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瞻的情绪,到底也没有泄露的太明显。
随后,他往旁边别开了视线,继续说下去:“陛下和我姐姐,乃至于云湛,他们都觉得对不起她。伤口太深,根本无法修复医治,她又是个女孩子……他们都怕她受到伤害,所以就对外掩下了那场后宫祸乱的细节,之后便一直宣称是公主身体孱弱,需要静养,被送去了温泉行宫。起初的几年,是陛下怕她受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和议论,一直严密保护,没叫她公开露面,对宫里更是下了禁令,不准任何人私下议论公主,或是将公主的真实情况外传。”
话到这里,他却又突然笑了一下,语气里便有了几分淡淡的骄傲。
继续道:“可是这丫头大概是天正反骨吧,别人家的女儿娇养起来,多会养成刁蛮嚣张和欺软怕硬的性格,她的性子却极好,自懂事起就未曾因为容貌之事困扰过,并且一意孤行,非要去军中谋个职位,不肯呆在宫里无所事事。”
云澄当时的原话,其实挺震撼的。
那时候她才刚刚十二岁。
虽然从小跟着顾瞻和云湛他们习武练功,身体锻炼的不错,可毕竟是双胎里面先天不足比较虚弱的一个,那时候她身子骨儿还是瘦瘦小小,干巴巴的一个,十分的稚嫩。
她当着皇帝的面闹脾气,争吵。
她说:“我不要待在这个后宫混日子,父皇你后宫里这么多的女人,她们除了涂脂抹粉和勾心斗角的糟蹋日子,这辈子到底活得什么劲儿?父皇你能养着她们一辈子,自然也能锦衣玉食的奉养我一辈子,可是说到底,她们哪怕就只些摆设,也好歹有个一技之长,可以以色侍人,那我呢?”
她又说:“你看见宫里这些人看我的眼神了吗?人人都怕您和母后,他们面上表现的对我再是恭敬,可是谁都知道,他们看我像是看废物,甚至是怪物。能像看待一个乞丐对我抱有几分怜悯的,便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善意,在他们更多人眼里,都是鄙夷,讥诮和不屑。”
她说:“当我身在高位,享受到了旁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荣耀时,我在他们眼里就会变成十恶不赦之人。其实我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不管他们是羡慕嫉妒还是仇视,谁都改变不了我身为觐朝唯一最尊贵的嫡公主的这份荣耀,可我就不想永远在这个阴暗的充满了恶意的环境之下呆着,我不想终有一日,真的把自己活成个一无是处,只有一身虚假荣耀的废物。因为我不想在您和母后,还有哥哥的眼里都变成一个真正面目可憎的怪物。”
一个人,即使心如磐石,也不能够长时间呆在一个过于阴暗的环境里。
因为人心在坚韧的同时,又是极最弱的东西。
它太容易动摇和受到外物的影响了。
二十岁朝气蓬勃,受万千宠爱的小公主,那时的她,心思无疑是开朗和阳光的。
万千荣耀加深,父母兄长的宠爱,叫她有足够的资本和后盾去面对和迎接周遭所有的恶意和虎视眈眈的窥伺。
可——
那也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而已!
