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秦梦霖所言,自阴阳洞天内一试之后,归无咎的狂飙突进之路暂时画上一个逗号,转而重新回到修道人“山中方几日,世上已千年”的迂缓节奏之中。
忽忽然已是十二载过去。
道行之上的修为补充,寄望于百年后先“下界”后“飞升”的一行。归无咎这十二年的苦修,更着落于斗战法门上,而非打坐苦修。凡事料敌从宽,他已经做好了“清浊玄象”现世时御孤乘、玉离子再来搅局的准备。
有了秦梦霖这一道术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二人推演,对于诸法门中的实战手段,重重梳理,步步精炼。
生杀之间的法宝之用、非同于擂争之处的差异,亦得以各自纠正修缮。
细数归无咎不见于擂争比斗、而实战中却能大放异彩的手段,无非四类。
其一是由傀儡“谢玉真”、天祭器“归墟”、越衡宗真传令符组成,功在正兵,正面提高自家攻守之力的神通道术。如今归无咎身份既然彰显,越衡宗真传令符自然也可取来使用,毋庸遮蔽。
此等法门无异于堂堂正正之师,可堪作章之处甚少。“归墟”初次露面时或可收取奇兵之效,但一旦显露之后,旁人皆知你有一门甚是了得的防御手段,此宝之用途,固无外乎正兵之列。
其二是暂时超越本身功行的秘手底牌一类,诸如“云中正二”印中所藏天玄上真法术,以及璇玑定化炉暂时困敌一瞬的手段,此等法门,不得已而用之,亦无甚多着墨处。
真正钻研变化、用力甚多而又大有进益的,乃是第三、第四类斗法。
第三种斗法乃是归无咎寄予厚望的构思,乃是凭借“反吞双子珠”与“拾遗书简”结合,在一定情境内反复穿梭瞬移、时隐时现的手段。此战法之根本完美的“反吞双子珠”祭炼而出之后,其形迹纵连天玄上真也能瞒过,最是巧妙无端。若是狭路相逢,归无咎自信纵是遇见御孤乘这一层次的对手,其也不易对付。
但是既往归无咎心中总有一重顾虑,那就是此术一出手便要建功。若有心思细腻、遇变不乱之人,暗中猜出此术之奥秘,那么此术神效,便要大打折扣。
这是归无咎自秦梦霖处得益甚多处。
阴阳道中许多法门,极能收变幻莫测、若虚若实之效,斗战之中移形换位,仿佛鬼魅漂移。仔细比较,与归无咎的“反吞双子珠”战法异常神似。当初阴阳洞天中与归无咎争斗时,秦梦霖自嫌此等手段未足建功,是以并未使了出来。
但是此等妙术,于归无咎而言却不啻于瑰宝。将之练成,不过是短短一刻钟的事;但归无咎与秦梦霖二人,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推敲此法与“反吞双子珠”战法的融合混一。前后历时三载,终于在许多环节臻至真假难辨的程度。
归无咎心中自信,纵然是遇见洞察力堪比荀申的对手,其也绝难想到真正关涉要害的空间穿渡本领,须得以事先埋设好的外物为凭。只消非是大能修士在一旁观战,那这一战法,已可算是颠扑不破。
至于最后一重手段,却是归无咎与秦梦霖二人的独到之妙,双方各有进益。
归无咎本命真宝,乃是全珠遗蜕。
本命真宝此物,本是需要随着修道之人功行提高,功行每进一层,依次逐步锻炼。
因归无咎情况特殊,金丹二、三、四层显微无间、真我不二、怀抱归一的精微变化早已完成,道行提高,始终卡在第一关“圆成自足”上。故其本命真宝在其结婴之前,方才一口气豁然贯通,连过四关。对于此真宝三百里内运转变化,归无咎固然了然于胸;然而论精谙纯熟,却反较步步成立的秦梦霖逊色一些。二人同修此法既久,终于将此真宝之妙用,进一步发掘至增无可增的程度。
尤其是各色专门针对飞剑法宝遥相攻敌的手段,专门修成的干扰秘术,却对二人之本命法宝全然无用,更是早当预备好的手段。
除了这四重手段之外,又有一桩值得注意之处,那即是生死一搏的关键时刻,若是元婴遁出体外,归无咎、秦梦霖二人的本身正体,依旧有相当于金丹极限的修为。突然一击,堪为奇兵。对于此事的思考与借用,归无咎、秦梦霖亦作了深入推演。
除了归无咎的绝大进益外,秦梦霖亦是获益良多。
当初阴阳洞天之中一战,归无咎已是察觉彼时“阮琴”对于“心阵灵眸”的驾驭,略显生硬。
好在这一战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但“心阵灵眸”演算之功与“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前知之力的斗法,却是藏在虚处。纵然旁观之人以“真宏二象仪”代入视角,也完全窥看不出什么玄机。
七载之前,归无咎为此费了一番心思。
姚纯上真掌心神目能够成长至不亚于端木临“天鉴”神通的层次,一半是血裔天授,一半也抹不去江离宗芈道尊悉心栽培之功。江离宗对于灵眸神通一类的珍藏钻研,乃至后天的解炼修习之法,可谓蔚为大观,深入到一个非同小可的层次。纵是圣教祖庭,在这一流脉的法门上,亦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归无咎亲往江离宗拜访一趟,取来大量可堪借鉴之法术神通。
再辅之以阴阳道自家秘法,及秦梦霖的甚深根基,最终熔炼成一门神通。论其外形示相,完全是由那“灵眸”牵引发动;论其威力,竟不亚于血脉天赋传承之正统。七载苦功,除却帮助归无咎印证道术之外,秦梦霖独自修行的内容,便在锤炼这一门神通之上。
这一神通的最终成就,较之“清意明心”“退步均衡”这一类手段,也可说处于同一层次,至多只是半线微差而已。
因其善长调用五行轮转之力,故而取了一名,号称“五轮明眸”。
归无咎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在不知情的条件下与此术相斗,也只会当其是对方正兵杀招之一。断然不会想到,这什么劳什子“五轮明眸”,竟然只是掩藏“心阵灵眸”推演之力的一子疑兵而已!
