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领社会变革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它是一种自然而然发生的,具有客观性和主动性的,难以被人为扭转的变化。
纽萨尔的夏季来临了。
作为一个拥有漫长公转轨道的星球,纽萨尔的季节更替总是来的缓慢且持久。而在逐渐升高的气温中,一股寒意正在整个纽萨尔的空气中无声漂浮着。
成为了纽萨尔实际统治者后,杜尚所主导的大清洗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
一个失去了挚爱, 同时还真正成为一颗星球实际统治者的中年男人能够带来何等巨大的破坏,看看杜尚就知道了。在他的命令下,两个月中已经有超过两万人被押上了绞刑架或者断头台。
凡是供职于矿业联合体的个人,所有向矿业联合体提供过帮助的企业、个人,以及那些对于杜尚的统治心存不满的人,全都成了被清洗屠杀的对象。甚至连那些对大规模清洗心存疑虑和同情的人, 也成为了杜尚暴怒下的牺牲品。
杀的人头滚滚, 杀的心惊胆寒。没有人能够阻止手握兵权的杜尚,就连杜桑德都不行。
杜桑德在安德罗妮死后, 就被自己的父亲解除了所有职务。
无论是纽萨尔艾卡临时代理局长的工作,还是贝尔福德自动车制造厂……就连罗森的武装保安都被杜尚直接拆散,然后填充到了菲利普上校指挥的纽萨尔国民陆军里。
对自己的儿子下这种重手,不是因为杜尚试图通过自己的行为来为儿子遮挡什么危险或者政治上的挑战——他还没这个脑子。
杜尚确实认为,并且坚信,杜桑德需要为安德罗妮的死负主要责任。理由也非常充分——你在确定必须反抗帝国的前提下,为什么不加强对安德罗妮的保护?为什么还能让她就这么出门?为什么解救的时候,只用了十二个人?
杜尚的愤怒正当且毫无回转余地。他现在对自己的儿子的情感几乎就只剩下了愤怒,也许在内心的最深处,还有一些同样作为失去家人的受害者的同情。
这份同情,也许是他允许杜桑德自由行事的根本原因。
被解除了一切职务,并且丢掉了所有力量的杜桑德并没有生气或者悲伤的功夫。
他仍然在拼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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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方案是不行的。”杜桑德和往常一样,开着车抵达了纽萨尔下议院。他手里拿着一份方案,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内政委员会里。“分发的过程中必须减少中间分发环节,一勺面粉每经过一个分发环节,说不定就得被克扣掉一半!联邦送来的粮食必须谨慎使用……”
内政委员会里的工作人员们有些慌张的站了起来,他们互相看来看去, 都希望自己的同事先说些什么……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张口说话。
“勋爵先生,如果不经过这些中间环节,我们根本无法保证物资发放的时效性。”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了出来,“比起没有人贪污,时效性更重要——饿死的人是不需要粮食的。”
杜桑德顺着声音看了过去,侯爵夫人正抬起头看向杜桑德,她非常无奈的说道,“您的想法非常好,但还是要考虑一下实际。”
建议被驳回的杜桑德并不恼怒,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走到侯爵夫人面前问道,“您现在开始主管内政委员会了?”
