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外,李秀兰远远瞧见宋植,便赶紧招起了手喊道:“宋公子!”
宋植注意到身后,方才听堂的百姓也陆续跟了出来,人数还不少,为了不惹人注意,便领着朱吾世快步上前,和李秀兰姐弟汇合后匆匆消失在了拐角处。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江南道中段某处窄巷,一处矮房里。
窗边的木桌上乘放着一些热菜,甚至还有一只肥美的大鹅,以及几碟腌菜,这些是李秀兰为报答宋植二人出手相助,特意下厨做的。
闲聊了一会,宋植也清楚了李秀兰的家境,她的父母都在淮南道大氏族马家的茶园里做工,而她则是嫁给了当地一位还在求学的年轻大夫,平日里除了为布坊司浣纱补贴家用外,还要负责照看这个心智偏低的弟弟。
日子虽谈不上富裕,但总归是颇有盼头,院里的几只鸡鸭鹅,便是岁月静好。
“多谢二位大人相助,否则今日我们姐弟怕是要遭一番皮肉之苦。”李秀兰开口说道,话音诚恳,若没有宋植阻拦,他们姐弟的差事怕都会因为伤病而丢掉,这才是最糟糕的。
宋植才在四月斋享用完,此刻倒是没什么食欲,反而是李杰狼吞虎咽了起来,被李秀兰给一阵责怪。
“秀兰姐,你刚才说你的父母亲都在茶商马家手下做事,对这马家可是较为了解啊?”宋植只是捻了片酸萝卜,边品嚼边问道。
李秀兰端着小碗,此刻的宋植将面纱取了下来,见到宋植的面容后,李秀兰更是拿不住筷子,不知道眼前人到底是男是女。
“宋公...宋姑娘何出此问?”她好奇的反问道。
宋植手指敲了敲桌子,纠正道:“你别改口啊,宋公子就是宋公子啊。”
“在下是想问问,这马家等四大氏族,他们的口碑都如何,有没有什么性格奇怪的人物,比如....比如狠辣的...年轻人?”
宋植模棱两可的问出后,在身边端坐的朱吾世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对宋植来此的目的已经有了些把握,且心中也升起了一丝疑惑,不过还是什么也没说。
李秀兰不知道宋植为什么这么问,但沉思良久后还是认真回答道:
“马家...马家对佣人是挺不错的,马家的两位公子好像性格迥异,大公子是个读书人,二公子则是游手好闲,如闲云野鹤一般,性格也不好,听说总和马家老爷争吵。”
宋植顿时来了精神,问道:“还有什么信息吗?”
李秀兰摇了摇头,说道:
“这些都是我爹闲时提起的,至于其他的家族,我只听街坊们说过徐家的三公子是淮南道出了名的恶霸,而王家的子嗣众多,也不乏和王奉这样的家伙,可能就吴家稍微低调一些,没听说过有欺负过谁。”
宋植顿时有些头疼,原来四个家族还有这么多嫌疑人,也是,大氏族的子嗣那么多,出些孤僻奇葩的子弟倒也见怪不怪,但若要一个个找上去调查,恐怕得花好一阵功夫。
午饭后,李秀兰便回去布坊司继续做下午的工,而李杰则是呼呼大睡起来,似乎上午被揍的伤都不严重,这便是有‘赋’潜质的人,与普通人比身体天然就会强一些。
宋植则是和朱吾世坐到矮房前,聆听着屋檐下的雨声,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宋植忍不住开口了:“侯爷,怎么突然来这江南了,莫非是妖狩司新给派了任务?”
朱吾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接话,只是看着这雨打青石,若有所思。
“今天衙门里看到侯爷你,我都以为眼花了。”宋植继续说道。
朱吾世:“...”
宋植自觉无趣,便准备搬凳子回屋,这时候朱吾世终于开口了,抬头叹道:
“你说,人生在世,是否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
宋植停下了脚步,顿了顿后重新坐了下来,两条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侧头看向朱吾世,能看出朱吾世眼睛中的哀绪。
这种眼神,宋植之前并没有在朱吾世身上看到过,但是仔细一想,却能猜出个所以然。
“朱候可是想起了王爷?”
朱吾世咧嘴一笑,没有否认。
“侯爷这么问....莫非这一趟任务对你而言非常凶险?”宋植试探的问道。
朱吾世坐直了些,零落的雨水滴在他伸出屋檐的手上,他眼神深沉的看向宋植说道:
“本侯此番来,是寻一人,一个让江南甚至大渊动荡不安的....”
