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那天上班不久,九天集团公司总部人事部部长就把廖红宇“请”到他的办公室,告诉她,“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由经理碰头会研究决定,她的工作要“动一动”。“本来冯总要亲自来跟您谈的,没料到,咱们九天集团的外方经理伯季明先生今天突然从香港飞过来了,好像是有一笔大买卖要跟冯总谈。冯总要去机场接他,所以非常遗憾,只能由我来跟您谈了……”人事部长是个文质彬彬的人,除了承办冯祥龙交办的事,他要求自己手下的人不要去做任何额外的事。而除了冯总交办的事以外,他认为对于人事部这个要害部门来说,其他一切的事都应该算是“额外的事”。
“我们九天集团公司有个橡树湾基地,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总部通过近期的考察,觉得您比较有开拓性,也有独立开展工作的能力和经验,所以决定让您到那儿去当基地主任,加强那边的领导。从目前的情况看,那里工作生活的条件还比较艰苦,但它是我们九天集团公司今后拓展新局面的一个主要经济支撑点,是下一个10年发展计划中的核心项目。”他这样向廖红宇介绍着,并希望她能在两天之内就去基地报到。
关于这个“橡树湾基地”,廖红宇早有所闻。她有所闻的只是它的“艰苦”和“复杂”,并没有听说什么“经济支撑点”和“核心项目”之类的说法。但廖红宇这个人生性喜欢“独挡一面”,而且还特别自信能“独挡一面”。她就是那种“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人。也许她一生的不平坦有相当大的因素就是因为她的这个“禀性”。这一段时间,她隐隐约约觉出,冯祥龙不容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容她?她没法去问。因为从表面上看起来,冯祥龙对她还是客客气气的。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去。第二天一早,她就坐着那辆旧伏尔加车去橡树湾报到了。
伏尔加车缓缓驶进基地大门。等了好一会儿,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既不见有人来迎接,也不见有人走动。廖红宇便下了车,迟迟疑疑地正要去找人。这时从一排旧平房里走出两个中年人(这排旧平房的各个房门上都挂着不同科室的小木牌)。他俩穿着一式的蓝棉大衣,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匆匆来到车子跟前。两个中年人是基地的副主任。“欢迎,欢迎!请廖主任先到办公室里暖和暖和。”一位副主任说道。
“还是直接去大食堂吧,大伙儿都等半天了。”另一位副主任却这么说。廖红宇说:“那就直接去大食堂吧。”
大食堂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五扎堆,在低声地议论着。方雨珠和她的几个女伴儿(大都是跟方丽珠同期被招进来的下岗女工),则坐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
她们神情忐忑,而且还有些凄惶。这时,有人从外头跑了进来,大叫了一声:“新来的主任到了,是个女的!”大食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但不知为什么,一个婴儿却哭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向着发出哭声的地方投去不安和关注的一瞥。一个30多岁的男子向坐在后排的两个男子示意了一下,那两个男子会意似的向他点了点头。那两个男子手里拿着一面早已准备好的大横幅。然后,那个30多岁的男子又向另外几个男子示意了一下。那几个男子差不多也有三四十岁(所有这些男子都穿着蓝色的棉大衣),他们也会意似的向他点了点头,然后除了留下一个人仍坐在原处,其他几位立即分散到人群中。
这时,那个年轻人已抢先一步进了大门。他用目光先找到那个30多岁的男子,两个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那个年轻人才转身把廖红宇和两位副主任请进门来。
食堂里顿时又安静下来。
待廖红宇进了大食堂,陪同的一位副主任便向大伙儿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集团公司派来的新主任——廖红宇同志……”没等他的话音落地,那个30多岁的男子站了起来说道:“廖主任,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您给解答一下。”随即有不少人也站起来附和道:“请您解答一下。”坐在后排的那两个男子也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横幅。只见横幅上贴着一行大字:决不允许任何人出卖我橡树湾基地!这时,另外那几个30多岁的男子便从不同的角落里站了起来,都大声吼叫着:——强烈要求市委市政府派人来解决我橡树湾问题!
——橡树湾基地是橡树湾全体干部职工的!
——不彻底解决橡树湾问题,决不罢休!
——同在一个党中央领导下,为什么中国一天天富起来,橡树湾一天天穷下去?
这时,整个会场大乱。人们纷纷拥上去包围目瞪口呆的廖红宇。只有方雨珠和她那几个女伴儿一动也不动,仍呆坐在原地。看起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只是不清楚这幕后策划人是谁,不清楚问题的实质是什么。大约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廖红宇一直呆站着不做声。等一阵声浪稍稍平静了一点,她才朗声喊道:“我现在不能回答你们任何问题。”
她的回答引发一阵更强烈的抗议声:“你是集团公司派来的,为什么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回避是不行的,认错是可以的!”等等等等。
廖红宇平静地答道:“没有任何人跟我说集团公司要卖掉咱们橡树湾。你们不想想,如果要卖掉这个基地,冯总还派我来干什么?怎么,想连我也一起卖掉?”(她万万没想到,这正是冯祥龙的一个“高招”。)一个男子站起来:“消息是确切的。”廖红宇坚持:“不可能!”另一个男子大声说:“他们价钱都谈妥了,听说只跟人家要了500万。而我们基地光这点固定资产就值四五千万。”
廖红宇心里暗自一惊。她觉得如果真有这事,自己真得重视它了。
这时,冯祥龙在九天集团公司总部正和顾三军周旋着。他实在不愿意再借给这位顾大公子100万,但又不能生硬地得罪他。“我的好兄弟哎,我手头上也正紧着哩。”冯祥龙愁眉苦脸地说。“你刚把橡树湾卖给香港的伯季明,从他手里得了一大笔钱……”顾三军的情报很灵。“这事没谈定哩。”冯祥龙忙解释。顾三军笑着拍了拍冯总的肩头,略带点口吃地说道:“别……别……别跟我打这马虎眼。告……告诉你,许多事情我爸还没我清楚哩。他只……只听正道来的消息,也只希……希望别人给他讲好听的。我这儿白……白道黑……黑道来的消息都有,好听不好听的都听。听说那么一个橡……橡树湾,您老兄只卖了5……5……500万?伯季明一定给了您大大的……大大的好处。”冯群龙马上站了起来,用力挥一下手说道:“伯季明这个王八蛋能给我什么好处?操!”顾三军忙问:“怎么了?”冯祥龙却一脸正经:“不说了,不说了……”
这时,秘书小汪走进来报告,廖红宇又找来了,在那边等了好一会儿了。冯祥龙没好气地说道:“跟她说,我不在!”
