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无所事事,自那宅子离开,便准备照原计划出城回京郊大营。
她的侍卫消息比较灵通,深知那位大理寺少卿祁大人深受皇帝陛下赏识,便就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试探问她:“主子,您是与方才那位祁大人有挺大的过节么?”
“我跟他能有什么过节?”昭阳公主略略回想,并不觉得自己方才有恶意欺负人。
“那您那么拿话刺人家……”侍卫道,主要是不想皇帝陛下难做,只能劝谏公主殿下莫要仗势欺人,“那位大人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纨绔二世祖,他出身不太好,长宁侯府的老侯爷十分厌憎于他,据说当初入太学读书都是祁家的世子爷实在看不过眼,给托的关系。后来科举入仕去放外任,也是吃了苦头才一步步爬上高位的,他可不是个矫情娇贵的主儿。”
顿了一下,又忖道:“咱们之前遇到他的地方离着长宁侯府不远,许是家里老侯爷又苛待于他了……您又挤兑人家干嘛?”
昭阳公主受帝后宠爱,日常行事我行我素,她不喜朝堂纷争,故而也不管朝中之事。
事实上——
她连祁文晏姓甚名谁,官拜何职都一无所知,更别提他的出身和家世背景了。
只因着这人年少有为,上回见他又是意气风发带着自家侄女一起进宫的,她就顺理成章的以为他该是走捷径,受了家族庇荫的缘故。
“我哪知道……”小公主不悦的皱了眉头。
这算怎么回事儿?!
上回的歉今天才刚道过了,这紧跟着又欠下了一桩口业孽债?这事情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
都说读书人心眼小,又矫情又小气的……
说他们娇气还冤了他们不成?
她突然心里有点烦。
那侍卫却是拉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给她普及了一遍祁大人身世的黑历史,主要是劝着小祖宗不要欺负老实人,惹得皇帝陛下难做。
当然,他所知,也不过就是这些年外间传闻的那些。
什么祁家三爷生母的出身如何如何不堪,又可能是因为哪些原因招致的祁家老侯爷不喜,再到他幼年归家之后受到的冷遇,明明天资卓绝却险些连书都没得读,又一直说到六年前他得传胪进士时候轰动一时的风光,又兼声名鹊起后继续与家族对抗决裂的种种……
总之是闲来无事,就将大理寺少卿大人的闲话当话本子说了。
这回——
倒也丝毫不觉这样背后揭短他人也是欺负人。
“父子之间何必如此?”昭阳公主瞧着兴趣也不大,只听完点评了一句,觉得祁家那老头子不可理喻,“他又不争不抢,不比我家那些糟心的兄弟强多了?”
祖宗诶!这话就更不能随便往外说了好么?
侍卫闻言,大惊失色的立刻闭嘴!
主仆三人一路打马走着,拐过下一个路口时,侍卫就察觉了不对:“主子不是要出城吗?”
“不出了,找个地方蹭饭吃。”小公主手里甩着马鞭,面上神情百无聊赖。
侍卫依旧觉得这走的方向不对:“这也不是回国公府的路啊。”
宫里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她常年住在行宫休养,而事实上早在三年前她就回京了。
只是嫌宫里拘束,又因为她脸上的伤,里里外外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叫她觉得不自在,正好平国公府的宅子闲置,她便称是顾家的族亲,住了过去。
平时仍是冒充过来投亲的顾家女儿,借老国公的庇荫在京郊大营弄个差事,跟着跑跑腿练练兵,找点事情做。
甚至于去年年初,一时高兴还自作主张,千里奔袭跑去西北军营找她外曾祖父和顾瞻呆了两个多月。
后来还是皇帝陛下得到老国公的书信才知晓了消息,吓得魂儿都没了,紧急派遣亲卫过去,好说歹说给押回来的。
那事儿,至今却都还没敢跟皇后娘娘提过。
