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阵阵。
竹林簌簌声中,孤亭空地上,一位宛若神仙中人的女子,裙袖猎猎,站在落叶间。
她的三千青丝盘起,又有一根缭绕紫晕的缎带系在乌发间,垂下飘逸的一端。
秋眸女子完美无瑕的花容上,左眸下却有一颗淡淡泪痣。
不仅没有破坏这张绝世青莲似的容颜,反而画龙点睛的让人印象深刻,更加难忘。
此刻,她一双潋滟秋眸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孤亭内的老者。
秋眸女子的身侧,还站立一位俏丽可人的飞仙鬓少女,正轻抬着下巴,与她同仇敌忾。
其实,小丫头刚刚是在走神,数着下一次去找某个大猪蹄子的日子,正在暗恼怎么日子过的这么慢呀,以前还不觉得的。
结果飞仙鬓少女就是这样走神间,突然察觉到身边的小姐好像站了起来,说了些什么。
她也没听清,不过不管了,直接起来站阵,其实不能输,小姐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赞同,除了……吃独食,赵…赵灵妃,你休想!哼。
周围,一众坐在地上的府生们,目光都汇聚在她们身上。
包括某个收起了祥瑞龙鲤的太一府仙子,毕竟此刻空地上,某个女子连东来紫气都很随意的用来束发,着让人别人怎么显摆……
而不远处,一个穿着学子青衿的年轻儒生,停止了脚底抹油的行为,正回望。
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此时场上的主角,是亭内的那个道家君子,和亭外的那个清美女子。
后者的冷清话音落下后不久。
“做些什么。”
陶渊然轻轻复述了一遍,无悲无喜的看着赵灵妃。
他的手上那串木质流珠依旧在滚动着,只是其中的某一粒珠子,似乎被刷过漆般,是鲜艳的紫色。
陶渊然瞥了眼赵灵妃系发垂下的紫色缎带,嘴角噙笑,环视一圈周围,高声道:
“还有与这两位姑娘一样想法的吗?”
话还没说完,竟有一大半府生都举手示意了。
“嗯?”赵戎眉头一挑,娘子人缘这么好?
结果他目光一扫,发现好像举手的几乎都是男子。
赵戎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
你们这是与青君芊儿想法一样吗?你们这是下贱!
赵芊儿回头看了眼,俏脸上表情不变。
只是她的目光独独在,未举手的人群中并不显的起眼的柳空依身上,微微停顿。
将戎儿哥在太清府那段日子的情况几乎全打探清楚的小丫头,微微眯眼。
赵灵妃依旧正视陶渊然,对于周围同门的无声支持,她目光不移。
陶渊然轻轻点头,轻声道:
“做些什么,真的需要做些什么吗?若是不管怎么做,如何努力,都是错的呢,并且做多错多呢?”
赵灵妃黛眉微蹙,“请先生赐教。”
陶渊然表情洽淡,摇头,“赐教不敢当。”
“姑娘既然选择站起来问老朽这个问题,不管对错,是有自己的思考,已经很好了,而且……想必身边也有学问渊博的亲人或师长,让姑娘耳熏目染。”
赵灵妃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敢当,只是小女子愚钝,理解不了先生的道理,为何要如此贬斥儒生,太宗,玄帝律与古之大帝。”
陶渊然抚须点头,“老朽听说,智者好与人解惑,老朽窃智者之名,姑娘,与你说说。”
赵灵妃声音清脆,“洗耳恭听。”
亭内老者沉声发问,“难道,真的需要我们去做些什么吗?”
场上安静了会儿,众人皆等着这位道家君子开口。
而陶渊然却忽然笑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他看着赵灵妃,笑道:
“老朽想到了以前遇到的一个小道友,这位小友的话,或许比老夫的话更能让赵姑娘理解,也更能说服姑娘。”
赵灵妃面色清冷,不语。
陶渊然微笑。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陶渊然微微停顿了下,和蔼问道:
“赵姑娘,‘做些什么’,尽力有为,难道真的比‘什么也不做’,比袖手旁观的无为要好吗?”
“儒生们,尚贤,推崇道德仁义,制定礼法,‘有为’等越多,铸就的大错就越多!”
