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样的宅子,一样的花园景致,就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整个院子好像也都跟着主人一起大变样。
祁欢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却也着实体验了一把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
这感觉——
将她本就不甚明媚的心情更是压的阴云密布,都隐隐有些难受了起来。
今日府里出殡,忙得很,后宅之内也几乎见不到下人走动。
祁欢来过祁文婧的院子,轻车熟路的自己找过去。
祁文婧身边的人也都还留在前院帮忙,祁欢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她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桂花树下。
其实今天在灵堂上祁欢也见过她一面,那时候的祁文婧除了脸色憔悴,待人接物时依旧是干练有素,将高家主母这个角色扮演的很好。
而现在,她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院子里,侧影轮廓看上去无比的萧瑟脆弱。
她怔怔的对着那株桂花树。
这时节,已经差不多过了花期,但是还没降霜,桂树的枝叶依旧繁茂,一树的深绿之间偶尔点缀星星点点还在倔强盛开的小花。
细嗅之下……
鼻息间似是还能闻到一缕浅淡的芳香。
祁欢几乎是本能的放轻了脚步,拎起裙角慢慢的跨过门槛走过去。
她以为祁文婧是在失神冥想,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过来。
可是她才刚走到对方身后两步的地方站定,迟疑该怎么打招呼时祁文婧就已经先开了口。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头顶的一小簇即将开败的黄色小花,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拉开了话匣子——
“这颗桂树,是六年前我生辰,正赶上他回京省亲,他寻来替我栽下的,说是叫我养着。”她在娓娓道来,“于是我日日看着,时不时的浇水施肥,就是修剪枝叶也从不假手于人,树我养活了,还长得很好。”
可是,栽树的人……
没了。
祁欢一时接不上话,祁文婧也没打算听她违心的说些安慰之言。
随后她的手指抚向桂树的枝干,继续说道:“我喜欢桂花酒,他说等桂树开花了,以后每年都酿一坛,就埋在这棵树下。以后等我们老了,等他上不动战场了回来,每年都在我的生辰上开一坛。”
“这棵树去年才开始开花,下面的酒我才埋到第一坛,今年这么忙,就没再顾得上了。”祁文婧说的很慢,顺便在回顾一段过往的光阴,说到甜蜜处,她唇角甚至扬了扬。
但那并不是个笑容,祁欢知道。
这些话,祁欢依旧接不上茬儿,并且她也知道祁文婧现在也许只是需要一个听众。
所以,她只是抿住唇角,安静的站着。
祁文婧转开视线,看向一侧的回廊,“那廊下的雀替是十二年前我们重修这个院子时,一起亲手设计画出来的样式,每一处都不一样。”
她又随手指了其中两处:“那里穿铠甲的小人儿胸前,雕了他的名讳,对面那只玉兔是我的属相,兔子手里拿的玉杵上面也刻了我的闺名。”
它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守着对方,悄然陪伴了住在这里的这对儿夫妻十二年。
再然后,是回廊尽头一块空地演武场。
“那里的几个木桩和特意搭建的台子,许多年了,只有他会用。他常年不在家,每每到了雨季木头都要腐烂枯朽,可是我不愿意选在他不在的时候扔掉他曾经用过的东西,每回都是他要回来之前我才叫人修一次。”
她的语气顿了一下,随后神色就变得惨然苦涩:“可是这一次,他没寄信回来通知我归期,我也就没有提前替换修补好。”
话说完,她就转开了视线看向别处。
移向她记忆里曾经刻骨铭心的那些美好……
“那边数过去的第四根栏杆,曾经有一次他外出赴宴,醉酒晚归时不小心踢坏了,后来替换的木材颜色到如今还与其他的都不太一样。”
“他也因此伤了小脚趾,养了好些天,又觉得这事情丢人,不肯叫大夫瞧,一直都是我替他换药包扎的,可是没太收拾好,到了现在趾骨也不太正。”
“这院子里的每一扇门窗,曾经我们都一起贴过窗花。其实我剪的很粗糙,他说那年的窗花看着格外喜气,那个年也过的格外热闹满足。”
“我这副耳坠子的用玉,他说是他凯旋行军的路上隐约瞧见,于是就攀岩了数百米的峭壁亲自给我采回来的。”
“虽然到手才发现成色差了些,可我特别的喜欢,用它打造了整套的头面。”她的手指凑近自己耳边抚了抚,“只……最近这样的场合却是不能再戴了。”
“屋子里,他还留给我许多的东西,可现在就唯独是人没了。”
“他留在这房里的每一件衣冠这次我都没舍得葬,想要留着等将来我下去那天再亲自带给他,反正他以往也是一两年都回不来一趟,我便当他是出了趟远门,其实与之前也差不多。”
“自他领兵之后我们虽然能聚在一起的日子不算多,可人人都知我们是一对儿恩爱夫妻,其实也是……少年夫妻,互相扶持,一直走到今天的情意总是菲比一般的。”
“他事事都依着我,顺着我,唯独是这生死大事……甚至都没认真的跟我道个别。”
“人生这一场啊……”
她约莫是想感慨些什么,可话至此处却戛然而止。
半晌,也没再吐露半个字。
祁欢也不知道她这一刻是想说什么,又或者该说什么。
曾经山盟海誓,信誓旦旦要白头到老的人,就这么突然有一天,毫无征兆的半路上将你撂下了会是种怎么样的心情?