“神秘人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宋植已经读懂了朱吾世话中的含义,当下微吸一口气,知道了朱吾世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二人沉默了一阵,朱吾世再次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本侯刚才的问题。”
宋植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出朱吾世不似随口一问,而是非常认真的等着自己的答案。
难道...他是有什么打算?
既然与焱狩有关,宋植想起朱朴囡与自己那晚在厨房时,提到过对朱吾世的担心,说自己的兄长其实比她更为在意父亲的死,报仇之心愈加强烈。
她担心,朱吾世会重蹈覆辙,与父亲一样战死。
或许,这是朱吾世在问他自己,这事究竟是执念,还是心魔。
宋植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连绵细雨,雨烟成片,缭绕在寂寥的午后街道上,冷风袭来,吹动薄人的衣衫,白色腰带飞扬。
“山有裂痕水有踪,人去无影心落空,春打秋霜夏吹雪,乱了季节乱了风...侯爷,人活一世,绝无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事,活好当下,才是王爷希望看到的。”
宋植话音落毕,抿了抿嘴后便转身回屋了。
是啊,人生走一遭多为不易,潇洒一生率性而活,永结同心白头到老才不枉此生,这也是宋植的想法。
朱吾世似乎也被说中了,看着手心接过的雨水,微微颔首。
“是啊...不如放下,日思夜想,也不能帮我分毫,若上天安排,我与那妖物自有一战,无需强求...”
不知道是江南的雨水清冽透彻,还是宋植的话让他敞开心扉,朱吾世忽然明白了霍渊龙的忠告,放下了心中对复仇的执念,偏执的心回归了正轨,审视世界的目光重新明亮起来。
“兵权,王位,都是身外之物.....报谢完皇恩后,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朱吾世呢喃自语道。
很快,天色暗沉了下来,而朱吾世和宋植听了李秀兰的嘱托,今日她的夫君尚不还家,所以暂时准备在这儿歇息一夜。
而李秀兰也踏着暮色,准时回到了家中,见朱吾世和宋植仍在,舒了一口气。
“二位大人,你们还在就好了。”
正在院里练剑的宋植笑了笑:“有劳秀兰姐了,否则还要另找歇脚的位置。”
李秀兰捋了捋打湿的鬓角,对着屋内大喊道:“阿杰!快点出去啦,你们戏班子要开台了!”
一直熟睡的阿杰这才夺门而出,摇头晃脑道:
“阿姐,阿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秀兰没有理会他,而是先看向宋植和正出屋门的朱吾世,出声邀请道:
“我这弟弟阿杰,晚上就会去那白龙班当差,做些帮忙开台的苦力活,二位大人若不嫌弃的话,民女请你们去看场戏?”
宋植眼前一亮,想着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和朱吾世待一起也怪沉闷的,于是好奇的问道:
“什么戏,好看吗?”
李秀兰将阿杰唤到身边,笑道:“白龙班的戏,自然是江南道里最好的,十天半月才办一场呢,咱们现在赶去,还有外面的座椅可以抢。”
“那还等什么,咱赶紧去吧!”
听到李秀兰这么说,宋植顿时来了兴致,毕竟好久没有消遣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太多也不好,做人还是得有人味嘛。
于是几人赶忙上了街道,向着一个方向匆匆行去,被遗忘的朱吾世则是皱了皱眉,踏步跟了上去。
江南道东边是河流,而向西则是重山叠峦,夹道的青山之下,还有绵延不断的几个镇子,和河岸边的镇子共同组成了富饶的江南道,而向南翻过两个山头,则是一片河流平原,那儿便是商贾气息浓厚的淮南道,几个大氏族的产业便分布在那边。
此刻江南道西边,有一道相较而言十分宽敞的道路,街道两边聚集了许多摊贩,正吆喝着卖些糖果和吃食,道上往来行人不绝,整条街灯火通明,只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
巷子深处,那个江南道目前最负盛名的戏班子即将开场了。
宋植三人行走在摩肩接踵的巷子中,阿杰作为挑夫已经提早跑进了戏班子,他们则是和众人一样在门外等候。
远远地,宋植便瞧见了那个大院的牌匾,上面用青色的墨汁蘸写了三个大字:白龙班。
从这端正的字迹来看,应是个颇有书法造诣的人。
“秀兰姐,这戏班子也太火了吧,他们的戏真这么好?”
