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熠是在腊月二十那日回宫的。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距离除夕只剩不到十天,为了迎接他,宫人早早的在皇宫各处都挂上了颜色喜庆的红灯笼。
宋挽坐在太后面前,与宫人一起剪窗花,快到午时的时候,赵熠捂着腰走进寝殿,还没行礼,太后便让宫人扶着赵熠在她身边坐下,关切的说:“脸色还这么差,怎么这么快就回宫了,一路走来伤口可有撕裂?”
赵熠摇头,说:“请皇祖母放心,孙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赵熠的唇还有点白,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这次真的是遭了大罪。
太后心疼的说:“哀家那里还有不少补药,一会儿都拿到景瑛宫去,这些时日你好好在景瑛宫养身体,莫要再到处走动,知道吗?”
赵熠点头,说:“这些时日让皇祖母担心了,孙儿今日来也是想让皇祖母安心。”
赵郢今日也是和赵熠一起回了宫的,赵熠带着伤都还知道来慈安宫看看太后,相比之下,赵郢就显得更不孝了。
太后心底有计量,欣慰的说:“哀家还好,你父皇母妃才是为你操碎了心,你可去看过他们了?”
“孙儿刚从御书房过来,母妃之前到行宫看过孙儿,等看过皇祖母,孙儿再去看母妃,”赵熠说完想起什么,又道,“皇兄原本是要与孙儿一起过来的,但听说母后近日似乎病得有些严重,皇兄担忧不已,只能晚些时候再来看皇祖母,还请皇祖母勿要见怪。”
赵熠把太后放在淑妃之前,而赵郢把太后放在皇后后面,虽说这两种排序都没什么错,但太后的心还是往赵熠和淑妃这边偏了偏。
宫里这么多御医守着,皇后还能病死不成?这个皇长孙怕是从来没把她这个老太婆放心上吧。
太后心底不满,面上倒是没有表现出来,拉着赵熠的手拍了拍,叹着气道:“你们有这份心就好了,哀家都这把年纪了,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一个人待在慈安宫诵经念佛来得自在。”
“能看到皇祖母是我们的福气,皇祖母一定要健康长寿才行。”
赵熠这话说得漂亮,太后被哄得笑起,赵熠又说了些好听的话,而后说:“孙儿想带走宋挽,能请皇祖母允准吗?”
赵熠遇刺的案子要什么判决赵擎已经有决断了,他把宋挽放在太后身边就说明他不会拿宋挽怎么样,太后看了宋挽一眼,半开玩笑的说:“这丫头性子沉静,说话也温温柔柔,怪讨喜的,你突然要把她带走,哀家还有点舍不得。”
赵熠说:“今日大理寺要处决刺杀孙儿的凶犯,父皇恩准孙儿去看看,皇祖母若是真舍不得她,等事情结束,孙儿再把她送回到皇祖母身边。”
宋挽失手,将已经成型的窗花剪烂,差点剪到自己的手。
太后眼底的笑收敛了些,说:“她终究不是宫里的人,留也留不住,况且慈安宫还有这么多人,哀家也不缺她一个伺候,走吧。”
宋挽放下手里的东西,朝太后跪下行了一礼说:“奴婢谢太后这几日的照拂,愿太后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宋挽的声音柔柔,伏在地上的样子也很乖巧懂事,太后知道以后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见她,难得生出几分怜悯,对一旁的宫人吩咐:“今日虽然有太阳,但天气还是冷的,去拿两个暖炉来。”
宫人拿来暖炉,给宋挽和赵熠一人一个。
宋挽再度拜谢,而后和赵熠一起出了慈安宫。
顾及赵熠身上有伤,赵擎特意恩准他在宫里乘坐马车。
赵熠让宋挽一起上了马车,车里空间宽大,还有好闻的龙涎香味道,宋挽紧紧抱着暖炉,任凭马蹄声一下又一下的砸在自己心上。
许是觉得气氛太闷,马车是出去一段距离,赵熠主动开口问:“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赵熠放松身体靠在马车壁上,看宋挽的眼神很温和,和之前见面的时候很不一样,好像宋挽这个时候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会毫无保留的告诉她。
宋挽安安静静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问:“宋清风的尸身会被怎么处置?”