拉法耶特侯爵夫人所坐的位置,就是杜桑德之前在内政委员会里的办公位置。桌子上原本属于杜桑德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并且摆上了侯爵夫人的个人物品。
“是的,大执政官昨天晚餐的时候下达的命令。”侯爵夫人的回答非常平静,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单纯的回答问题,还是在借机示威。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父亲一起吃过晚餐了。”杜桑德不以为意,他想了想说道,“既然您有自己的看法,那我就先不打扰了。”说完, 他就向着一旁的门口走去, 看样子似乎是准备直接离开。
侯爵夫人连忙叫住了杜桑德,她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周围,然后低声说道,“你如果有什么建议或者需要我执行的内容……那就直接写个信筏给我。直接来到委员会有些冒险——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告密。”
“对于父亲,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杜桑德非常简短的拒绝了侯爵夫人的提议,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虽然没有回头看,但杜桑德非常肯定,内政委员会里的工作人员们现在可能都同时松了口气——他们谁都不想参与到杜桑德和杜尚的“家庭矛盾”里来。毕竟杜尚是现在纽萨尔的实际最高统治者,而杜桑德则是杜尚唯一的孩子。惹恼了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人,以后恐怕都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刚离开委员会,杜桑德就看到了埃斯科瓦尔。这个胖子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瘦了不少,脸上的神色也憔悴了许多。由于和杜桑德关系密切,埃斯科瓦尔也遭到了一些“无妄之灾”。他被从纽萨尔内政局局长的位置上踢了出来,转而在内政委员会里担任起了副委员长的职责。
说是副委员长,其实本质上就是一个负责跑腿签字的吉祥物罢了。权力几乎全都交了出去不说,他每天的工作还多的不是一般。从星海联邦送来的每一船物资都需要埃斯科瓦尔去接收,收入到仓库之后再转发给其他城市的内政局外设机构。
这样的工作非常繁忙琐碎,而且责任还很大——如果收发物资对不上数,埃斯科瓦尔恐怕就得准备准备后事上当月的处决名单。但他不光没有什么怨怼之意,反而对这个位置非常满意。
并且,他对杜桑德的态度也始终保持了原来的那种略带“谄媚”的亲近。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对杜桑德敬而远之。
“勋爵先生。”带着一头油汗急着赶路的埃斯科瓦尔看到了杜桑德,主动高声打起了招呼,“您可好久没有到这里来过了。”
“是啊,差不多……半个月了吧?”杜桑德微笑着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匆匆凑过来的埃斯科瓦尔问道,“你这新岗位干的怎么样?还能适应么?”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充实过了。”埃斯科瓦尔嘿嘿笑着,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行动处和其他地区的人员已经全部就位,就等您的命令了。”
在人来人往的下议院,所有工作人员都像是躲瘟神似的绕着杜桑德走,埃斯科瓦尔压低了声音的汇报竟然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这是最后手段。”杜桑德叹了口气,他低下头看着手里自己撰写的救济粮分配方案,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今天晚上去和父亲再谈谈,事情不应该走到这种地步。”
埃斯科瓦尔有些同情的看着面前的小勋爵,“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合时宜……但现在没有时间让您悲伤了。”
因为安德罗妮的死亡而陷入疯狂的杜尚……他杀的实在是太狠,而杀掉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
两万人被处死,就意味着至少有八万人失去了自己的至亲。这还是在这个家庭并没有成员在纽萨尔大屠杀中死去的基础之上的。
这两万名被处死的矿业联合体工作人员,本身并没有直接参与到纽萨尔屠杀之中,他们本来就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员罢了。
但杜尚却完全不管这些,他要为自己的妻子复仇,那就必须杀的人头滚滚,杀的人尽胆寒。
他是一头受伤的巨兽,对所有人都怀以最大的敌意。
这种行为,如果放在奥林的话剧里,当然是正当且具有悲情英雄主义气质的举动。但在现实情况中,杜尚的大范围“清洗”,已经为纽萨尔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
这些还留在纽萨尔的矿业联合体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专业技术人员。他们有丰富的采矿和选矿经验,并且具备相当不错的管理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纽萨尔本地人。
这么杀下去,很快就会杀到众叛亲离,杀到彻底寒了人心。
按照埃斯科瓦尔撒出去的那些高级哥布林所组成的情报网分析,部分以矿业为主的城市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反抗组织。这些组织由矿业联合体的工人和管理者们组成,并且正在迅速壮大。
有这样的组织出现并不意外,但真正让杜桑德坐不住的却是一个名叫“艾尔党”的组织的诞生。
其他的反抗组织本身压根就没有什么政治纲领,也没有明确的行动目标。他们的组成和活动,说白了只是为了求活命而已。
但艾尔党不一样,这个组织从诞生开始,就有一个明确的政治纲领和目标。
他们的口号是,“让纽萨尔重归皇帝陛下的荣光。”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艾尔党提出了明确的行动方针。
在所有地点,通过任何手段打击甚至杀死纽萨尔的统治官员,直到迎来皇帝陛下的荣光为止。
这样的政治纲领和行动手段当然听起来很蠢,但这却引起了杜桑德的高度警惕——一个拥有明确政治纲领,清晰且具有可实施性手段的组织……它的威力是惊人的。
必须马上想办法阻止这个艾尔党继续发展下去。
哪怕杜尚现在仍然不愿意见杜桑德,他仍然打算试一试。如果能说服父亲,一切都好说。如果不能说服……
杜桑德在心底叹了口气。
纽萨尔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先遭到屠杀,然后又发生政变,这个局面可真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