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父看她眼神不对,脸色不好,反应过来自己暴露的太明显,就赶紧改了口风赔笑脸:“外祖母,我母亲如今病在家里,自顾不暇,我这也是替您着急。他们卷走的这些可都是您的养老钱,我跟卓儿这是心疼您。我知道您好面子,怪我们把事情告到官府,叫人看了笑话,可是我们想要尽量追回这些银钱,也是为了您将来能过好些。”
他给田文卓递眼色。
田文卓也连忙做孝子贤孙状表态:“老祖宗您放心,舅公虽然不在了,但是还有我父亲和我呢,卓儿一定会好生孝顺您,伺候您,给您养老送终,不会叫您老无所依的!”
这一番,也不可谓不是情真意切了。
可宁氏却是牙齿都咬出了咯吱声。
她活到八十多岁了,如何看不透这两个“孝子贤孙”的真嘴脸。
他们这是想挟制她在手,侵占家里的产业呢!
指望他们伺候,养老送终?
她要是落到这俩父子手里,怕也没几天好活了!
她心里自有盘算,但此刻病歪歪的受制于人,就只能是隐忍示弱,绝不暴露自己。
“是啊,都怨淮礼没福气也没本事,临了撂下我和这么一份家业,我也只能是指靠着你们了。”忍了半天才勉强压制住情绪,宁氏对着田父叹道,“我仔细想过了,如今咱们家惹上了是非,又被那些不成器的白眼狼坏了名声,淮礼这后事也实在不宜大操大办,就从简吧,停灵七日做场法事,早些叫他入土为安,也少给你们添些麻烦,你看可好?”
操持白事,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时间长了,熬得人更是受不了。
这对田家父子而言等于正中下怀。
父子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田父还是假惺惺惋惜着开口:“死者为重,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尤其我们做晚辈的,尽孝发送舅父是应该的。不过外祖母您的顾虑却是真的,这些天邻里们都盯着咱家瞧热闹呢,早些将舅父发送了也好,尤其后面天也渐渐热了,停灵的时间太长也不好收拾。”
“嗯!”宁氏捏着佛珠的手指在被子底下已经快将佛珠掐断了,面上勉强无精打采的点了头:“那你们父子就去安排一下吧。淮礼生前已经有所准备,置办好了陵寝,具体的你去找管家,他会帮衬着你们打点的。”
“行。”父子俩眼见着是稳住了老太太,心满意足的就去接着操办后事了。
待到他们走后,宁氏脸上的表情就瞬间沉郁下来。
但她却是既没发作也没发火,只喊了身边最心腹的一个婆子:“黄妈妈,你悄悄的出趟府,替我寻一下城里最大那间当铺坤宝行的掌柜,就说咱们这宅子我愿以市价的一半抵给他,他若有意收过去,你就把他装扮成府里的下人带过来见我,我当面与他立买卖契约。”
程妈妈被毒死之后,她身边用得时间最长最心腹的也就只剩这位黄妈妈了。
黄妈妈大为惊诧:“老夫人,您这是……房子卖了咱们怎么办?总不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留吧?”
做为心腹,她是大概知道这老太太的底细的。
这老太太心机深沉,心眼子贼多,杨盼儿顺走了她的首饰匣子,那里面虽然的确是有几件她日常佩戴的价值不菲的好物件,但她这些年给自己攒下的体己钱却远非那几件首饰可比,甚至于这座宅子,也抵不得她小金库的几分之一,根本就没伤到她的根本。
就算现在杨成廉没了,可她后面总还要过日子,手上又不缺银子使,这怎么就着急忙慌的张罗卖房子了?
宁氏冷哼:“留着这宅子,就是我的催命符,所谓无利不早起,你当田家这俩如何就这么殷勤的?就凭他们那点道行还想算计我?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黄妈妈被惊的不轻,刚想说不至于……
但再转念一想,人还说虎毒不食子呢,当初宁氏和杨成廉为了封杨陈氏的嘴,还不是下狠手把杨陈氏给废了?