但是当“疑兵”的规模声势完全不亚于“正兵”,那么就算是再狡猾的统帅,亦难免中计。
归、秦二位绝代人物结合双修的威力便显在此处了。双方有甚创意、手段,须得以瞒过对方为限,才算成功!
在最初之时,归无咎向秦梦霖提及此事,也只是敦促她想些办法,将“心阵灵眸”不合常理之处遮掩过去。但几经尝试,发现寻常小术若想瞒过归无咎这一层次的对手,实在难能。一步一步深入下去,最终大动干戈。
圣教祖庭三十六界天,元华界天西北边缘。
这里是圣教祖庭的势力极限之处,约莫介于“内荒”与“外荒”之间,尚未被彻底纳入神道体系之中,故紧邻着二三十个修道势力。
这数十家势力之中,以一家名为“孤追”的狼族为首,号称族中妖王境的存在竟不下十人。除了那些名动一界、位列流品的种族之外,放眼任一地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了。据说这一族之本相,六足狼身,善变善走,虽是狼族血裔,却无狼族惯有之凶戾,反而狡诈若狐,好化身行走人世。
等而次之的是两家早已败落的人道宗门,据说门派历史上也曾有天玄境存在,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果真如此,那也勉强可说是前古“道宗”、“隐宗”之遗泽了。
平原镇,清风客栈。
此时清风客栈的掌柜韦邵,面色甚是紧张,暗暗叫苦。
放眼望去,正殿之上,东北角落的一桌中,一个衣衫白净却身材魁梧、胡茬隐现的青年,身畔、桌上环绕酒坛数十只,意态癫狂,独自醉饮。周遭客人,都是战战兢兢、避之不及,余出两圈空地。
此集镇之上多半是修道人后裔,这位清风客栈掌柜,同样也有筑基层次的修为。
眼前这位令韦邵极为头痛的醉酒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孤追”一族的第二嫡传,勒勃勃。
此人与其余孤追一族之人相似,最爱玩耍改头换面、游戏人间的把戏。醉游乡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往遇见,若是有些眼色,招待的好,甚至轻易便可从他那里捞些好处。
勒勃勃是元婴境的高人,韦邵区区筑基修士,自然看不出其改头换面的神通法术。但是只可惜勒勃勃的神态、言语风格太过明显,一旦相熟了,轻易便可抓住破绽。
但凡事有利有弊。“孤追”一族平素虽甚好说话,但若是心意失衡,七情不守,那么其凶戾蛮横,反要较寻常狼族尤甚。眼前勒勃勃双目之中隐见血丝,浑浑噩噩,时而嘴角狰狞,显然是情形不妙。
也不知他遇见甚事,激发了自身心绪。
若是一位元婴境妖修大肆发作,杀人食人,皆是常事,不知要填进多少人命。
但无论是韦邵这位掌柜,还是贸然入店的客人,虽然心中如坐针毡,但是表面上却只得假作无事,至多座位上离得远些。却绝不可转身逃离。举动失措的后果,前鉴不远。
正在韦邵心中煎熬,求神拜佛,祈祷这瘟神赶紧离去之际,门前一阵恍惚。
又有一位客人进来。
这是一位身着粗布白衣的青年女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二尺长发束后,姿容明而不艳,与一切外人自成分界,仿佛一座神秀青山伫立远方。
这青年女子往勒勃勃处望了一眼,目中露出奇光。竟是缓步走进,直往那一桌的邻接一侧坐去。
韦邵心中哀叹,暗道这么一位气度非凡的女子,却不甚通晓人事。不由得微微闭上双目,似不忍见如此丽人,转眼间就要变成勒勃勃口中血食。
勒勃勃神智半昏半醒,见有人不告而近,果然大怒。
他反手一抓,五指隐现青芒长出尺许,便往那粗衣女子当胸抓去。
这一击若是抓实,便要将粗衣女子开膛破肚,直接即将心肝肠肺一股脑抓了出来下酒。
下一刻
勒勃勃的身子,微微一顷,似乎并未坐稳一般。
而粗衣女子,依旧好端端的坐在近旁。
粗衣女子并未躲避。
勒勃勃也并未感受到对方修道中人的手段,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调用法力抵挡的阻力;至于碰撞反震,更是无从说起。好似自己狂怒之下的一抓,妖族本力之外铄,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就那么极为诡异的消失了。
勒勃勃似乎陡然清醒了几分,目中之中红光渐渐退散,多出一丝茫然,一丝好奇。
但若存心去想,又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微微疼痛。
粗衣女子并不动怒,只微笑道:“如此浑厚根基,何至于道心失守?当中必有故事,不妨与我分享一二,可好?”
勒勃勃一愕,念及往事,更是心中一痛。旋即怒道:“我为何要说于你听?”
粗衣女子笑容愈发真诚,平静言道:“你也可以选择不说。不过,修道人一生道途,除却自己的努力之外,每一个微小的抉择,都会决定一人命运的走向。诚于本心,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她语言之中似有一阵阵玄之又玄的魔力,勒勃勃头脑忽觉一阵清灵,恍恍惚惚道:“好,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