小汪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似的。冯祥龙碎他:“咋的了,还非逼我去见她?”毕竟是心腹之人,小汪硬着头皮劝道:“您怎么也得给她一两句话,让她回去跟橡树湾的干部职工有个交代。否则,您让她怎么做工作?”冯祥龙瞪起眼:“做工作?
她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基地主任了?(回过头去又对顾三军说)
真没法子……上上下下,整个儿都在抽风!你坐会儿,我失去把那位打发了。“一出门,冯祥龙便低声地让小汪赶紧把财务部的老龚头找来。冯样龙让老龚头把”家里“的”现金底子”
归拢归拢,看看能不能凑出个百八十万来打发这个顾三军。
“给谁?力昌房地产的顾三军?你没听说,全市所有银行信贷部的头儿都怕他了,都躲着他。”老龚头咬牙切齿地说道。冯祥龙苦笑道:“银行什么身价?我什么身价?他们可以躲,也敢躲。我怎么敢?这是一位顾大公子!”“顾大公子又咋的了?顾副书记早都放出话来了,今后谁借钱给顾三军,谁自己负责。他不给承担任何责任。”老龚头提醒道。“嗨,话,当然要这么说。可谁的儿子谁不心疼?你要真不惜,得罪了这位大公子,以后他天天在他老子跟前说你坏话,谁顶得住这个?”冯祥龙说的全是心里话。老龚头叹道:“公司账上那点老底,您不是不清楚……下个月,省里不是还让您跟着周副市长带团去欧洲考察商业?我还得替您把这笔花销留足了。”冯祥龙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不说账上的。”老龚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斜眼瞟了小汪一下。小汪知趣地赶紧回避了。老龚头这才说道:“那也不多了。去年您送给南方工贸集团几位老总每人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那笔账还没结完哩。那会儿我就说,咱们先不送房子……”冯祥龙不耐烦地:“我说你这个人就成不了大事!不就是几套房子?想跟人诚心诚意交朋友,就不能这么抠抠搜搜的。”老龚头轻轻叹了口气:“我是成不了大事,我只是替您着急。”冯祥龙挥挥手说道:“怎么也很想个法子,把顾三军给打发了。人家也是看得起咱们,才一趟一趟地往咱这儿跑。”老龚头只得说道:“你可想好了,这100万给了他,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冯祥龙无奈地:“就算花100万在顾副书记跟前买个好吧!你就别心疼了,想想办法吧!”“办法?还是老办法,让商城的那些个体业户们做一次奉献……”“上个月刚让他们奉献了一把……”老龚头说道:“嗨,这些个体业户干得顺手的,一个摊位一个月就能从咱这商城赚走好几万。一个月让他们奉献个三千五千的,算个啥嘛!这么着,最近,大约有500来个业主因为种种原因把他们在商城里的摊位转让给了别人。我让这500来个新业主来公司办更名手续。每一户交1000元更名费,就是50万。”
“顾三军还办了个‘太白洗澡娱乐中心’。通知商城的每个业户买他一年的澡票,一张澡票20元。”冯祥龙也出着主意,“每个月让他们去那儿洗一次澡,再个业户,每个业户买它12张澡票。这一笔又是多少?”“二二得四,二四得八……48万……还差一点儿。”“那就在更名费上再涨一点。一个更名费1500元。够了吧?”老龚头连连点头:“够了够了。除了给顾大公子的,还能节余20来万。”冯祥龙立即指承:“这20来万你一定替我留着,我瞅着那几位新提到市级领导位置上的副市长总要换新住房。到那时候,这20来万还不一定够花呢。你说呢?”老龚头笑道:“放心,到时候不够花,咱们再想招呗,反正有那2000个业户给撑着哩。”“对,谁要不给钱,就摘他的营业执照,收他的床位。”
等冯祥龙悉心地安排好这档子事,再去见廖红宇,她已经走了。“这女人!”冯祥龙愤愤地。小汪说:“她留了一封信……”“什么意思?”冯祥龙托起眉毛问。小汪忙把信递了过去。冯祥龙大略地照了一眼。信的大意是,既然橡树湾已经决定要出让给港商了,她觉得再到橡树湾去当这个主任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她想请公司再给她调换个工作。冯祥龙在心里暗笑:我就是想把你交给港方处理哩,你还想回来?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