不得不说,她是个很通透也很有远见的姑娘。
而她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本来就对她抱有亏欠的皇帝即使再舍不得,也只能咬牙顺遂了她的心意。
而云澄破例进了京郊大营,自然也是靠的挂名在平国公府名下的关系。
她原就是拥有特权的公主,投胎投的好,那也是她个人的本事,而并非原罪。
她不想被完全困在那个身份制造的阴暗牢笼里,可该是她的就是她的,借了一点顾家的关系保她在军中争得一席之地并且飞快的站稳脚跟,她亦是活得坦然。
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不求能立多大的功劳,总归她不再是个只能依附于旁人的彻头彻尾的废物了。
而在军营里,有个更大的好处就是——
跟一群军旅粗人混在一起,行伍之人,谁人身上没有几道疤?没有人再会因为她脸上的旧伤就阴阳怪气的投来异样打量的目光,毕竟在这个军营里,大家信服的是你的战功和本事,而不是靠着一张脸混吃混喝的。
她像是一朵向阳而开,开得肆意张扬的花儿,知道去哪里寻找适合自己扎根和生长的土壤。
无声无息中,将烙在身上的不良印记变成寻常。
所以,一晃数年过去,今时今日的昭阳公主依旧活得明媚又张扬。
祁欢是个防备心比较重的人,很少会对什么人会一见钟情的生出好感来,云澄就算一个。
人心的自信、坚韧、与明媚,即使不宣之于口,也总会通过气质,眼神,甚至行为动作无形中表露出来的。
那姑娘身上,就天然的带着这种散发着美好氛围的感染力,强烈到会叫人下意识忽略她的残缺。
“她是个豁达乐观的好姑娘。”祁欢由衷的感慨。
说着,不由的目光深深看了顾瞻一眼:“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姐姐能做一国之母了,她一定是个心有丘壑,特别通透明慧之人。”
顾瞻和自己的姐姐,外甥外甥女儿感情都好。
听到别人夸赞自己重视的家人,这自然也是一件特别愉悦身心的事。
他眉目之间,先前提及旧事的那一点惨淡彻底划开。
他依旧是双手抱胸,靠着柱子,以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与祁欢对视,挑眉道:“我们在说云澄那丫头,你怎么就扯到我姐姐身上去了?”
祁欢理直气壮道:“小公主也不可能是凭空长那么好的,照你说的,皇帝陛下养女儿时就是个没有任何原则的女儿奴,还指望他能导人向善做榜样吗?公主殿下的聪慧豁达,自然就是从皇后娘娘那里言传身教得来的。”
言罢,忍不住又是一声更重的感慨:“皇帝陛下真是好福气。”
也不仅仅是云澄,顾瞻和云湛也都是养在顾皇后身边,受她耳濡目染长大的。
太傅们的教导,固然要占一部分,但是大概率上对一个人影响最大的还是陪伴成长的长辈。
顾皇后看着长大的这几个孩子,若是只有个别出色的,那也可以说是巧合,可是顾瞻他们三个瞧着个个都是根正苗红的……
可见,顾皇后的人格魅力巨大!
所以说娇宠文都是骗人的,真正的一国之母当并不是什么人想做就能做的!
祁欢这话说的无心,顾瞻却瞬间想到之前秦颂提过的事,眸中不禁再度闪过一抹黯色。
祁欢兀自感慨完,久久未得他回应。
抬头去看,见他失神,就抬手扯了扯他袍角:“你怎么了?”
“哦,没事。”顾瞻飞快的敛下神色,眸色再度变得清明,“这几天在兵部跟他们议事,突然想到个换防的方案,走神了。”
祁欢不疑有他,确实也没再从他神情之间看出异样来,就有些神秘的冲他眨眨眼:“哎,连我这种不理窗外事的都知道皇帝陛下极是宠爱昭阳公主,就算公主要从你府上搬出来,他总不至于抠门到连个完整的宅子都舍不得拨给自己的女儿吧?”
她的心思向来活络,顾瞻倒是不奇怪她会立刻捕捉到重点。
顾瞻一开始之所以不想和她主动提对面住的是云澄,也是因为他怀疑上了是他那皇帝姐夫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搞事情。
他勾着唇,笑容明显透出几分宠溺,沉吟着道:“这宅子的事我之前确实未曾关注,不过上个月你们进宫那次,我知道陛下设琼林宴的原意是想哄着云澄回宫挑驸马的。那天……祁大人是他破格,也是特意找过去的。”
现在——
这大概就是则心不死吧!
印证了心中猜测,祁欢顿时乐不可支起来:“若是皇帝陛下亲自做媒,这事儿怕是想不成都难吧?”
“也未必。”顾瞻若有所思看向对面,很认真的思索道:“云澄那丫头也有点被宠坏了,我行我素的厉害,依着我对他的了解,我猜是陛下用了什么手段诓骗,她自己压根不知道陛下动的是撮合姻缘的心思,否则的话她绝不可能这么配合的搬过来。这件事,只要最终她不点头,就谁说都没用。”
祁欢觉得很喜气。
原来高高在上如皇帝老子,在催婚自己女儿这方面都是捉襟见肘,小心翼翼的跟孙子似的。
当然,归根结底可以总结一条——
这个皇帝陛下私底下脾气是不错的,不是那种唯我独尊的大家长作风。
“昭阳公主年纪还小嘛,着什么急?”祁欢不以为然。
顾瞻失笑:“如此说来,你对祁大人倒是信心十足?”
