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人,不约而同,齐刷刷扭头朝祁欢看来。
表情神色,各自为妙。
此等程度的公开处刑,祁欢也扛不住。
她脸上尴尬的一红,下意识的……
居然也是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似的,连忙“羞赧”的垂眸掩饰。
祁正钰没做声。
可顾瞻这等身份的客人,不管他来的是不是时候,也不管他究竟意欲何为,总之都是不能拒之门外的。
祁文景连忙定了定神,扬声道:“正好也要开宴了,那就直接请客人去席上吧。”
农历的五月,天已经比较热了,虽然今日客人相对不算多,只有几桌,也还是摆在地方比较宽敞的大花园的那座抱厦里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那边去。
走到前院小花园时,门房的人也刚巧引着顾瞻进来。
双方于是顿住脚步寒暄
祁家的一众亲友,没有身份高过顾瞻的,全都给他见礼:“见过世子爷。”
顾瞻大大方方受了他们的礼。
同时,他也走上前来,目光飞快往人群里扫了眼。
祁欢,祁文晏,祁文景,祁文昂,以及祁正钰夫妻。
杨氏正在张罗宴席,这会儿不在。
然后……
明显怀恨在心的余氏就冷哼了一声。
动静不算大,也不算小,可是在其他人全都噤若寒蝉的大环境里,便就听起来十分的清晰甚至是突兀了。
祁正钰面色一沉,不知自己这老妻又抽的什么风,回头想要狠狠瞪她时……
老太太已经自己先傲娇的别过了脸去。
这居然……
是给顾瞻甩起了脸子!
祁欢只觉得祁正钰这真是造孽,哪怕是大街上随便娶个乞丐的女儿进门,好歹也会知道该怎么看人脸色行事。
现在弄这么个玩意儿回来,一家子跟着糟心。
诚然,她虽只是当笑话看了,在场的所有人里却是管玉生最慌,顷刻间就出了浑身的冷汗。
前天夜里顾瞻和祁欢去过福林苑的事是他做主,并且敲打了余氏房里的人,彻彻底底给瞒下了,本来确实万无一失,万一这老太太当场不知轻重的发作起来……
回头祁正钰质问起来,他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所以,他在那一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只好在他只是个下人,跟在人群外围,并没有人太过注意他。
同时,顾瞻已经若无其事的开口,冲祁正钰和祁文景父子拱手作揖:“晚辈冒昧登门,打扰府上了,还请长宁侯与世子爷见谅。”
祁正钰端着架子,摆长辈谱,只道了句:“哪里。”
然后,就不再开口,免得自取其辱。
祁文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接茬,热络道:“顾世子客气了,之前你来都不凑巧,正赶上我们父子都不在家,招呼不周,倒是我们怠慢了。”
他对祁欢和顾瞻之间,所知甚少。
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
顾瞻之所以属意祁欢,与自家这个门第,甚至他们父子兄弟都没半分关系,这就全是他女儿撞了大运才得了这位青年才俊的青睐。
毕竟——
若单是挑家世,京城里比自家条件更好的闺秀能数出来好几打,顾瞻和顾皇后就算闭着眼摸,也基本不可能摸到自家门上。
现在天上掉馅饼,他虽是没有自不量力到去怂恿祁欢赶紧把这婚事定下来,可是顾瞻找到他面前来,他自然也是竭力往自家门里拉的。
所以,祁文景这一刻的兴奋激动也都是写在脸上的。
顾瞻看祁欢的面子,对他自然也维持着晚辈对长辈的客气,微笑道:“我今日过府,是为了道歉的。前天二姑娘办喜事,府上特意送了帖子予我,原是应该过来的,可当时府里下人疏忽,将那帖子交予我的晚了些,我先拿了永兴伯府的帖子,就只能去了那边。事后想想,还是十分过意不去,方才刚好路过贵府门前,就想着进来当面解释,道个歉。”
这话,他当晚就跟祁文昂说过了。
本来也是个没多大要紧的事,而且祁文昂认定了他那就是想和祁欢单独相处找的借口,所以回来之后自然也懒得特意替他去给大房的人传话。
祁文昂闻言忙道:“只是小事情而已,是世子太过客气了。”
一句话,将他自己的那部分给圆了过去。
顾瞻今日的目的,也不是为着来找他茬儿的,自然没有故意反驳他。
但顾瞻这番话,却叫祁文景觉得很是受用:“都是自家门里的事儿,你去哪边都一样,确实……何来歉字一说。”
这话说的,就很有点迫不及待卖女儿那意思了。
虽然可以解释成他说的是祁家和喻家是一家人,可是真实的意思……
该懂的,在场的大家都懂。
于是,顷刻间第二波眼神攻击也冲着祁欢来了。
祁欢被瞅得无地自容,只能继续低头扮鹌鹑,假装娇羞。
祁文景一个读书人,还是要脸面的,紧跟已经话锋一转:“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日府上小宴,顾世子不如一起入席,就在府上吃个便饭吧。”
今天是祁长歌夫妻三朝回门的认亲宴,按理说带个外人入席确实不合适。
高云泽和杨青云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忍了半天的笑,这回终于不再掩饰,上前起哄:“是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一起席上喝一杯啊。”
就连喻怀瑾也忍俊不禁:“上回你从我家席上走的早,我都没来得及敬你一杯,今日刚好借着岳父这边的方便,借花献佛了。”
一群年轻人凑上来打趣,朝气蓬勃,热闹非常。
这气氛——
倒是长宁侯府里许多年都未有过的了。
顾瞻却是没有立刻答应,只透过人群去看祁欢。
祁欢着是脸皮再厚……
这时候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对暗号的,所以就装死,低着头假装不好意思看他。
再然后,一群大小伙子就又看出了另一重猫腻来——
这位顾世子,大约是惧内?
