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廉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抬头直视皇帝。
宁氏这回则是真的脑袋一空,有点受不住,想要当场晕倒了。
杨成廉在官场走了将近四十年,是稳扎稳打,从一个外放小吏做起,脚踏实地积累政绩走到今天的。
如果说文妃一朝入宫封妃,是家里祖坟冒青烟,平地而起的空中阁楼,那杨成廉走到今天,就可以说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打好了地基,盖起来的豪华大屋。
单从含金量和稳定程度这方面比较……
祁欢完全能够理解这母子二人的弃车保帅之计!
由于皇帝对文妃的处置实在太重,他甚至也以为这事儿便算是清算交代清楚了。
所以——
现在,就只是为了敲打杨成廉两句吗?
杨成廉纵横官场这些年,自是已经养成了上位者处变不惊的一些脾气,此时却是满面骇然,看着皇帝愣了会儿,嘴唇动了动,却自感嗓子被塞了一团棉花……
过了好半天,他方才仓促重新重重的磕了个头,悲怆道:“是微臣的疏忽,自文……自微臣这长女入宫以后,因为君臣有别,加上这些年来微臣外放的时候多,所以确实是疏于管束引导,以至于叫她犯下今日这样的大错。是微臣愧对陛下,微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教女无方”四字,他是咬死了不肯说的。
而他这番话,看似恳切悲怆,实则——
却不过就是在拐弯抹角的推卸责任。
文妃入宫前的口碑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还想借此混淆试听,把文妃为恶一事彻底和他们自家撇清了关系。M..
并且,又是在向皇帝和朝臣暗示,他这些年在任上兢兢业业做事的功绩。
而宁氏——
她在自家门里虽然说一不二,杨成廉都要看她的脸色,可是她又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会儿皇帝当面质问,她纵是口才再好,也不敢随便僭越开口,只剩下在心里干着急,也跟着儿子口头伏地。
杨盼儿则是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皇帝处置了她嫡姐,却仿佛没看到她这样一个小卒子,倒是一声也没提她,现在眼见着父亲和祖母都慌了,她也立刻跟着伏低了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杨成廉言辞之间玩的这些把戏和心机——
在场的,除了个别特别耿直没心眼的武将,绝大多数人都能听得懂的。
只同时他们也觉得,杨成廉这个右都御史是今年才刚新晋的官职,正吃手可热呢,皇帝既然都已经重处了文妃,对他大概也就是敲打警告一番罢了……
甚至于,祁欢也是这么想的。
然则,皇帝今天却很是不走寻常路,他直接无视了杨成廉的那些暗示,冷冷的道:“有罪倒谈不上,子女们成年了,长大了,谁家父母也不能寸步不离的盯着跟着,杨氏若是别家女儿,她入宫多年犯的错,朕不会过分苛责她的娘家人……”
杨成廉隐隐觉得这话茬儿不对,嘴唇动了动,因为莫不准皇帝的用意,依旧不敢贸然开口。
果然,下一刻,皇帝又是话锋一转:“可是杨卿你不一样!小女儿觊觎旁人夫婿,没有半分女子的廉耻之心,大女儿又辜负皇恩,仗着朕给她的皇室身份,作威作福,随意构陷冤杀无辜。杨卿啊,教女无方这四字,你担得。你连自己亲生女儿的品行都引导不好,见微知著……右都御史一职,担当的可是监督品评天下官吏品格与政绩的重任,你叫朕如何相信你能胜任?”
“陛下……”杨成廉惶恐的大叫一声。
宁氏这回则当真是不胜打击,白眼一翻,直挺挺的当场晕死了过去。
杨成廉甚至都不过上她,匆忙只给皇帝磕头便要求情。
但皇帝依旧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果断道:“你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的官阶品级朕不掳你的,今日起,御史台的差事便罢了,明日起也不必上朝听训。李宝洪,一会儿你跟着过去,将官印官服等物都取回来吧。”
这可就实打实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祁欢听得有点懵。
杨氏也没想到这一场风波席卷过后,会是这么个结果收场,这于她而言,却无异于意外之喜。
这么多年压抑着无可奈何的仇恨,仿佛瞬间泄了一半,心上压着的大石头移开,顿感神清气爽,畅快淋漓。
“陛下,微臣……”杨成廉却也自是不甘心的,连着又砰砰磕了两个头,还想求情。
皇帝已经站起来。
他居高临下,目光深沉的看着对方,意味深长道:“杨卿年事已高,早该致仕歇歇了。”
他这神情语气,威严冷肃之间也不乏警告敲打之意。
杨成廉心中煎熬非常,他是不甘心这一生的官场浮沉就此仓促落幕,可到底也没冲动到完全丧失理智。
他突然意识到——
皇帝实则已经看穿一切!