悲痛?迷惘?还是绝望?
祁文婧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明明全都是锥心刺骨的往事,她眼底也依旧死水一般没有半分的光彩和波澜。
甚至——
干涸的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明明单看神情,单听语气都已经那么沉痛了……
应该也不是不想哭,而是这前面停灵的四十九天里,眼泪已经流干了。
送走了一个人,也一并葬了自己的漫漫余生……
祁欢突然有种鲜明的预感——
也许从今以后她这姑母都会是这般模样了。
她依旧还会维持着人前的体面与热情认认真真的活着,可是整颗心都会沦为挚爱的夫婿的坟场,再也没有那么多鲜活又美好的期待了。
她曾经听过一句话——
人在年少时最好不要遇到太惊艳的人,否则此后将会被这段时光羁绊一生。
可——
那也只能是希望,希望不要遇到。
一旦遇到,谁又能对这样的宿命之人视而不见呢?
此时她该安慰祁文婧的,可——
祁欢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
虚伪的说“节哀”?
试着告诉她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再过几年,甚至几十年,曾经的刻骨铭心也会被淡化?
那毕竟是别人那么珍惜的过往与时光,那么难以割舍的曾经,她一个局外人旁观者,又凭什么轻描淡写的去给它找归宿?
“曾经有过一个可以与之琴瑟和鸣的深爱之人,这也算一种福气吧?毕竟……”最后,她只是凭着自己的感悟这般说道,“大部分的人都是稀里糊涂的糊弄着也就将这一生潦草的结束了。”
祁文婧终于转头看向了她。
祁欢正视她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继续道:“之所以会割舍不下的,一定都是极珍贵美好的东西,没得到的人虽然不会痛苦,可曾经得到的瞬间我们也享受过它所带来的快乐,现在也许只是在偿还,天地神明总是公平的。”
没有得到过,就不会承受失去的痛。
曾经得到的人,满足过,幸福过,现在承受这些也许都只是公平的代价吧?
毕竟——
一个人,不能想着什么好事都占!
祁欢是这样开解祁文婧的,但也或者——
她同时也是在宽慰她自己!
然则祁文婧却突然狠狠的闭上了眼睛。
她再次微微的仰起头,嗅到空气里浅淡的桂花香气,眼泪从干涩的眼角滚落。
她艰难又涩哑的开口:“不……欢儿,这偿还的报应真的太疼了,疼到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是煎熬,即使再热血,也不要走这条路。”
再下一刻,她又猛地再次睁开眼,目光灼灼一把攥住祁欢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迫切道:“你听我的,看我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嫁给武将的下场。”
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色甚至是带着几分癫狂的逼视祁欢的双眼。
祁欢一时被她抓的生疼,脑子里却没来得及想什么。
这时候,就听院子外面高云渺找了过来:“表姐你怎么在这?是来看我母亲的吗?”
祁欢吓了一跳,唯恐自己劝不住祁文婧,再叫她吓着了高云渺。
却不想,祁文婧的反应比她更快,当即已经松开了她,别过身去飞快的抹掉眼泪,面孔又恢复了冷漠与沉静。
她对高云渺道:“你来的正好,替我送送欢姐儿,你大舅舅大舅母该等急了。”
“好。那母亲您也别站在院子里吹风,早点进屋里去,哥哥送完了客应该会过来寻您。”高云渺该是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母亲的反常,痛快的答应下来就拉着祁欢走出了院子。
祁欢这会儿的心里很乱,满脑子都回想着祁文婧与高长捷之间的过往。
那些根本就不是她的往事,却像是绵绵密密的小刀片似的,不断往她心上凌迟。
不是祁文婧自己淋了雨就来撕她的伞,事实上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内心深处暗暗恐惧的事,终于有朝一日有人当面明明白白戳破说给她听了。
她不想成为下一个祁文婧。
可是现在……
祁欢正在神思混乱时,高云渺却骤然停住脚步,表情有些歉疚忐忑的定定望着她。
祁欢连忙定了定神,先应付她:“怎么了?”
