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辰仿佛就只是小孩子闹了点无理取闹的小脾气,被祁欢安抚住之后,就没再提起过这件事。
然则次日,顾瞻心情大好,再去上朝点卯时,皇帝陛下高坐明堂,议政时目光来来回回数次自他身上扫过,都是欲言又止。
这种事情,一次半次的,不算什么。
毕竟顾瞻是他小舅子,做姐夫的适当关注一下小舅子,此乃人之常情。
可是这样频繁了……
频繁到满朝官员都隐隐有所察觉,众人就免不了要暗中揣测一二。
可顾瞻身上,近来也无事发生,也就是刚定了门亲事而已。
难道——
是皇帝陛下或者是皇后娘娘对他这结亲对象不满意?
其他人倒是都还好,不过看看热闹而已,祁正钰和祁文景父子,到了后半段却几乎都是悬着心过的。
祁文景甚至已经暗下决心,等下朝之后就立刻逮住准女婿问问。
然则——
皇帝宣布退朝之后,语气一顿,突然指了指顾瞻:“顾瞻啊,朕这里昨日刚收到老国公自西北军中的来函,他老人家上折子,提了一下下半年兵马调配和粮草供应的新方案。西北军中的情况你最熟悉,随朕去御书房,替朕一起琢磨琢磨。”
原来——
是为了公务吗?
祁文景暗暗松了口气,但紧跟着心又悬起来。
昨日他回去的晚,当时顾家的长辈跟他谈的时没有主动提起给两个孩子订婚期的事,而他作为女方长辈,这种事,人家男方家里不主动提,他也不好上赶着,就只得忍下了。
后来等送客之后,他忍不住就去找杨氏琢磨这个顾家的确切意思,杨氏也没瞒他,如实告知说不是顾家不想早日完婚,是他的自己女儿不肯。
这些年里,祁文景一直都觉得愧对发妻与一双嫡出的儿女的。
尤其——
祁正钰连续两次作妖,分别将祁欢姐弟都推到过刀锋底下一次之后……
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孩子们面前也越感抬不起头来。
现在祁欢这样任性妄为,他即使心里一百个不赞成,也终究是只能忍着,都没敢把祁欢找过来劝。
此时,他心里却咯噔一下,忽而冒出个想法——
顾瞻这今年已经连续在京呆了好几个月了,往年可没有这样的先例,若是得了西北的军报催促他回去……
那这婚期拖延下来岂不是遥遥无期?
他这里且在糟心忧虑,顾瞻已经神色如常的躬身领旨:“是,臣领旨。”
皇帝起身,自后殿离去。.
他却没有当即跟上去,而是脚下转了个方向,先朝祁文景走来,十分客气恭敬的作揖道:“世子爷,我原是应允祁欢今日去府上给她送东西的,现在看来是不得空过去了,有劳您晚间回去替我跟她解释一二,省得她以为我是无故爽约。”
其实他和祁欢之间并无甚约定,就算真的有约——
他自己不得空过去,差了身边小厮过去送个信也更方便简洁。
现在刻意过来搭讪,不过就是为了找机会拉近两家关系而已。
祁文景只是有些迂腐,却并非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他面上尽量不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神色,露出笑容来:“好好。本来也没多大个事儿,我会与欢儿解释的。”
说着话,却在称呼上犯了难。
直呼其名吧,人家这个国公府世子可比他这个落魄侯府的世子身份高多了。
要沾女儿的光,给顾瞻当长辈,称呼一声世侄吧……
从平国公府这边论起来,皇帝和顾瞻是一个辈分,他就是打肿了脸也不敢凑上去给皇帝当长辈。
祁文景是好悬没掉坑里,自己把自己哽了一下。
好在顾瞻反应够快,谦逊道:“我有一小字辰熠,取光耀星辰之意,只因我尚未及冠,这小字便不常用,世子爷直呼其名便是。”
这不是需要谦逊推诿的事情,祁文景解了几分尴尬,也便从善如流的点头。
顾瞻微微颔首,转身便也从后殿追着皇帝离开了。
待他人刚一走,便有不少人围上祁文景来,有人恭维讨好,亦是有人绵里藏针的挖苦讽刺。
却总归——
是叫祁文景尝了一回众星拱月的感觉,应付起来着实吃力。
祁文晏是从来冷淡惯了,雷打不动的下朝便目不斜视的直接走了。
祁正钰眼见着顾瞻朝祁文景走去,未免留下来自取其辱,也是第一时间就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殿。
祁文昂亦步亦趋跟着他,注意力却不在后面的祁文景和顾瞻身上,而是盯着走在前面的祁文晏背影。