他之所以如此重处文妃,并非就是痛恨文妃有罪,而恰是因为他根本从来就不信此事会是文妃一人所为!
做为天下之主,身边人犯错,他哪能没有心胸容忍?这般不留情面的将他们一锅端了……
是因为,越是上位者,就越是不可忍受旁人拿他当傻瓜一样糊弄!
这一次,是他们一家大错特错!
他们只想着步步为营,给杨青云和杨墨音以致命一击,却居然理所应当的也将皇帝设计成了他们的棋子!
错了!大错特错!
但此刻,悔之晚矣!
杨成廉知道,事情至此,已经绝无回旋的余地。
纵然他此刻痛的悔的心头都是在滴血,此时,也只得忍下话茬,老泪纵横的又重重往皇帝脚下磕了个头:“老臣……多谢陛下体谅老臣,吾皇宽仁,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断了指望,也便爬回去,将自己晕死在地的老娘扶起来,暂且靠在膝上。
皇帝没再管他们一家,只回头扫视一眼宴上的文武百官,微微叹了口气:“此间事毕,众位爱卿辛苦,也都离宫回家睡个好觉吧。”
众人连忙起身,跪到各自座位旁边。
皇帝便在他们的山呼万岁声中,款步离开了。
“都起来吧。”顾皇后断后,叫了起。
看见顾瞻和祁欢站在一块,她便走到顾瞻面前道:“陛下今夜累了,你的奏报若能拖到明天就明日再来,今夜先消停吧。”
这些天,南边一直连续不断的有军报进京。
顾瞻手上确实没带回来什么太紧急重要的消息,只不过按照惯例规矩,他一个驻外将领办差回京的第一件事是该去面圣复命的。
“是。那微臣明日再来,请陛下和娘娘今日早些安寝。”顾瞻拱手道。
顾皇后于是微微颔首,也便带着后妃皇子们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宫宴上的众人相继起身,祁欢也走到旁边,和祁文景一起,一左一右扶了杨氏起身:“母亲您还好吗?要不要先请太医切个脉咱们再回去?”
杨氏的确曾经有一个瞬间,险些没能撑过来。
但眼见着杨成廉一家倒了大霉,这便等于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她这会儿已经搞多了,只是依旧有点体恤而已。
杨氏摇头:“不必麻烦了,天晚了,就直接回家行了。”
说话间,她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的瞥了眼跪坐在地上,抱成一团的杨成廉母子,唇角有些恶意的勾了勾。
杨成廉明明感知到了她如有实质的目光,却硬着头皮生忍着,绝不回头与之对视。
席上的百官命妇陆陆续续的也出来了,杨氏最终也没当众说什么,由祁欢父女俩扶着离开。
杨成廉虽是个男人,可是如今也一把年纪了,又兼之文人体虚,宁氏身子骨儿却一直养的很壮实,他是无论如何搬不动的。
旁边虽然还有一个杨盼儿,可杨盼儿也是娇娇弱弱的,并且刚还被宁氏一鸠杖杵成了内伤,自顾不暇……
他父女二人就守着昏迷的宁氏,连负责疏散宾客的宫人甚至都没人过来帮他们一把,几百号人,全都自觉避让,像是躲避瘟疫似的,绕开他们一家自顾往外走。
即使有人偶尔会多看两眼,那也是与杨成廉不睦的同僚趁机看笑话的。
从云端跌落泥潭,这落差,对这些年在官场上稳扎稳打,稳步升迁的杨成廉来说简直一场破天荒的噩梦,要不是不想再更丢人一些,他几乎也就要一口气背死过去,一了百了。
这会儿,却只能咬牙强撑,等所有人都看够了热闹离开了,他们也好想办法走。
而一墙之隔,金阳殿的院子外面,杨氏身体不适,走的慢,虽然他们是最早出来的一批,却也很快被后面潮水一般涌出来的宾客赶超。
“人太多了,我们先边上等等吧。”顾瞻四下看了眼,斟酌着提议,又对祁欢道,“我去叫人抬个肩舆过来给世子夫人代步。”
杨氏刚要说不用,他在路边安顿好几人,已经转身匆匆走了。
祁文景夫妻虽然不愿意麻烦人,更不好意思再宫里矫情,可是他去都去了,也不能叫他白跑一趟,也只能是从善如流的等着了。
杨青云也是跟随他们夫妻一起出来的,此时大家站在路边不说话。
祁欢回头看了他一眼。
杨青云也甚是唏嘘,甚至于——
无论是他,还是杨氏,今日这事儿不仅有惊无险,还算大获全胜了,可他们姑侄两人脸上也依旧满怀心事,根本就没有放下心来。
见着祁欢看过来,杨青云便冲她笑了笑。
想了想,可能又觉得她更需要安抚,便又抬手使劲揉了两下她的发顶。
祁欢偏头,嫌弃的躲开他的手。
杨青云也没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祁正钰和祁文昂父子也伙同余氏和祁欣一起从院里走了出来。
看到站在这边的祁文景一家,祁正钰就不悦的皱了下眉头:“还不出宫去?”
