的气。
这天底下的男人是死绝了吗?非要盯着自己的姐夫!
如今竟然还因为这么个男人把自己的母亲气到昏倒。
王老夫人想到这便止不住戾气横生,她脾性其实并不算好,大风大浪见了不少,年轻时,她的丈夫出海碰到海啸,生死未卜,几个王家旁支见她孤儿寡母好欺负便联合上门要问她拿权,她那会肚子里还怀着观南,却是二话不说就拿起一把金刀架在闹事人的脖子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从此再无人敢欺到王家头上。
不过是这些年含饴弄孙才看着慈和了不少,但骨子里她依旧还是那个不好说话的脾气。
于是她这一沉眉。
纵使顾情并未亲眼瞧见,但感受到这屋子里忽然压低的气氛,她还是止不住身子一颤,头也埋得更低了。
“知道你母亲为什么昏倒吗?”王老夫人明知故问。
顾情咬唇,却不敢不答,“……知道。”
王老夫人淡声问她,“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想说的?”
顾情抿唇,握着帕子的手也跟着又收紧了一些。
王老夫人见她这般,心中不喜愈浓,声音也更加沉了,“你既然不肯说,那么我来问,你来回答。”
顾情没说话,依旧低着头。
王老夫人也懒得理会她,只问自己想问的,“我听苏妈妈说,昨日你向你母亲请求要嫁给萧业,可有此事?”见她还想当鹌鹑,她把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沉闷的一声撞击让顾情心神微颤,也终于知道开口了。
“……是。”她哑声回答。
“你就非要喜欢萧业?”王老夫人沉声,见她小脸雪白,她没好气道,“你倒是对他情根深种,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怎么想的?他若是喜欢你,当初就不会放着你不娶,如今更加不会和因因分开后还对你不闻不问。”
“他把你关在屋子里不准你出来,其中是何意思,你还不明白?!”
“不,他是喜欢我的!”
顾情白着脸反驳,“他当初不肯娶我是不忍阿姐被旁人议论,如今,如今……”她喃喃几次,终是红了眼,如今,她也摸不透萧业的想法了,自从阿姐离开之后,她就越来越看不懂阿业了,可她还是低着头紧握着帕子执拗道:“如今我相信他只是一时的,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只要我嫁给他,他一定会好好对我的。”
她喃喃自语,仿佛是在给自己洗脑。
“——你!”
王老夫人气得想拍桌,瞧见顾情雪白的脸又硬生生咬牙忍住了,但凡此时换作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指着她的鼻子臭骂一顿再动用家法,可面对顾情,或许是因为她们之间的祖孙情分太过淡薄,有些她能对自己孙女、对因因做的事,她却无法对她做,她忍了又忍,最终也只能咬着牙问,“如果我和你娘都不肯呢?”
“你可知道他从前是什么身份?”
“且不说他会对你如何,你有没有想过嫁给他后会有什么样的风波?你是想为了萧业要让你娘,让你们顾家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吗?”
“我……”
顾情神情微变。
她张口想说不是,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她怕她说了不是,他们就再也不会让她和萧业在一起了。
她神色苍白,满目仓惶,无处可依,只能红着眼低着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她,明明阿业最开始喜欢的人是她,明明他是为了阿姐的名声才选择和她在一起。
如今——
如今她只是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为什么他们都要阻拦她?
屋中响起女子委屈的泣声。
看着这样的顾情,王老夫人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和失望,连最疼爱她的母亲,她都能如此,其他人的名声与好坏,她又岂会放在眼里?摇了摇头,她忽然不想再和顾情说什么。
正好有人来说王氏醒了,她也懒得理会顾情,目光淡淡看了眼还在哭泣的顾情便一字未发朝王氏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