“父亲,我这两日刚得了个消息。”思忖再三,他还是将事情对祁正钰说了:“平康坊靠皇城边上那有座宅子,是七年前一位掳了官的五品通判家在京的祖宅,他家因为贪墨赈灾银两,获罪被诛,宅子收归了朝廷所有。前两天我刚接手了一批公文,发现这大半个月工部正在修葺那座宅院。”
祁正钰对这些边边角角的鸡毛蒜皮不感兴趣,冷声道:“说重点。”
祁文昂斟酌道:“修葺宅院的旨意是宫里下的,经手的官员说是李大总管亲传的陛下口谕,可……那座宅子,是之前陛下降旨赐给老三的。”
祁正钰闻言,脚步终于微微一顿。
但这是在下朝的路上,一路同行的都是各路官员。
他父子二人不能公然站在这里说话,他紧跟着又飞快调整好状态,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祁正钰疑惑。
按理说,宅子既然赐下来了,就再没有朝廷出人出力去给修葺的道理。
可你要说是那宅子因故被朝廷收回去了……
最近也没听到任何风声,说祁文晏有触怒了皇帝的。
祁文昂对待此事十分慎重,是仔细核实过才来与他说的,故而面上表情十分的凝重:“我从主管这事的官员那里查问过了,说是那宅子老三要搬过去住了,但修却是宫里下的旨意,因为皇后娘娘的一个表亲也看上了那个宅子,求到了陛下跟前,陛下为了协调双方关系,劝着老三分了半边宅子出来,同时做为补偿……便叫工部以皇后娘娘的名义,将那整座宅子都一并修葺好。这消息属实,之前老三确实亲自过去商定过修整的方案。”
他现在已经是正式任命的工部侍郎了,本来皇帝下令给祁文晏修宅子这事儿他应该第一时间就知道的,只因为之前这个职位他只是代理,所以,另有许多事情是最近得了正式任命之后才接手的。
祁正钰的心里,一瞬间就堵得慌。
最后,只冷冷的撂下一句:“随他去吧。”
他能说什么?
去年皇帝赐这个宅子给祁文晏时就有意敲打过他。
虽说父母健在,是没有分家出去自立门户的道理,可祁文晏这是皇帝在背后怂恿支持他这么干的,谁还能说什么?
祁文昂见他态度冷淡,也就识趣的闭了嘴。
他现在的处境,可谓前所未有的尴尬。
若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祁文晏干净利落的斩断与家里的过往,搬出去单过,他是该窃喜的。
毕竟——
没了这个优秀的弟弟做竞争对手,他拿到爵位继承权的几率就大了许多。
可是现在——
祁欢和京城里最是硬气有背景的平国公府的世子爷订了亲,顾家现在没有女主人,只要她嫁过去,那就是顾氏一门的宗妇!
祁文景有这么个身份显赫的女儿给他在上面撑着——
他就是再窝囊,再无能……
就是祁正钰也不敢硬是从他手里把这个爵位给抠出来了。
所以——
祁文晏现在出去自立门户,对他来说也没了什么意义,反而也是给他添堵。
因为混到今天,他的确是不如祁文晏的。
这边顾瞻跟着皇帝去了御书房。
太子下朝就被苏秦年拎回东宫去读书了,没能过来瞎掺合。
皇帝走到案后坐下,又抬了抬手示意顾瞻:“今日没有外人在,你随意些,坐着吧。”
“谢陛下。”顾瞻依旧是秉承着君臣之礼,拜谢之后方才在下首找了张椅子坐下。
李公公带人送了两碗绿豆汤过来。
皇帝又再次抬手示意:“吃一点,消消暑。”
顾瞻自托盘上取了一碗,尝了两口,觉得口味口感都尚佳,就一股脑儿都吃了。
皇帝本身胃口不太好,看着年轻人吃东西就高兴,“合胃口?那要不再给你来一碗?”
“不了。”顾瞻道,“臣吃不太惯甜食,不过陛下这里的绿豆汤确实煮的好,您要赏我的话……君恩不宜辞,那臣就愧领了。”
私底下,双方虽然恪守着君臣的身份,可顾瞻毕竟也是皇帝从小看着长大的,顾瞻在他面前,并不过分拘束。
他自顾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人精似的,当即笑眯眯的接茬:“世子爷是要借花献佛,稍后带去给祁家姑娘吧?”
皇帝起初还没想这么远,闻言,被强塞了一嘴狗粮,顿时绿豆汤也有些喝不下去了。
他从碗里抬眸,看向顾瞻。
顾瞻落落大方的承认:“我总往她那边跑是要寻个由头的,今日刚好忘了去酒楼定食盒。”
“咳……”皇帝干咳两声,放下碗。
顾瞻以为他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太过分,就又稍稍正色看向了他道:“陛下说昨日受到祖父上呈的折子了,他老人家是否有催促微臣回去?”