祁文景连忙正色:“哦,杨氏身体不适,我能缓一缓。”
说着,他便嘱咐祁文昂:“天色晚了,老二你护送父亲和母亲他们先回吧。”
“嗯。”祁文昂淡淡的应了声,脸上没什么情绪。
他和祁欣扶着余氏,余氏却不知道抽的什么风,行过祁欢身边时,突然阴阳怪气狠狠的瞪了一眼:“哼!”
方才这院里的事,又没连累到他们什么,祁欢甚至被她瞪的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这是哪儿又得罪这老太婆了。
不过——
她今天也没心思计较这样的鸡毛蒜皮。
赴宴的人群,潮水般汇聚,朝着出宫的方向,绵延成一条长长的人流。
虽然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可是为了不叫祸从口出,出宫路上众人反而都很谨慎,话也很少说,气氛很有些诡异。
一直到了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顾瞻方才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几个抬肩舆的小太监。
祁文景将杨氏扶上肩舆,一行人一道儿出宫。
等到出了宫门,杨青云扶杨氏上马车,祁文景看着和女儿站在一起的顾瞻,却是面有难色:“今日也是多亏了你及时赶回来,否则事情可能也没这么容易解决……”
祁欢与他多日未见,按理说久别重逢,是该叙叙的,可这三更半夜的——
总不能把女儿直接扔给他!
但是刚用完了人家,现在要祁文景直接拽了女儿走人,他也觉得不地道。
这边他且在纠结为难,却是祁欢主动说道:“让表哥陪着您先护送母亲回去吧?方才宴上多亏了三叔给我们作证,他好像还没出来,我在这等着跟他道声谢再走。”
祁文景觉得她就是找理由跟顾瞻腻歪的,可又不好点破。
顾瞻也道:“世子爷放心,见了祁三爷之后我就送她回去。”
祁文景心里是很忌惮自己这准女婿的,便不再说什么,只道;“那你们回去时也注意安全。”
他转身上马车。
杨青云还站在马车旁边等着。
祁欢朝他看过去一眼,杨青云就笑着挥挥手:“行,我送姑母和姑丈他们回去。”
目送他们一行人上车离开,这时候宫门外剩下的车马轿子已经稀稀疏疏,没有多少了。
祁欢从远处收回视线,转身面对祁欢,仰起头来看他:“你是特意赶着今天这日子回来的吗?”
中秋的月色十分明亮,不用打灯笼,也照得天地间恍如白昼一般。
顾瞻微微垂眸与她对视,沉默片刻却是不答反问:“你最想问我的就是这个?”
祁欢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知道顾瞻在南边那么危险的时候去了雁岭关,她的确是又急又气又担心的,并且,这些情绪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可是——
就在他他今天平安归来之后,所有的情绪也就都跟着差不多散了。
想到雁岭关,她突然就又想起她那素未谋面的大姑丈。
心头一紧,刚要说话,宫门之内,就见祁文晏和大理寺卿并肩走了出来。
两人赶紧收摄心神,祁欢等着他出了宫门就快走了两步迎上去:“三叔。”
祁文晏看了眼他二人身后,只看见顾瞻,没看见祁家人,就蹙起眉头,冷淡道:“马上回家去!”
祁欢:……
长辈的教训,还是要听的,尤其当着外人的面。
祁欢道谢的话,直接被他堵了回去,只能做乖顺状垂下脑袋:“是。”
然后,祁文晏就和大理寺卿一道走了。
顾瞻见她吃瘪,从后面踱步上来,揽住她的肩,轻笑:“走吧,今天确实太晚了。”
祁欢就觉得很郁闷。
她这谈个恋爱,周围一群人严防死守的盯着,包括那个小不点儿的祁元辰都能插一嘴进来,对着她和顾瞻的事指手画脚的发表意见……
就仿佛她是个恋爱脑,不会自己看人,和判断是非似的!