平国公府本家没什么人,但是在军中极具威望,所以即便昭阳公主化身前来“投亲”的旁支,军营里的人见她住都是堂而皇之住在国公府的,也便格外的客气关照些。
所以,她这样住在国公府,多少……
也有点狐假虎威那意思。
昭阳公主道:“小舅舅不是没在嘛,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侍卫没敢再问,因为又拐了个弯,两人已经发现她这是要回宫。
这个时辰,午膳已经过了,离着晚膳时间却还早。
昭阳公主手里有特许出入宫门的令牌,往来无需通传。
今日天气不好,过午之后皇帝陛下就回了寝宫,并且也没再传召朝臣前往议政。
昭阳公主进得他寝宫,先喊了李公公,让给她找身干净衣裳换了。
毕竟——
她是来见驾的,而不是卖惨,虽然过来的意图十分敷衍,但态度上多少要更端正些。
李公公看她淋了雨一身落汤鸡一样,当场就心疼的差点心绞痛晕过去,都开始背过身去抹眼泪:“不在宫里住就不在宫里住,殿下怎的也不好生照顾好自己?陛下和娘娘瞧见了,可得多心疼。”
他人长得胖胖的圆圆圆的,一眼看去就特别软乎那种。
“这不是天公不作美,正赶上下雨吗?”昭阳公主是见不得他哭的,头都大了,赶紧道:“所以您赶紧给本宫找件衣裳换了再进去嘛。”
皇帝这里自然不会有她的衣裳,但李公公那有新裁的内侍服以备不时之需,赶紧找了身干爽衣服将小公主请到偏殿里换了。
衣裳不合身,但是衣袍的款式大同小异,腰带一扎,也能将就。
昭阳前去见驾时,皇帝歇午觉刚起。
本是精神倦怠,可见着女儿便立刻喜笑颜开:“你倒是会挑时辰过来……”
话音未落,瞧着女儿这身打扮,那表情可谓一言难尽。
可他对这个女儿,的确是极尽宠爱宽容的,愣是意思意思一句训斥的话也没说,听说女儿大早回京还没吃上饭,就忙是传令御膳房备膳。
昭阳公主混迹军营,对入口的东西并不挑剔。
御膳房紧着现有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上了一桌。
上回的事,皇帝陛下自觉理亏,当着宝贝女儿的面,明明是他被放了鸽子,差点没法收场,这时却心虚的提都不敢提,就更别说兴师问罪了。
拉着女儿嘘寒问暖了许久,等饭桌摆好,就更只摆出一副慈父不值钱的模样,亲力亲为,不停的给女儿布菜:“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以前爱吃的,最近这口味改了没啊?还有那个,把那盘挪过来,这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做的,口味可是极好,你尝尝。”
李公公也笑得合不拢嘴,不让底下人插手,自己围着饭桌一顿折腾忙活。
宫里的饭碗小,等到昭阳公主手里的饭添到第四碗饭时,进食的速速才见缓了些。
皇帝陛下察言观色,看出这是吃的差不多了,方才和蔼的开始唠嗑儿:“顾瞻那小子呢?办完了差事,也不过来给朕复命。”
“我们今天才刚回嘛。”昭阳道,目光仍在桌上寻着可口的饭菜继续吃,“而且这趟差事又不是您亲派的,是地方上求到京兆府的疑难,回头他去和京兆府尹交涉即可。”
皇帝被她噎住,没说话。
李公公笑眯眯道:“陛下这是想念你们这些小辈的呢,说起来还得是女孩儿更贴心,咱们殿下这不就来了么?”
昭阳公主虽是盛宠骄纵,但是年纪小并不代表不识好歹。
上回她的确是不满皇帝自作主张给她办什么相亲宴,可放了皇帝鸽子之后,等气消了也晓得自己那般作为是很叫她这父皇下不来台。
只不过父女俩有点较劲,皇帝不提,她就也不主动说。
这会儿主动进宫,也算是她先行服软示好了。
于是,就只对皇帝说道:“父皇,你赐我个宅子吧?”
“怎么,在平国公府住得不好?”皇帝挑了挑眉。
平国公府偌大一个宅子,以前她一个人住着,其实帝后二人都不太乐意。
觉得太空旷了,这样的环境不好。
现在好不容易顾瞻回来,算是舅甥两人互相有个伴儿了,这丫头反而要搬?
昭阳头也没抬,胡乱敷衍:“不是曾外公那里不好,就我小舅舅,他最近弄了个孩子回去养,可烦人了。”
皇帝闻言一愣。
第一反应——
就是顾瞻这小子别是在边境上金屋藏娇,做出什么荒唐事了?