“得益于你顾氏一门多年死守,这几年西北边境还算稳定。”皇帝道,“老国公说近日一切安稳,只是报个平安,叫朕放心。”
这会儿,也没什么兜圈子的必要。
他直接将桌上的绿豆汤推开一边,示意李公公拿走,然后话锋一转,颇是语重心长对顾瞻抱怨起来:“朕叫你来是想说说你,你说你这小子办事是怎么办的?定亲这么大的事,自己一个人就办了,提前也不跟朕和你姐姐打个招呼?”
顾瞻笑道:“这也不是臣的本意,只是臣所心仪的祁家姑娘太有主见,前日出游,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哄得她松口,臣怕夜长梦多,多拖上一日她就反悔了。”
皇帝:……
大殿当中,出现了片刻诡异的静默气氛。
皇帝和李公公的表情都有几分一言难尽。
皇帝指了指顾瞻,想说他丢人现眼没出息的,但再转念一想他自己也是有闺女的人……
看人家女婿和自己挑中的女婿之间的差距——
皇帝陛下整个人又瞬间都感觉不大好了。
“唉!”他叹一口气,突然也不想管顾瞻的这些私事了,只是问他,“昭阳这阵子都还是混在军营?”
“那丫头的行事多少还是有分寸的。”顾瞻道。
又将那日去军营,和云澄一起带兵去镇压村民械斗之事说了。
他说:“臣心里明白陛下对公主的爱护之心,没有任何一位父亲是愿意女儿混在军营里吃苦的,更何况那丫头还是金枝玉叶。可是陛下,臣也庆幸澄儿是这等豁达坚韧之人,有事可做,总比碌碌无为,混吃等死要更好上一些。而且……军营那边祖父再三交代给司徒将军了,他不会将公主置于险地的。”
皇帝陛下的眼神由无奈直接转为怨念,之后便是幽幽一叹:“你们还真不愧是亲姐弟,说出来的话都如出一辙,合着从头到尾就朕这个做父亲的在操心。”
顾瞻笑了笑,对此不予置评。
男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很奇怪的,不管是手握天下权柄的一国帝王,还是杀伐决断的铁血将军,在面对有些人和事的时候,就是甚至会比普通人更加的婆婆妈妈。
若是换成是他,将来等他和祁欢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他觉得他应该是和现在的皇帝差不多……
女儿嘛,怎么宠都不为过。
皇帝叫他过来,其实就是为了问他的婚事和拉家常的。
昭阳公主这事儿只能是干着急,主要是祁文晏看着太不上道,他就算找了顾瞻当军师,一起钻研也钻研不出什么结果。
最后,就是顾瞻顺了他一大盅绿豆汤,拎着便走了。
皇帝坐在案后看着他那背影,又是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说说,朕的大理寺少卿,一个读书的,就还不如一个舞刀弄枪的莽撞小子更开窍,简直岂有此理。”
这种事情,李公公确实毫无经验,一脸为难的也接不上话。
顾瞻这天没有亲自去给祁欢送绿豆汤,一出宫门就被兵部的人截胡请了去,他只得是打发了江玄把东西给长宁侯府送去。
之后连续两天,都是下朝就被兵部的人抓壮丁拉走。
然后一共历时大半个月,祁文晏和云澄那宅子就修葺完毕了。
皇帝陛下趁机叫李公公给云澄送了信,叫她回来看一眼,要是哪里不满意的好尽快接着改建。
至于真实的目的——
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催四请了一通,这天云澄才终于不情不愿的回来,没有半句废话,回平国公府她住的院子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装车送去了新宅子,然后一声不吭的人又走了。
皇帝那里又是一通干着急。
然后,向来低调不通人情的大理寺少卿大人却突然通达起来,搬家安顿好之后居然给一众同僚和自家人下了帖子,说他要办乔迁宴。
祁欢拿着帖子,只觉得今天这日头怕是从西边出来了。
但是祁文景很兴奋,当即又告了假。
回家之后,他又亲自跑来跟杨氏商量,看看能帮衬祁文晏准备些什么。
可是祁文晏这乔迁宴就设在次日,要帮衬什么也来不及,杨氏就道:“现在要准备什么也来不及,要不等明天去赴宴回来再说吧,看他需要帮着添置什么,再给准备了送去。横竖都是自家人,文晏也不会见怪。”
祁文景兴奋的在屋子里转圈,自然是好说话的:“也对。”
次日,他们夫妻和二房那边商量了要一道儿过去,又要带着祁元辰,人多,准备起来要彼此迁就,就格外慢些。
顾瞻来得早,祁欢索性跟杨氏打了声招呼,就先和顾瞻一起走了。
她牵出自己的坐骑,两人并肩骑着马往祁文晏那宅子去,然后找到地方在大门口一下马就愣住了。
那一道大门,上面却并排挂了两块门匾。
上书——
一为“祁府”,一为“顾宅”。
祁欢炯炯有神,转头问顾瞻:“你确定这是我三叔的新家?该不是你给我准备的什么礼物惊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