宋植踮起脚来,能看到数不清的人头,没有傻子会特地来挨挤,肯定都是来看戏的。
队伍最前方反倒宽敞了许多,似乎有几个贵家公子请了一片区域,由他们的家丁负责拦路,下人替为打伞,等着白龙班开门。
宋植撇了撇嘴,心想怎么能这么做作,自己堂堂京官都老老实实的站在后面,不对,连世日候都没有急着插队,你们赶着投胎么。
李秀兰听到宋植这么问,解释道:
“论戏而言,其实江南三大戏班都各有千秋,只是这白龙班出了位飞上枝头的人物,才让白龙班在这几年独揽风骚,风头完全盖过了另外两家。”
“哦?”宋植眨了眨眼,问道:“这飞上枝头,是飞入何许人家?”
李秀兰神秘一笑,答道:
“能左右百姓的选择,具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即便是四大家族也远远不够,您说?”
一旁沉默许久的朱吾世突然开口了,一语点破了答案:“是玉龙山庄?”
“正是。”李秀兰叹道,似乎是感慨:
“而且,居然是位女子嫁入了玉龙山庄,所以玉龙山庄的少宗主才会力捧白龙班,以此取悦这位女子,当真奇妙。”
宋植从李秀兰嘴里听出了一丝端倪,趁着白龙班还未开放,追问道:
“为何说到是位女子嫁入玉龙山庄时,秀兰姐如此感叹?”
“哦,二位大人应该不看戏,有所不知...”李秀兰很乐意的娓娓道来:
“在我们江南戏中,旦角多是男人反串,而女子的戏份自古就极少,甚至说戏班中几乎没什么女子的容身处,但事无绝对,这名女子就是一名花衫,且年纪轻轻便被白龙班选去上台,结果被当年的少宗主一眼相中,给养了起来,后来老宗主逝世后,少宗主便将这名女子明媒正娶了。”
“这女子便是现在玉龙山庄的少夫人,林玉。”
讲完以后,李秀兰还意犹未尽,拱了拱宋植道:
“这林夫人的故事,可是我们江南女子朝思暮想的呢,毕竟嫁入玉龙山庄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更别说还有个这么爱她的男人。”
宋植无所谓的摸了摸鼻子,心想你跟我说这干屁,搞得像我羡慕一样。
就在这时,拥挤的人群终于开始动了起来,在锣鼓声中向里走去,宋植晃了晃脖子,这等的可是够久,希望不要让人失望吧。
进了门后,宋植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是一个非常宽敞的院子,露天的戏台足有八丈长宽,三面放满了木椅长凳,戏台边上更是搭有桌子,彼此间隔稍远,方便贵客临台听戏。
而戏台后面则是一面巨大的斑斓幕布,戏子便是从后面登场。
今日天公作美,雨已经停了,宋植几人还没往里走两步,就有着蓝色劲装的男人上前问话,讨票。
李秀兰赶忙从布囊取出了三两银子,心疼了半秒后递了出去,低声道:“我要三张外座的票子,有劳了。”
这劲装男子正准备接过银子,嫌弃的把他们打发到外边坐着的时候,一只手却按住了李秀兰的银子。
宋植开口问道:
“最前面的桌子,什么价?”
这收票的男人一愣,看到宋植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顿时一改不耐烦的神色,谄笑道:
“哎哟,一两黄金一位,几位爷,额不几位大人。”
宋植嗯了一声,接着双手抱胸淡定的说道:“好贵呀好贵。”
额...
这男人被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宋植又是半天不说话,才发现眼前这家伙真的在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准备一把拿走李秀兰的银子打发人。
这时,三锭明晃晃的金子被扔到了他的怀里,让他到嘴的气话立刻吞了回去,刹那切换为谄媚的笑容,躬身弯腰比着请的手势:
“哎哟几位大人,里边请里边请,小心斜坡小心斜坡...”
宋植对着目露震惊的李秀兰眨了眨眼,接着轻咳一声道笑道:“侯爷当真出手阔绰,每当此时在下都是望其项背,不敢直视啊。”
朱吾世听到这话,再低头看到宋植得逞后憋笑的样子,双手负于身后摇起了头,但嘴角却笑了起来,看着并不生气。
“万事吾都只要最好的,做人如此,看戏亦如此,另外....”
朱吾世扬了扬下巴,他看的方向,戏台下那几位公子哥已早早落座,正在肆意闲谈。
而锣鼓声此刻也渐渐停息,吊楼灯火渲染如昼,白龙班的戏....也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