祁欢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抿唇轻笑:“我虽然不了解你外甥女,可我了解我三叔啊。你外甥女儿是情窦未开的丫头片子一个,她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那是她单纯。我三叔可是混官场都混得游刃有余的老油条,你以为他会不懂皇帝陛下的用意?”
因为祁文晏那个人实在是过于冷淡和不好相处了,的确,这就给顾瞻也造成了一种固有认知——
认为他在男女之事上也一定是冷淡漠然,不开窍的。
听祁欢这样说,他不由的又慎重几分,不确定的又对上了祁欢的视线:“你说他是顺水推舟?”
祁欢冲他挑了挑眉,纠正:“我说他是扮猪吃虎,他心思多深啊,鬼知道背地里都打多久的如意算盘了,没准都已经定了无数方案,等着攻略人家小姑娘呢。”
她跟祁文晏虽然接触也不多,可是家里数次事故累积出来的经验,叫她对这个人确实是有一定了解的。
祁文晏不近人情是真,若他不是顺水推舟为了遂皇帝的心意……
不管云澄怎样,他是指定不会搬到这里来住的!
而且——
年轻权臣配当朝公主,这才是正常剧本的正常剧情走向嘛!
祁正钰之前那胡编乱造的什么鬼?往杨氏和祁文晏脑门上泼脏水,他那脑洞开得可真够大的,大到让祁欢都跟着受了不小的惊吓。
虽然她从一开始没信过祁正钰的胡编乱造,但是说实话——
自从叶寻意赶在那个当口去试图勾搭祁文晏,那件事发生之后就总叫她惴惴不安。
叶寻意拿的可是个先知剧本,她当时去找祁文晏不会是空穴来风,祁欢就很怕照着原剧本发展的话,杨氏和祁文晏之间会不会因为那个莫须有的屎盆子而造出什么悲剧来。
现在,看祁文晏彻底搬出来,和本家那边撇清了关系,并且还有了顺理成章的人生目标和cp线,她才觉得隐患没那么严重了。
所以,现在从不为人知的私心上来讲——
祁欢是比任何人都盼着祁文晏能拿下云澄,去和这小公主光明正大凑一对儿的。
只不过么……
突然想到后续的可能,祁欢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皇权为尊,如果以后我三叔跟你外甥女儿真成了,他的辈分是不是得跟着妻族去论,那他岂不是得喊我舅妈?”
顾瞻:……
鉴于她三叔那张冷淡到极致的禁欲脸,实在太有反差萌,未来舅妈直接笑趴在栏杆上拽着自己未来相公的袍角打滚。
顾瞻怕她一时兴起滚水里,正待要去拎她起身,然后动作一僵,看着顾瞻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准外甥女婿规规矩矩喊了声:“三叔。”
祁欢的笑声戛然而止,匆忙回头——
果然就看到面无表情的祁文晏就站在她身后。
她也不确定方才自己和顾瞻的谈话被他听去了多少,总之——
无论如何,最后这两句肯定是听到了。
祁欢脑子里轰的一声,霎时就出了浑身的冷汗。
她一股脑赶紧爬起来,也顾不上整理衣裳仪态,第一时间就是吓得赶紧跑到孤身身后躲起来,借他的身板儿挡了自己大半边身子,一边用力揪着他的手指壮胆……
她这才重新看向祁文晏,嗫嚅了一声:“三叔……那个……”
想插科打诨两句,可是喉咙发紧,话也说不出来,索性溜之大吉,拉着顾瞻就跑:“我们还有事,中午饭就不在您这吃了。”
顾瞻任由他拉着,两个人沿着荷塘边的回廊一路狂奔。
祁文晏依旧是容色淡淡的转身去看。
少年竹青色的袍子和少女娇嫩粉色的裙裾交叠扬在雕梁画栋的风景里,随着他们有些慌慌张张的笑闹声一起留在风里,那是好一副张杨明媚的美好画卷。
然后,他眼角余光瞥见荷塘对岸的另一道风景,便是抬脚疾步朝大门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