宋挽的声音压得很低,许是那夜在大理寺已经哭得够多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宋清风的死对她不会造成太大的干扰。
赵熠说:“父皇赐的毒酒给他,给他留了全尸,不过你只能带走他的骨灰。”
宋清风这次闹出来的事端太大,赵擎能放宋挽一条生路已经算是很仁慈了,宋清风凭一己之力搅得整个朝堂天翻地覆,赵擎要他死,且不会给他任何诈死的机会,这样才不会留下丝毫隐患。
宋挽一下子就猜到赵擎的顾虑,勾了勾唇。
宋清风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吧。
哪怕他满身的傲骨都被碾碎成粉末,也能搅得朝堂上下天翻地覆,让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忌惮到不能安枕。
是谁说蚍蜉不能撼树的?
注意到宋挽的表情,赵熠有些惊异,问:“他马上就要死了,你不难过?”
宋挽摇头。
那晚宋清风在牢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连他都厌恶自己的面目,他不可能用这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苟活于世。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要解脱,要去向宋家枉死的那些人赔罪。
他宠了宋挽十多年,就这一次,宋挽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她也会听他的话,远离这些事非好好的活下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大理寺外面停下,宋挽刚掀开车帘准备下车,卫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你怎么现在才带阿挽来,你知不知道他已经……”
卫苑的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宋挽动作微滞,还是下了马车,将帕子递给卫苑擦泪。
卫恒也在,他又穿上了厚厚的大氅,脸色惨白,像是随时都会晕倒。
卫恒旁边站着的是顾岩廷,他刚从大理寺被放出来,身上披着卫恒从国公府带来的黑色披风,掩住一身伤痕,依然是威风凛凛的校尉大人。
卫苑哭得说不出话,宋挽向卫恒颔首致意,而后看向顾岩廷问:“他走了?”
“嗯。”
“很痛苦吗?”
“陛下赐的鹤顶红,剧毒,没有很痛苦。”
“那就好。”
宋挽点头,下意识的扯唇露出一抹笑。
上次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她就预料到那会是她和宋清风最后一次见面,宋清风那么臭美,又那么疼她,不会想要让她亲眼看到他的死状的。
这样也好。
至少在她记忆里,宋清风还会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赵熠从马车上下来,皱眉说:“还不到时辰,怎么会……”
“不怪殿下,是宋清风不想见奴婢,”宋挽柔柔打断,“奴婢之前已经见过他了,该说的也都说过了,最后一面见不见其实没什么的。”
宋挽的语气很是平淡,卫苑哽咽着说:“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他也太狠心了。”
卫苑的眼眶红得厉害,脸上全是泪痕,她性子爽利,有点像男孩子一般大大咧咧,哭成这样应该是真的伤心了。
宋清风……恐怕也没见她吧。
宋挽有点心疼,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他确实挺狠心的,之前还撩拨了那么多姑娘,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姑娘都在为他伤心呢。”
卫苑愣了一下,低低的斥了一句:“轻浮!”
伤心的情绪被冲淡不少,赵熠拿出一块玉牒递给宋挽,说:“以后你不用再自称奴婢,从现在起,你恢复自由身了,除夕夜的时候,父皇会在宫宴上为宋家平反,到时该做什么,你应该清楚。”
玉牒是内务府特制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宋挽的名字、生辰、祖籍和身份。
玉牒残留着赵熠的体温,触手温软,像是皇家仅有的仁善垂怜。
其实是有些嘲讽的。
宋清风在大理寺里喝了毒酒,她在大理寺外拿到玉牒,恢复了自由身。
终究还是她得了所有的偏爱和庇护。
宋挽握紧玉牒,正想福身道谢,赵熠虚扶了她一把,说:“这是宋清风为你求的,我当不起你的谢。”
宋挽便站直了没有道谢。
赵熠看着她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宋挽掀眸定定的看着赵熠,问:“殿下,我哥的遗愿都能达成吗?”