祁欢不松口应声,哪怕是老丈人留他吃个便饭他都不敢轻易应承!
高云泽几个,再次憋笑憋到近乎内伤。
祁正钰却是耐性告罄,不冷不热的开口:“时辰差不多了,别都杵在这里说话了,去入席吧。”
此时,顾瞻却不动声色,拿眼角的余光看了祁文晏一眼。
祁文晏虽然比他们几个大不了几岁,但是气质太过沉稳,却是实打实叫他给端出了个两代人的鸿沟来。
方才,他一直都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一群少年人起哄玩闹。
此时便对祁文景道:“饭我就不在家吃了,衙门还堆了大批公务要处理,我先行一步。”
诚然,他但凡开口,就绝不是与任何人商量的意思,而只是通知。
祁文景愣了愣。
毕竟祁文晏特意跑这一趟,不该浪费的时间都已经浪费了,还差再吃个饭吗?
不过,他向来不为难自己的这个兄弟,所以当即应允:“你公务忙,叫人回来说一声就是,他们都是小辈的,即使你不得空回来,也不会挑你的理。”..
祁文晏扬了扬唇角,却未构成一个真正微笑的表情。
喻怀瑾连忙正色上前,恭恭敬敬给他作揖:“是我们给三叔添麻烦了,侄女婿谢过三叔拨冗前来,既然三叔今日不得空,那来日一定找机会再补敬三叔一杯酒。”
祁文晏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话,然后便径自转身走了。
从始至终,都冷淡的没有再多看其他任何人一眼。
祁正钰广袖底下死死捏着拳头,眸中控制不住的漫上一层阴寒的黯色来。
不过在场的都是祁家的亲近,所有人都知道祁文晏的性子,以及他和家里老侯爷不亲厚这点事实,大家见惯不怪,所以气氛也未曾因此而冷场。
祁文晏一走,大家就又都默契的去看顾瞻。
顾瞻盯了祁欢好一会儿,见她一直不理自己,才仿佛是有些尴尬的泄了气,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道:“祁世子,晚辈稍后也还有别的事,今日就暂且先不叨扰了,我也先行告辞。”
祁欢倒是奇怪,他这巴巴的趁着这个时辰赶来,难道不就是为了趁机蹭到自家认亲宴上刷一波存在吗?
她再顾不得许多,诧异的抬眸朝顾瞻看去。
这回,顾瞻却仿佛刻意避嫌似的,并没有公然与她对视。
只是——
他唇角刻意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告诉了祁欢他就是故意的。
由于他这身份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确实有几分尴尬,现在他坚持要走,众人也不好强留,就只当成是祁欢娇羞之余闹的小脾气,不准他公然在自家亲戚圈子里混。
祁文景要亲自送他出门,顾瞻自是拒绝。
祁文景也知道,为了自己女儿将来的脸面和在婆家人面前的地位,他也不好太上赶着,所以也没再坚持。
祁欢就这么眼巴巴的看着顾瞻又走了,心中一个大写的疑团在不断凝聚。
直至——
身后高云渺没好气的拿肩膀撞她:“人走了,难道你要追出去啊?”
那怎么可能?!
祁欢飞快的收摄心神,干笑两声,掩饰住尴尬。
这边顾瞻走得快了几步,和祁文晏出门就赶了个前后脚。
祁文晏近来出行已经很少坐轿子,都换成了骑马,遇到熟人询问打趣,他只说是骑马更加快捷方便,便于节省时间。
顾瞻自祁家门里出来,他也刚接了风临递过来的缰绳握在手里。
见着顾瞻居然也出来了,祁文晏将要上马的动作便是一顿。
然后,就看顾瞻下台阶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顾瞻也不兜圈子,开口就直白道:“祁大人应该不是真忙吧?如果能够腾出时间,晚辈有件事想找您聊聊。”
祁文晏唇角扯了一下,瞬间了然:“你今天是来找我的?”