这一家子都是心狠手辣唯利是图的主儿,田家父子若真得了这宅子,还当真是未必有耐性伺候这老太太,到时候她们受制于人,被关在这宅子里,老夫人又年纪大了,随便磋磨一下人也就没了。
“好!那奴婢这就去。”定了定神,黄妈妈喊了两个丫鬟进来伺候守着宁氏,自己回房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套上车就赶着从后门走了。
杨府的这座宅子,照目前的市价怎么也得三到四千两,折半典当,就等于白送了当铺小两千两。
当铺自然不会把这样上赶着的买卖往外推,掌柜的当即纡尊降贵,照宁氏的要求换了黄妈妈带过去的下人衣裳跟黄妈妈来见了她。
到了如此地步,宁氏也不对外虚张声势,直接实话实说:“我这宅子折半给你自然有折半的道理,底下的不肖子孙们还在等着争产,为难我这个老婆子,我也不想被他们算计了,所以只得先发制人。”
这杨家最近的笑话闹得人尽皆知,当铺掌柜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宁氏一提,他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宁氏只要市价的一半,这笔买卖本身就是血赚,可……
生意人,就没有嫌利大的,掌柜的当即就摆出一张为难脸,想要趁机再压一波价。
然则,宁氏早有准备,没等他开口已经自顾说道:“我那个外孙子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废材,不难对付。而且你们坤宝行做着这么大的买卖,又在这京城里屹立多年不倒,就自有你们背景和底气,拿着买卖契约在手,占了理,以贵宝号的势力要收拾几个泼皮无赖不在话下。所以,这笔买卖虽是沾着些许麻烦,但是在您这手里它压根就不算个事儿。我原也就是着急脱身,半价折给你已经不带虚抬的了,葛掌柜你要想收,那么咱们这就立契约写字据,你掏银票我给你房契地契,咱们钱货两清。你若是对我这开价不满意……我叫人送你回去,另寻了买主就是。”..
折了半价,到手就净赚起码一两千两的买卖……
还真不难找买主。
葛掌柜也明白,宁氏会找他是因为他家铺子开门做生意,又是有口碑的大铺子,一找一个准,就省得通过别的渠道寻摸买主,不仅费时,还容易暴露被田家父子察觉。
但他如果趁火打劫,压价压得太狠了——
眼前这老太太精明又强势,也不会任他拿捏。
“既然老夫人您这般实在,那我就不与您说虚的了。”葛掌柜装腔作势的一拍大腿,“就照您说的,那不知……您具体是要典多少?”
宁氏道:“现银两千。”
葛掌柜刚想回个价,宁氏又道:“整个宅子里的东西,除了我贴身的,其它的这些家具摆设,大大小小所有的东西我全不带走,都归您!”
就光是老太太这一屋子的红木家具,就值不少银子。
何况——
这整个府里,也不止她这一个屋子布置的如此讲究。
葛掌柜自知不亏,双方就果断敲定了这笔买卖。
商定,坤宝行以两千两白银收了这座宅子,半年期,若这期间宁氏想赎回,则需以市价四千两来赎,并且过期不候。
写了契约,又确认过房契地契,葛掌柜就回当铺拿银子。
宁氏叫黄妈妈随行,拿了银票顺便去钱庄验一下,确定无误,黄妈妈带了银票回来,顺便领着葛掌柜取走了房契地契和买卖契约。
前后也就两个时辰不到,在前院忙活的热火朝天的田家父子毫无所知。
再隔一日,七日停灵期满,田家父子依旧扮着孝子贤孙的角色,摔盆打幡将杨成廉的棺椁送去早就准备好的墓穴安葬。
地方在郊外,有些远。
他们天没亮出门,等到过午饥肠辘辘双腿打颤的赶回来,却发现杨府的牌匾已经摘了,大门紧闭。
父子俩立时就都慌了,不管不顾的强行敲开门,这才知道宅子已经被卖,由坤宝行的人接手了。
俩人直接就傻了眼。
他们任劳任怨的忙活了这些天,到头来却被老太太摆了一道,两手空空啥也没捞着?
这怎么行!