他转头去看李公公。
李公公也一头雾水。
顾皇后就顾瞻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最近还正为着他的婚事操碎了心,万一顾瞻瞒着她给做了什么先斩后奏的荒唐事……
皇帝陛下爱屋及乌,对此还是颇为紧张的。
于是只能再看向了自己女儿,虚心求教:“怎么回事?他哪儿来的孩子?”
只有孩子吗?孩子娘是谁?
昭阳公主毕竟是年纪小,对这方面的事情不敏感。
而且她这小舅舅本就是她随口推出来的挡箭牌,她也不愿多说,只道:“反正我要个宅子。”
皇帝陛下尤其宠爱这个女儿。
见她难得对自己提要求,也只得是先将顾瞻的事情放下。
“好好好。”他说,“回头朕叫内廷司的人拿所有在京闲置产业的册子来,亲自给你挑个地方。跟父皇说说,你大概喜欢什么样的,如果没有合适的,就选块地方,叫工部的人立刻着手给你去建。”.
他心里自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这女儿日渐大了,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嫁是肯定不舍得远嫁的,现在建了公主府,正当时,回头等选定了驸马人选,随时方便办事。
“干嘛还特意建座新的那么兴师动众?”昭阳公主只顾扒饭,聊做不经意道,“就平康坊那,隔着皇城两条街那条河后面好像就有座闲置的空宅子,您把那给我就行了。”
平康坊正好在皇城东南角,紧挨着皇城边上。
若是公主府建在那里,离着宫里也近。
皇帝陛下满以为自己女儿这是长大了,知道体恤他这老父亲的一片慈爱之心。
但是他日理万机,不会知道朝廷还有多少宅子的产业闲在那里——
万一那宅子有主儿,就得好生先去找房主协商,总不能明抢过来给自己女儿。
他再次回头询问李公公:“那是个什么地方?”
这回的问题在李公公业务能力之类,老人家憨态可掬的笑道:“殿下说的那个宅子,老奴倒是知道,不过那宅子去年下半年陛下您刚赐给了那位新晋的大理寺少卿,出身长宁侯府的那位祁大人了。”
这毕竟是才发生在去年的事,再加上皇帝每天上朝都见祁文晏,所以对这事儿记得还十分清楚。
李公公道:“您当时赐了宅子给他,还是为了敦促他早些成个家的,但是祁大人忙于公务……宅子好像他也尚未搬过去住。”
就因为这样,才被这小公主误以为是闲置的吧?
李公公提起祁文晏,皇帝就立刻想到前几天自己这女儿出口伤人,叫人家“老男人”的事。
总不好骂完人又抢宅子吧?
皇帝陛下还是要脸的,只能尽量放低了姿态跟自己女儿商量:“那宅子朕已经赏予旁人了,是对社稷有功的后起之秀,而且那宅子朕记得也就三进而已,配你是委屈了,咱们重新选个?”
“我就要那个。”公主殿下却很嫌弃他的婆婆妈妈,吃饱喝足放下碗筷,径直给他出主意,“他不是还没搬进去吗?那正好,您再重新给他换个地方呗。”
皇帝陛下想想也是,总不好叫自己女儿不舒心。
至于他赏识的后起之秀……
住哪儿不是住?
“行行行,澄儿说什么就是什么。”皇帝陛下也没纠结,难得讨了女儿欢心,也是龙心大悦,更加积极主动的表现,对李公公道:“尽快带着工部和内务府的人去瞧瞧,需要修葺和添置的地方都打点一下,若是嫌地方不够,就再看看前后左右有没有地方扩建。”
“是,老奴会尽快去办的,一定收拾的叫咱们殿下满意。”李公公满脸堆笑,又笑得不见自己眼睛了。
如果说皇帝陛下待自己这女儿的态度中是带了几分讨好的,那李公公看这位小祖宗的眼神就属于隔辈亲。
但昭阳公主的心思却原也不在什么宅子上,敷衍了两句就有点不耐烦了。
皇帝陛下察言观色……
知道这是又待不住了。
于是赶紧提醒:“上回回宫就没去见你母后……”
说话间,小公主已经喝完茶,放下茶盏,拍拍衣袍站起来:“知道了,儿臣这就去给母后磕了头请了安再走。”
皇帝陛下原还想试着留她在宫里住一宿,这话便直接被堵回了喉咙里。
自皇帝寝宫出来,昭阳公主便去了凤鸣宫。
顾皇后是比皇帝陛下更了解自己这女儿的,母女俩说了会儿话,拿了些水果给她吃了,她说要走,皇后娘娘直接便痛快的没有挽留,只叫人找了衣裳出来,带她进寝殿换了身像样些的衣裳才给打发了。
这边的长宁侯府,门房小厮替祁欢拎着食盒回到后院。
祁欢还是惦记着杨氏,就先去了安雪堂。
云娘子自院中接了那食盒在手,瞧着不像自家的,不禁奇怪:“这哪儿来的食盒?”