“是。”顾瞻坦白承认。
顿了一下,又解释:“之前我与祁大人之间并无私交,想着直接去大理寺寻您说话实在唐突冒昧,所以就到这来了。”
祁文晏这么冷淡一个人,难得对外人有了几分兴致。
他上下打量了顾瞻两眼:“你既是特意来找我的,那应该不是为着闲聊,换个地方吧。”
言罢,他已经先行翻上马背。
江玄赶紧也牵了顾瞻的马过来,一行主仆四人就打马去了大理寺衙门。
这个时辰,正赶上衙门中午休息。
祁文晏将顾瞻主仆直接带去了自己平时处理公务的厢房,并且也不浪费时间,进门就问:“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没叫人上茶,自己也没坐去案后,而是在屋里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
顾瞻坐到他旁边:“是有关祁欢早逝的舅舅,杨郁庭杨大人的一件旧事,昨日我去吏部调杨大人的生平卷宗查阅时偶然听闻,早在上个月那批卷宗就被祁大人您率先查阅过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当时真正想找的也是祁欢舅舅的归档卷宗吧?”
祁文晏靠在椅背上,表情有些漫不经心。
他没否认,却也没看顾瞻,只先不答反问:“好端端的,你寻杨郁庭的卷宗作甚?”
祁文晏是个绝对的聪明人,而与聪明人打交道……
最忌的就是自作聪明。
所以,顾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诓他,直言道:“祁欢怀疑朝中有人与她舅家为难,她又说世子夫人在这方面似有难言之隐,她不敢追问太多,所以前几天刚托了我替她暗中查证。”
他自袖中将江玄从吏部誊抄的两份卷宗拿出来,拍在了祁文晏面前。
祁文晏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随意的捡起两份卷宗都一一展开来看了。
看过之后,他似是茅塞顿开般低低的长笑了一声,口中呢喃重复了一边卷宗上的那个名字:“杨成廉……右都御史,呵……原来是他么?”
顾瞻心头微微一动,立刻便知自己这趟没有白来,神情越发慎重的盯紧了他。
他暂时没再开口。
祁文晏也是个很直接的人,萦绕在他自己心头的困惑有个破解的缺口,他心情正好,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的成人之美。
于是,他侧目给守在门口的风临递了个眼色:“回我那把我收着的那些有关杨大人的东西拿过来。”
“是。”风临应诺离开。
屋子里,两个男人也都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祁文晏就住在衙门后院,所以风临只去了不多时就回,怀里抱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
顾瞻的眉头下意识蹙起——
他没想到祁文晏会收集到了有关杨郁庭的这么多东西。
所以——
围绕在当年的杨家人身上,究竟是发生了怎样复杂的事?
祁文晏依旧靠着椅背休息,只使了个眼色,风临就将箱子放到两人中间的小桌上打开。
顾瞻看到里面堆了好些居然都是些卷宗。
最上面一封,就是大理寺收录的记录杨郁庭当年因公殉职始末的案卷。
再拿下面的,依旧是案卷,却都是别的案子了。
等他拿到里面第四封的时候,祁文晏才终于再次开口:“不用翻了,记录杨郁庭案的就只有你手上那一卷,剩下的那些都是和他那案子同时期,同一州府呈送进京的奏报。杨郁庭的案子,明面上看是死于意外,但本官做为一个刑狱官的标准来评定,这份案卷叙述细节不详,模棱两可甚至刻意掩饰的地方都太多,若是这案子当年由我来复核,它结不了。”
顾瞻虽然不是刑狱官,但他看杨郁庭那案宗的第一遍也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一个堂堂朝廷命官,因公殉职,地方上奏报朝廷时怎么可以这般草率的三两句话就带过了?
祁文晏索性一次把话都说清楚给他听:“我之所以留下这些,是因为我发现杨郁庭这份卷宗还是事后被人调换过的,纸色明显比同年进京的其他卷宗要新上许多。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者是有人在他的死因上头心虚,故而替换了当年真实详尽的卷宗,试图掩饰什么,也或者只是哪个看管库房的小吏不小心意外损毁了他的卷宗,未免罪责才随意补了一份出来。”
当然,他更倾向于的是前一种可能!
所以,祁文晏说着,就瞥了眼手边放着的杨成廉的那份履历档案的卷宗,意味深长的笑了:“如果你和那丫头怀疑的是这个人的话,那我也怀疑他。只不过此案封卷多年,已非我职责范围之内的事了,既然你要替那丫头出头,那这些你便拿去吧,我也等着听幕后真正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