父子二人当即回去召集人手打上门来,要抢回宅子。
但坤宝行实则是皇族宗室里一位老王爷的产业,人家不仅人手足,势力强,还早有准备,双方大打出手,没一会儿就将田家父子和他们带来的人全部绑了送衙门。
坤宝行手里有房契地契和宁氏亲手签订的典当文书,田家父子铩羽而归,还都被打了个屁股开花。
宁氏不知所踪。
但她玩的这一手金蝉脱壳,却无疑——
给杨家的传奇笑话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最近在杨家盯梢的人带了最新的消息回来,卫风过来回禀给祁欢时都忍不住的感慨:“杀伐果决,这姓宁的老太太不可谓不是个人物。”
祁欢是从来就不小看宁氏的。
“如果没有她,杨成廉在官场上也不可能走的那么顺畅那么远。”祁欢中肯的评价,眉目之间却是一片晦暗的冷色,“只可惜,她太过阴毒,心术不正,心思从来就没用对地方。”
顿了一下,她又正色吩咐卫风:“叫骆章务必给我盯紧了她。”
卫风道:“她您也不打算动吗?”
“她都这把年纪了,眼见着也没多少年头可活,我也懒得再为她脏了手。”祁欢道,“先盯上她个四五日,等她逃得离京城远了就把她给我劫了。人不要动她的,就她身上财物,一个铜板都不要给她留,全部搜干净了。当年她来我们杨家时本就是两手空空,空手套白狼的享了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临了是该将她打回原形,叫她记起来她原来是个什么东西了。”
宁氏这种人,都到了现在这样,只剩半条命了,也依旧还在孜孜不倦的机关算尽。
这种人,是死不悔改的。
杀了她就太便宜她了,得断了她精心给自己留的后路,叫她好好的吃吃苦才行。
星罗也并不觉得宁氏值得可怜,她只是不解:“小姐您要抢她便就近抢了呗,干嘛还要费这个事让骆章跟她一路?是怕在京城附近,她会跑回来城里告官吗?以骆章的本事,当也不至于叫她看破了真身。”
祁欢笑道:“我倒不是怕她回来报官。这老货能屈能伸,弄到这个份上早就彻底不要脸皮了。别忘了,京城里还有一个杨怀真,虽然咱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跟杨成廉没什么关系,可是在官面上他还是杨家的侄子……要是你在宁氏一出城就劫了她,她还不扭头就跑回来哭惨,叫杨怀真母子给她养老啊?叫她先跑吧,跑得越远,这条后路就断得越是彻底。”
星罗唏嘘:“小姐您还说人家心眼多,再多也多不过您啊!”
祁欢也不生气,反而嘚瑟的勾唇笑了:“我的心眼又不拿来害人,多点儿怎么了?”
主仆两个互相调侃着闹了两句,祁欢就打发了卫风先去办事:“跟骆章说,劫了宁氏的财物就不用特意带回来了,就地变卖典当了,然后换成粮食种子接济给当地的贫困百姓,就当是我们积德了。”
过了宁氏手的财物银钱,她觉得脏,看都不想看见。
“是!”卫风应诺,然后就下去给骆章传信了。
然则,京城里杨家有关的大戏却还并没有完全落幕。
田家父子屁股被打开了花,床上养了几天依旧还是觉得不能善罢甘休,但是这俩都是欺软怕硬的怂货,吃了坤宝行的亏,再不敢打杨家那宅子的主意,俩人就又带上人去杨怀真那闹——
杨怀真之前可是分了杨成廉一半的家产,现在杨家落魄了,他理应再吐出一部分来接济,总不能吃独食!
父子俩雄赳赳气昂昂的带人杀过去。
然后——
又傻眼了!
杨怀真的无论家宅还是铺子,也都全部易主换了东家,打听附近邻里,说是他们一家变卖产业搬走了,搬去哪里不知道。
有人甚至怀疑他们一家是和宁氏一起走的,毕竟……
明面上,大家一直以为他们两家是真亲戚,并且还是关系十分亲近友好的。
但总归是查无踪迹,田家父子再次铩羽而归。
俩人左思右想,依旧还是气不过,然后就又一纸诉状递到京兆府把宁氏给告了。
嗯,指控宁氏和杨成廉丧心病狂,毒害了杨陈氏!