赵熠还没回答,卫苑抢先道:“当然会!”
卫苑瞪大眼睛,哪怕还在流泪,表情也充满威胁,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要是谁敢捣乱,本小姐就拧了谁的脑袋!
宋挽放下心来。
宋清风虽然走了,但还有卫家和叶家,偌大的昭陵也还有好多好多和父兄一样愿意为了心中的信念献身的人,有这些人在,光明终将驱散阴霾。
宋挽微微一笑说:“我没有什么要求了。”
“当真?”
赵熠加重语气问,意味深长的朝顾岩廷看了一眼,示意宋挽如果想离开顾岩廷的话,这个时候可以开口。
宋挽没有看顾岩廷,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滚烫,灼热。
这段时间顾岩廷帮了宋挽不少,他不是坏人,宋挽若是用这种方式和他划清界限未免有些太没良心了。
宋挽坚定的说:“只要亡兄能够得偿所愿,阿挽别无所求。”
赵熠对宋挽的回答没有意外,问:“那你现在是要随我回宫,等一切尘埃落定,还是直接和他回廷尉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会有什么变数了,宋挽不想再回宫里待着,立刻做出抉择:“阿挽想带兄长的骨灰回家。”
她的兄长离家太久,大理寺的牢房太阴冷潮湿,他肯定一刻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呆,她要在第一时间带他回家。
赵熠没有多说什么,又与卫恒说了几句话,坐上马车离开。
卫恒的脸色太差,宋挽把手里的暖炉递给他,轻声说:“请世子多保重身体。”
卫恒没有拒绝,接过暖炉低低道:“这具身子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保重的,你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得多,他若是知道应该会很欣慰。”
宋挽笑笑,说:“兄长一直都在保护我,我总不能一直耍小性子躲在他身后不肯长大。”
听着宋挽的话,卫恒偏头看了卫苑一眼。
卫苑刚止了哭,正用绢帕摁鼻涕,感觉到卫恒的目光,横了他一眼不满的问:“看我干什么?”
卫恒收回目光,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哭得有点难看。”
卫苑不客气的回怼:“难看又怎么了,我才不像你,冷血无情!”
卫恒很自然的接了一句:“所以我死的时候你不要哭,不值得。”
卫苑哽住,气恼的瞪着卫恒,眼底又浮起泪光,觉得丢人,一扭头走到一边去了。
宋挽低声说:“阿苑极重感情,世子何必这般说话让她伤心。”
卫恒把下巴埋进大氅里,克制的咳了两声。
声音有些虚弱,宋挽一下子想到他在行宫吐血的样子。
他说,御医料定他活不过二十,似乎连祁老爷子也回天乏术。
宋挽有点难受,正想转移话题让气氛轻快些,顾岩廷走到她身边。
距离近些,宋挽闻到顾岩廷身上的血腥味,披风将他的身体严严实实挡住,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再添新伤。
“让顾校尉受无妄之灾了,过些时日我会在国公府设宴为顾校尉赔罪,还请顾校尉能赏脸前来。”
卫恒歉然的说着要俯身向顾岩廷鞠躬道歉,顾岩廷立刻伸手扶住他,沉沉道:“世子是忠良之后,虽然我不知道世子的谋局是什么,但我相信世子做的不是坏事,日后世子若还有什么需要,尽可直说,我一定倾力相助。”
卫恒又咳了两声,笑着摇头:“卫某的夙愿也已经了了,没什么事要做了,慢慢了却残生吧。”
话题又回到这里,宋挽想要安慰几句,卫恒看向站在一边的卫苑,低低的说:“阿苑性子太直,在国公府又没学过什么规矩,容易吃亏,日后若是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们能帮就帮她一下吧。”
“好。”
宋挽和顾岩廷异口同声的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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