她这里且正觉得丧气,宫门之内就又刚好看见杨成廉和杨盼儿扶着步履蹒跚的宁氏出来。
宁氏虽然年近八十,但是一直精神矍铄,并不怎么老态。
但就是今夜,从这宫里一进一出之间,她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这会儿看上去的确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了。
祁欢本来已经准备要走了,看见他们一家,脚步就又稳稳地顿住。
杨成廉如今丢了差事,宫里文妃也没了,眼见着宫门都要关闭,他们也没了倚仗和体面在里头滞留……
所以,明明三个人都看见祁欢了,却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王往外走。
杨盼儿最是没底气,脚下迟疑了一瞬,就被宁氏转头狠狠剜了一眼。
她自己被气得头脑发昏,已然无法自主行走,非得要人搀扶,杨盼儿这样拖后腿,她便走不了。
杨盼儿噤若寒蝉,连忙垂下眼睛,咬牙继续扶她。
他们一家人,都懂得避其锋芒的道理,自是准备对祁欢视而不见,又见顾瞻与她站在一起,还举止亲昵,就更是心里堵得恨不能自家人眼瞎。
一家人,埋头一步步的走。
“杨大人请留步!”就在双方即将错身而过时,祁欢就脆生生的开口,将他们拦下了。
杨成廉自知躲不过,一家人只得顿住脚步。
他扭头,眼神冷飕飕的看过来:“该处置的陛下已经亲自出面处置了,该责罚的人等,也已经受了宫规律法处置,你家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可以再去陛下面前告一状,等在这里作甚?”
“真的该处置的都处置了,该清算的也清算清楚了?”祁欢同样回敬,神情冰冷又讽刺。
她先看向杨盼儿。
杨盼儿本来也在偷偷看她,这时便是脖子一缩,连忙垂下眼睛。
祁欢道:“不是说事情是因你觊觎顾世子而起的吗?可我没看你受处置啊!”
杨盼儿已然是不敢吭声,更加用力的甚至想把脑袋直接缩进脖子里去。
她长姐都为这事儿折进去了,皇帝只是不屑于理会她这样一只蝼蚁而已,现在但凡祁欢或者顾瞻不依不饶,去御前或者哪怕顾皇后面前说句话,她就必死无疑。
好在,祁欢没打算揪她再进这宫门里去,随后,就转开了视线,看向他的父亲。
杨成廉理直气壮,毕竟,皇帝确实已经把事情都公正的了结了,祁家这边应该满意了。
他只认为祁欢是小女孩的好胜心,故意找他们晦气的。
却不想,祁欢再开口的话却又给了她一闷棍。
就见那少女唇角牵起,眼神冰凉的问他:“十五年前,我们家势单力薄,你仗着自己的权势人脉暗算杀了我舅舅,这也是一条人命的债,你以为可以不用还?”
那件事,过去的太久,甚至连杨成廉自己都完全放下,只当没有发生过。
此时闻言,他便是瞳孔骤然一缩。
然则,他下意识的反应,却是连忙去看了顾瞻一眼——
他不怕祁欢,也不怕祁家,却怕顾瞻,怕顾家!
万一顾瞻信了祁欢的话,去帮着祁欢翻案……
纵然他已经将所有线索和证据都掐断了,他也还是怕有人去查!
祁欢原也不过就是诈一下他,此时看他的神情反应,便知道这事儿也是实锤了。
所以,她也不再理会杨成廉,而是再次移开视线,看向了那位老夫人宁氏,脸上瞬间挂上烂漫无比的笑容,莞尔笑道:“所以,咱们两家之间绝对还没完,是吧?”
宁氏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几乎是淬了毒,死盯着她这样年轻张扬,五官和表情都和当初的贾氏无比相似的脸。
祁欢也不过就是冲他们表个态度,说完就拉着顾瞻转身,扬长而去。
背后的宁氏,两道目光依旧死死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身体,整个都在不可控制的微微发抖。
握着杨盼儿手臂借力的那只手,坚硬的指甲掐进了对方肉里。
杨盼儿如今已是惊弓之鸟,痛的眼泪汪汪却都不敢吭一声,只满脸乞求是看着她。
而宁氏的眼珠子却仿佛是长在了祁欢身上。
她胸中气血翻涌,耳朵里嗡嗡的,听着祁欢和顾瞻之间的谈笑声,却又听不见他们在聊些什么。
眼角充血,视线模糊……
片刻之后,她便是喷出一口心头老血,又一次直挺挺的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