“表姐你别介意,我母亲她是乱说的,因为……”高云渺显然没有祁文婧那般阅历和定力,一开口就红了眼眶,“因为父亲的死,她受到的打击太大,可……可是她又性子要强,不肯在人前示弱,如今是压抑的久了才会对你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祁欢唇角微微扯了下,露出个安抚的表情,“虽然以姑母现在的心情肯定不愿意与人打交道,但她心里难过,你抽空多过来陪陪她,哪怕不说话,多看看她也是好的。”
祁文婧是个性格相对坚强独立的女子,应该不至于因为这就想不开做傻事,可是精神和情绪都太压抑了也容易出问题,是需要有个人偶尔过来打岔她一下,转移一下伤痛的。
并且,这个过程也有可能很漫长。
“嗯。”高云渺点点头,想想自己母亲方才的话的确过分,就又宽慰起祁欢来:“朝中的武将人家多了去的,也不是人人都如我们这般倒霉,遇到这样的劫数,你真的不要多想。”
还是怕因为祁文婧的刺激而坏了祁欢与顾瞻之间的感情。
前两个月的高家大小姐还不是这样的。
她肆意张扬,浑然不知愁的只顾着吃喝玩乐,随性而活,即使险些被人欺辱吃大亏,缓个几天下来照样可以很快的满血复活,继续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凑别人的热闹。
祁欢一时心里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她也只是张开双臂抱了抱这个突然之间长大了许多的姑娘。
高云渺该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身子落在她怀里,不仅紧绷着怔了怔。
但随后,她就将脸埋在祁欢的肩头,也反手抱住了对方,颤抖着哭了出来。
一开始还只是压抑着啜泣,到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直接嚎啕着哭了个痛快。
这些天,母亲难过,兄长也难过,但是在难过之外他们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一面面面俱到的操办着父亲的身后事,一面又要盯着和稳定各方关系,省得府里和宗族里有人趁火打劫,抢夺家业或者闹出乱子来。
她在这些事情上完全帮不上忙,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于是也就突然明白高家再不是她父亲在时的那个高家了。
她不能再继续无忧无虑的生活,即使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成为母亲和兄长的负担。
因为——
他们都已经很难了。
所以这么多天了,她的难过无人倾诉也无人安抚……
这一刻,就在祁欢意料之外的一个拥抱中彻底爆发。
祁欢也没有言语安慰她什么,只是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发泄,叫她一次哭了个够,等着高云渺将她的肩头整个哭湿了自己不好意思的退开。
她眼睛红肿,拿帕子擦干净眼泪也就收拾住了情绪,吸了吸鼻子道:“谢谢表姐。”
祁欢这才拉过她的手,捏了捏女孩子柔软纤细的手指轻声的道:“没关系的,凡事都会过去,就是近期可能格外艰难一些,如果实在太难过了就哭一场,情绪压在心里太久容易生病。我一般也都在家,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叫人去喊我,我要是不在,你找我母亲也行。”
“我知道。”高云渺乖巧的应了,“这次外公和舅舅舅母他们也都已经帮了很多了。”
“嗯,那我今天就先走了。”
高云渺一直将她领回前院,彼时前来送葬的最后一批客人也都几乎走光了。
高云泽这会儿不在,高云渺要看着下人撤下灵堂,就没再送她。
祁欢也是怕杨氏他们久等,步履匆匆的直奔大门口。
结果——
刚从影壁后面绕出来,却一眼就看见站在空旷大门前的顾瞻。
阳光下,他身姿挺拔的站着,脸色明显透着几分苍白,神情紧绷又忐忑。
祁欢脚步微微一顿,然后如常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
顾瞻似乎是怕极了会由她嘴里先说出什么来,于是他便有些狼狈的抢着开口:“如果你后悔了……”
话才出口,就被祁欢打断。
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比坚定的说:“顾瞻,你娶我吧。”
------题外话------
顾世子脾气太好了,所以霸总的活儿都让我欢姐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