这一重内幕是在杨成廉刚刚暴毙之后杨青云设法透露给他们的,想叫他们以此挟制,去折腾宁氏。
结果俩人登门,宁氏表现的很配合,他俩本来就只是图财,没有给杨陈氏讨公道的心思,见着不提这事儿也能顺利继承遗产,也就没说。
现在宁氏摆了他们一道,叫他们白折腾一场,俩人也豁出去了——
索性再闹个人仰马翻!
然则,这件事他们只是口说无凭,衙门方面查无实证,又以他们诬告长辈大逆不道为由打了一顿板子。
又过了几天,骆章也从外地返回。
他去尾随对付区区一个宁氏,简直大材小用,事情做的极是顺利,干净利落的没留任何尾巴。
骆章总结:“她的钱财没了,跟随的仆从们也就一哄而散,临走把她最后的财产那辆代步的马车赶走卖了,几个人分了卖车卖马的钱,各自回乡置业去了,那老太太啊……估计只能沿街乞讨了。”
若是个小孩子或者年轻些的女人,还有被拐卖的价值,她这样的——
白给都没人要,倒贴她又没的贴,估摸着的确是只能乞讨为生了。
“以她的心性儿,还真未必就此死心。”祁欢摆弄着手里新得的一支发钗,“或者她会试图乞讨回京,再奔了杨怀真,可惜啊,杨怀真反应迅速也早就撤了。”
笑过之后,祁欢也不想再提这家人了,就又吩咐骆章:“这一趟你辛苦,回去歇着吧,跟卫风说一声,叫他替我去一趟永嘉坊,将宁氏这事的最终结果告知一下我表哥,了他心愿。”
“好嘞!”骆章乐呵呵的答应一声,又是脚步轻快的走了。
这时,已经是三月底。
这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些,天气热起来之后祁欢就又躲着避暑,足不出户。
日子安安稳稳的过,待到下半年,过了十一月中旬,高家除服出来,高云渺便时常过来这边走动。
这天她又过来,刚巧看见祁欢在拆一封外来的书信,悄摸的从背后摸过来,趁其不备一把抢了去:“我看看,是不是我准姐夫鸿雁传书写来的情信!”
祁欢一个毫无所察,信封就当真离手,被她薅了过去。
高云渺看了一眼之后就有点慌了:“这怎么是秦颂写来的?你跟他一直都有私下来往吗?”
祁欢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从她手里抽回信封拆开,抽出里面厚厚的一打信纸:“是有信件来往,但不算私下,他们家跟我母亲有一起合作的生意,时不时的就需要互通有无,对账什么的。”
为表清白,她毫不吝啬的将拆出来的信纸拿给高云渺看。
高云渺将信将疑的翻了翻,发现果然是一些账务信息,只在最后一页上寥寥几笔,随意问候了一声。
祁欢将信收回来,暂时放在一边,拿了茶壶给她倒水:“你最近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在家就那么待不住?”
“是有点待不住,但我这还不算怕你闷?”高云渺笑道,“现在你也出不去门,顾世子又不在京城……对了,他这一走快两年了,今年还不回来过年?”
祁欢给了她一杯水,自己也倒了杯水,慢慢的喝:“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不回了,老国公年纪大了,他在那里能照应一些。”
“也是!”高云渺撇撇嘴,提起顾瞻,又难免想起自己已故的父亲。
但是事情过去了,她又飞快的撇开了思绪,感慨:“前两天秦太夫人过去拜访我母亲时还说呢,秦小侯爷这一走两年多了,也是跟放出去的风筝似的,再没回来,上半年秦颖成婚他也只是捎了封信,叫人送了贺礼回来而已。”
秦颂本来是在甘州军营的,后来顾瞻回去之后,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总之很快的,秦颂就向朝廷申请了调令,去了南境雁岭关。
并且和顾瞻一样,一直也没再回京城。
祁欢隐隐觉得秦颂应该多少还是有点故意躲着她的意思,但她也着实无计可施。
俩人都因为这从军的话题而染上了几分愁绪,相顾沉默了一会儿,高云渺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来了精神:“对了,我最近刚听了个消息,说大成皇帝今年特意递了国书,好像是要趁着年关派使臣过来贺岁,你说他们这回是什么意思?真心示好议和?还是别有居心啊?”
祁欢神情一凛,不由的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