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一会后,便到了吃午膳的时间。
男客要饮酒便在外间用膳,女客依旧留在屋内,进入隆冬之后,即便还未下雪,这天也越发冷了,还好屋子里烧着地龙,门窗又紧闭着,外头的严寒倒也没漏进来一丝。
顾家人口不算多,一桌子女眷围着圆桌而坐,桌上美味珍馐与外头一样,只不过相较外边的热闹喧哗,屋内就显得有些冷清了,顾老夫人自老长兴侯和幼子没了之后便变得沉默寡言,这会也只是枯坐一旁静静吃饭,那张十多年如一日的脸上没有半点波动,沉静地仿佛庙宇高堂之上没有情绪的菩萨,王氏倒想说些什么,但面对兰因,她这个过去能言善道的人也变得笨口拙舌起来,偶尔抬头去看兰因还怕她不喜,至于兰因……她更加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多说什么了,也亏得有夏氏和李簪月这对婆媳在,要不然这顿饭不知道得吃的多冷情。
“因因,你尝尝这个红焖虾,这可是大嫂亲手做的,还有这个酥黄独,也是你母亲一大早准备材料,刚刚做好的。”夏氏说着给王氏递了个眼色,让她给兰因夹菜,想借此缓和下这对母子的关系。
她是好心。
她和王氏妯娌多年,虽然王氏性子骄傲,早些年因为顾情走丢还变得疯魔起来,和她们也都有闹僵,但她骨子里始终是好的,当年她娘家出事需要一大笔银子,她家原本就是清流,没多少家底,顾家虽然是侯门但家底也不丰厚,那个时候她愁得嘴里都长了泡,以为这事没法子的时候,王氏却给她送来一大笔银子。
那个时候王氏还在病中,整日浑浑噩噩,甚至因为兰因的事还跟她起了冲突,但听说她娘家出事,她还是二话不说就派人送了银子过来。
她这嫂嫂既不会说话,有时候还骄傲地让人讨厌,但比起那些佛口婆心之人,夏氏还是喜欢王氏这样的妯娌,至少她喜欢是喜欢,讨厌是讨厌,不会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暗戳戳给你放冷箭,让你防不胜防。
王氏早就想给兰因夹菜了,只是怕她不喜欢,更怕她拒绝,此时被夏氏提点,她也还是犹豫了一会才抬手,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她给兰因夹了一筷虾还有一块酥黄独。
眼见兰因看着碗里的菜沉默着,并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她心下一酸,强撑起一抹笑容,正想和她说不喜欢也没事,放着就好,却见兰因突然动了筷子,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她怔怔看着兰因,像是不敢置信。
“味道如何?”夏氏笑着问她。
兰因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语气虽然淡,声音却清晰,“不错。”
夏氏显然也松了口气,她和兰因说,“喜欢就多吃点,你娘为了你这一顿可没少花心思。”
兰因红唇轻抿,她依旧没抬头,却还是嗯了一声。
很快。
王氏夹给她的那两样菜,她就全部吃完了。
有了开头,后面就变得容易许多了,王氏看着她见空的菜碗,强忍着没掉下眼泪,她又高兴地给兰因夹了几筷子,比起先前的忐忑,这会她的情绪明显要变得高涨许多。
她把所有兰因喜欢吃的菜往她碗里夹。
而兰因——
看着几乎快堆成小山的菜碗,她红唇微抿,到底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够了,太多了……”她说话的时候,抬起头,看着王氏,见她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她沉默一瞬,才又开口,“您也快吃吧。”
王氏听她这样说才重新笑了起来,她轻轻哎了一声,倒也听话,没再给人继续夹菜,而是自己用起饭菜。
饭桌上逐渐变得热络起来,除了依旧没怎么说话的顾老夫人,兰因和王氏也参与进了话题之中,只是话还是少,但也没先前那么尴尬了。
等吃过午膳,顾老夫人照旧回房礼佛歇息。
兰因陪着李簪月去看她的小侄子,回来路上,路过顾老夫人所在的院落,看着里头冷冷清清连个人都没有,她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进去,走远一些后,时雨忍不住说,“老夫人看着也太冷了一些,您难得回来一趟,她还是这样。”
她替兰因抱屈不值。
兰因倒没觉得什么,自她有记忆起,祖母就是这副模样,但听盛妈妈说,很多年前,祖母也是温柔爱笑的性子,是祖父和三叔死在战场后,父亲又不肯离开雁门关,她才渐渐变得冷心冷情起来。
“或许不付出就不会觉得难过吧。”
兰因忽然说道。
br/她的声音太轻,时雨没有听清,“主子,您说什么?”