赵灵妃凝眉,认真思索,一时之间没有回答。
此刻的亭外空地上,落针可闻,大多数府生面露若有所思之色。
只是这时,陶渊然又开口了。
老者面露些许追忆之色,“那位小道友还说……”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故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不远处,自从陶渊然开口后,就一直目光平静的赵戎,两手抄进袖子里,轻轻颔首。
眼下陶渊然的这些话,其实只需要理解其中最重要的一句即可。
其他的话大多是对这个道理的论述。
即‘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这是总领的话语,意思是:
天下人都知道了美的标准是什么,那么相反的丑的标准,也同时被确定下来了;
天下人都知道了善的定义是什么,那么相反的恶的定义,也一样被确定下来了。
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
美恶好坏,被确定下来了,挺好的,这不是进步吗。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赵戎喜欢看杂书,尤其是正史野史。
这段日子里在书院的学馆与书楼,一边上课、教书,一边读史,读了个够。
只是在深夜读史时,他经常会掩卷,盯着橘黄的灯火不语。
北屋的窗扉关着,没有秋风,但是却不寒而栗。
‘好人’,‘坏人’这一类的分类是极端危险的。
儒家圣人推崇善美,儒生们制定弘扬善美的礼教。
可是当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善美的时候,善美就成了一种可以被利用的资本。
到这时,表面的善美往往是一种伪装或者说表演,而伪装者因此获得了为所欲为的权力。
于是,作为儒家的道德标准,本该弘善美的礼教,便成了……吃人的礼教。
成了无数人晋升的阶梯,与杀人的工具。
这也是陶渊然想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不颁法令‘……不推崇仁义道德礼。
如此才能‘使民不争’,‘使民不盗’,‘使民不乱’……使民自化,自正,自富,自朴。
不做‘有为’之事,‘无为’治国。
于是乎。
‘无为’,而‘无不为’……
不多时。
在陶渊然的一番替某人复述的,让人振聋发聩的言语之后。
全场一片死寂,众人表情精彩。
赵灵妃紧紧锁眉,似懂非懂。
有府生深呼吸一口气,恍恍点头。
有府生依旧皱眉不解。
也有一直闭目听课的府生忽然睁眼,目露惊异。
刚刚陶渊然与赵仙子的一番问答对话,堪称精彩。
陶渊然复述的这一番‘他人话语’让人拍案叫绝。
空地上的最后一排,陶渊然每节课都会来‘低调’旁听的柳空依,同样睁大美目,忍不住起身道:
“先生,您说的……”
她微微顿住,胸脯剧烈起伏一番,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惊叹之意道:“说出这些话语的前辈高人,是何许人也?!”
陶渊然像是没有听见柳空依的问题似的。
他自顾自的点头叹息一声。
“那位小道友说的话确实是极好的,不单单是当时的口舌之争,而是真的读懂通悟了我们道家圣贤们的道理,知道如何无为治国。”
陶渊然又摇了摇头,“而且他说,他只是闲暇时翻过一些道藏而已……这等悟性,却不入道门修道,实乃一桩大憾事。”
众人面面相觑。
老者却是似笑非笑起来。
正在这时,赵灵妃思索了一会儿,眉头微松后,又蓦然一蹙。
她轻轻摇头。
赵灵妃没有像柳空依那样追逐圣贤前辈,至多心中赞叹肯定一句那位前辈高人的道。
但是对于这人究竟是谁,她不敢兴趣。
赵灵妃只想让困扰心中的问题解惑。
为什么儒生们,墨侠们的‘有为’错了。
这也是她今日站起来,问这位道家君子的缘故。
并不是你修为高,头衔大,就说的一定对。
要我坐下,就拿出能说服人的道理来。
赵灵妃哪里管陶渊然嘴中这个‘小道友’是谁,若是不能在道理上说服她,那么就算是这个高人是道祖也不行!
又不是戎儿哥,可以不讲道理的欺负她,让赵灵妃无奈依他,听他的话。
而这样的存在,世上也唯独只有夫君一人了。
赵灵妃绷起俏脸,一片清冷之色,只是在某些男子眼里,确实另一番风景绝色,似乎更美了。
场上,赵芊儿没怎么听她家小姐与陶渊然的争论,而是带着小警惕的瞧着左右,做着小姐的护花使者。
一些男子目不转睛的目光,让小丫头颇为不爽,特别是……竟然还有在看她的!
小芊儿点了点头,觉得估计是她刚进府,呵,那些癞蛤蟆觉得她好欺负,剑不快。
看来得让他们瞧瞧‘臭戎儿哥’的厉害了。
嗯,她的本命飞剑,私下里的小名就叫‘臭戎儿哥’,不过现在好像要改名了,因为不能让某人听到了……
那就隐僻点,叫‘臭猪蹄子’吧,谁也别对号入座,嘻嘻。
小丫头蓦然一笑,眉眼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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