“别人给的。”祁欢笑了笑,没答,只问她,“母亲歇了吗?”
云娘子立刻也便严肃了神情,叹息道:“没呢,人在屋里。”
祁欢微微颔首,这才进屋去了。
杨氏是没歇下,可是连番的折腾也到底是神思倦怠,正撑着太阳穴坐在桌旁闭目养神。
“母亲。”祁欢叫了一声。
她睁眼看过来,也是第一眼就先瞧见云娘子帮着拎进来的那个食盒。
祁欢示意云娘子将食盒放下,云娘子将东西搁在桌上便也带上门出去了。
杨氏强打了几分精神起来,也不矫情的自怨自艾,直接先问了正事:“我正想找你呢,我不太放心,早上那会儿差人去了城北的宅子,他们说辰哥儿不在那。”
“哦。”祁欢下意识看一眼桌上食盒,面上佯装无事道:“这一天一夜过分忙乱,忘了告诉母亲,小不点儿我没放他在您准备的那宅子,将他寄放在平国公府了。”
杨氏原还担心她别是擅自做主,把孩子送杨青云那去了。
闻言,却更是狠狠一愣。
祁欢道:“我也是怕祖父发起狠来拿他做文章,但他总不敢去国公府硬抢的。”
这话的道理是没错,杨氏却紧蹙了眉头,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顾瞻的事,祁欢知道迟早瞒不住,并且——
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不想隐瞒杨氏。
只是——
尚且没太拿定主意……
她手指轻轻拂过食盒上雕刻的纹路,斟酌着用词才犹豫道:“早上那会儿其实也是他喊我进宫的……”
她抬眸看向杨氏:“母亲,秦小侯爷已经答应近日他家便会登门与我解除婚约,那位顾世子,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当时,祁欢起初将要退婚之时,杨氏确实十分舍不得武成侯府的门第。
可这阵子被祁正钰连番的折腾下来,她却越是有点怵了,反而越发觉得祁欢当初说招赘的话靠谱儿。
“那个孩子,我一共见他没几次,暂时倒是没瞧出有什么大的毛病来,只他家是个戍边的武将人家,还有就是宫里……”杨氏迟疑。
单从大局来讲,如果顾瞻确实真心求娶自己女儿,她是没理由拒绝的,毕竟——
“那个杨家”始终是她的新头大患。
尤其……
杨青云进翰林的事,对方居然按兵不动,没有出手阻挠,她便时刻悬心他们其实是在等着憋什么大招。
单从门第来讲,平国公府与她们母女而言便是雪中送炭的登天梯了。
可若只为着女儿将来的日子顺心……
她对顾家又是有顾虑的。
“他说这事儿皇后娘娘不会干预,他能做主。”祁欢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生活在这个古代,女光棍都不是想做就做的,既然她的最佳选择是嫁人,那顾瞻无疑是最佳人选。
并且——
她也确确实实对他有好感。
杨氏听她这样说,也不能横加阻拦:“主要还是看你的心意……”
“您这么紧张做什么?”祁欢自是看得出来她这扯开的笑容里掩饰不住的勉强,“毕竟是终身大事,我又不是说非得嫁给他,就是觉得他人还不错,先跟您说一声。尤其咱们家里现在这样,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杨氏心里确实很乱,现在让她仓促决定女儿的婚事,她都觉得会十分草率。
闻言,明显是表情一松。
这个话题,祁欢也便就此打住,又再正色道:“三叔已经回去了,我瞧着他是受了不小的刺激,母亲……关于三叔这事儿……”
却不想,她话音未落,杨氏已经变了脸,冷冷的打断:“那些浑话,你听听也便罢了,还当真不成?”
祁欢:……
所以,您这是知道什么内幕么?那他到底是我叔呢,还是我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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