“没什么。”
兰因摇头,没再说这事,正想让她去看看二叔他们喝酒喝得怎么样了,便听到前面传来一道声响,“因因。”
nbs是王氏。
她披着一件大红织金牡丹斗篷,站在一株梅花树下看着她,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朝她走来,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过来了。
“夫人。”
时雨朝她行礼。
王氏点头,没理她。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兰因的身上,兰因被她看得有些不大适应,开口问她,“有事?”
“没……”
见兰因柳眉微,忙又说,“有,有!你爹他以后就不去雁门关了,陛下让他留任汴京,接管禁军和御林军。”
对于这个答案,兰因有些惊讶,但想到如今朝中的格局也就明白他留下的原因了,如今天子病危,太子又还年少,如果没有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将在京城,谁知道那些藩王会不会有其他动作?还有那些朝臣,即便杜家已经倒台,但心怀异心之人恐怕还不在少数,谁又知道他们会不会做什么?
毕竟二皇子还在呢。
若真有大逆不道的人想借此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位,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朝堂,文臣中有庞相和敬渊还有其他几位老臣,他们可以在政事上辅佐太子,但还需要一位有资历的武将镇守这座都城,放眼整个大周,再没有比她父亲更有声望的武将了,有他镇守汴京,自然不会有人敢有异动。
“知道了。”她跟王氏点头。
对于这个答案,也没有多余的表示。
王氏显然是有些失落的,她以为因因会高兴,却忘记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要爹娘守着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长大到再也不需要他们的庇护了,但失落也只是一瞬,她看着兰因,忍不住问道:“齐豫白对你好不好,还有齐家那位老夫人,他们若是对你不好,你记得……”
话还未说完,就看到兰因抬眸看她。
迎着那双没有波澜的杏眸,她的声音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肉眼都能瞧见如今的因因比从前要开心许多,尤其是和齐家那孩子站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不说话,也能瞧出因因从心而生的欢愉和满足……可她实在不知道与她说什么了。
做母亲的做成她这样,也是够失败的。
王氏心生气馁,她低着头,从前的倨傲已经一丝也瞧不见了,以为不会再等到兰因回答的她,忽然听到一句,“他对我很好,祖母对我也很好,您放心吧。”
平铺直叙的阐述事实,没有多余的情绪,但已足够让王氏感到高兴了。
和兰因如出一辙的杏眸此时明亮地看着兰因,那眼中的惊喜和明亮让兰因不大习惯地撇过头,她看着远处腊梅,声音融在风中,“外面风大,进去吧。”
说完径直抬步,王氏连忙跟上。
兰因偶尔余光瞥见跟在她身后的王氏也会错神,记忆中那个骄傲的女人,她怎么追都追不上的女人,甚至许多次与她背道而驰的女人如今却在拼命追逐她的步子,小心翼翼又笨拙万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以为王氏有一天向她低头认错,她会高兴会畅快,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只是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怅然萦绕在心间。
她永远不会忘记王氏对她做的那一切,但也会想起年幼时她的体贴和照顾,顾情说她对幼时的记忆不深了,可兰因却一直记得六岁以前发生的事,她记得自己有一年高烧不退,她衣不解带在她床前照顾了很久,后来她的病好了,她却倒了。她也记得有时候睡不着缠着她要唱歌要听故事,那个时候,她就会抱着她给她唱金陵童谣,夏日蚊虫多,她又是易被蚊虫惦记的体质,她便亲自睡在她身边,拿着小扇给她扑走那些惹人厌的蚊虫……
北风轻拍树枝。
仿佛带来旧时的童谣。
兰因长睫微颤,她收回视线,没再去看身后的王氏,半晌,一声无声的叹息融在风声中。
她这一抹情绪直到离开侯府也还涌在心头,别人未曾察觉什么,但齐豫白却感觉到了,等上了马车,他也没多问,似乎知道她因为什么而变得如此,他只是轻轻揽着她握着她的手,直到马车停在东水门的王家,兰因瞧见外祖母等在门口翘首相望,她那颗沉甸甸的心才恢复如常。
她握着车帘,看着远处的老人笑着喊道:“外祖母!”
这一晚,兰因和齐豫白在王家待到很晚才回去。翌日,新婚第四天,也是齐豫白最后一天休沐,昨儿夜里两人就约定好今早先去一趟大佛寺,再去山上祭拜齐家祖父和齐豫白的爹娘,虽说这两处地方离得不远,但一来一回也得要一天的时间了,因此今日天光大亮,兰因夫妇便起来了,装扮一新后,两人打算陪祖母吃完饭便去大佛寺,但等吃完还未动身,宫里就来了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