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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哭。或者,他绝不承认自己哭了。他要快快离开——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有太多人认得自己的地方。他便跑起来,好像那剧痛的伤并不在自己身上,直到,出了城,确信已经离开顾宅很远很远很远,他才慢下来,才意识到喉间金属般的粗粝呼吸之声。
他的咽喉被马斯那一只手几乎捏断,呼吸本就不畅,又兼跑了这许多路,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忙就近扶了一堆麦垛,勉力调整呼吸,可是这一静下来,他只觉悲从中来,那抑住的眼泪就要这样漫出来。
他抑了又抑,却还是抑不住了,竟就靠着麦垛坐下身,如决堤般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是什么?是义父的死还是自己的无用,是命运的不公还是这选择的残忍——他也都分不清,只是将一切苦痛难受都搅混在一起,哭这一场天下无双的悲凉。
哭到气力都用尽了,他才抬手去抹脸。如此便好了吧。无亲无故,再也没有人会被我所害了吧。想着时,忽觉腕上好像有个什么陌生的东西擦到了脸上,掀袖一看,竟是个青色草环。
他呆了一下。怎会有草环?小时候那个视作护身符的枯草环,也都坏了丢弃十几年了,何时有了一个新鲜的戴在自己手上?
正有些发愣,冷不丁一个声音自后道,“那个是刺刺做的。”
他吓了一跳,听出是凌厉。因怕脸上仍哭得花,他便不敢转头,只听凌厉“嗤”地冷笑了一声。“装什么,你死活要抱着这把剑出来,也该知道我定会来找你。”
君黎定了定神,握紧手中乌剑,咬了唇翻身便叩头道:“凌大侠!”
凌厉稍稍偏身避开,“干什么,我不过来找你把剑拿回去,叩头便不必了,东西交出来就行。”
他说着,伸出手来。
但君黎没动。他头也没抬地这么叩着,这让凌厉一皱眉,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不是——只是,君黎要恳求凌大侠,教我剑法!”
“哈,凭什么?”凌厉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斜睨着君黎。“一个见风使舵、忘恩负义之徒,凭什么敢求我教他剑法?”
君黎咬牙道:“凭你那日把乌剑给了我。”
“我倒真有点后悔。你不若现在交出来,也省得我动手来拿。”
“若凌大侠不答允教我剑法,我不会起来,不会将剑见还。”君黎硬着声音道。
凌厉不豫道:“那你便是逼我自己来取。”
他说着,手已向下,伸至君黎肩膀处,只消一用力,料不怕他不吃痛侧身松手。
但君黎却倏地向后一退,已然拔剑出鞘。乌金色的剑光一闪,剑身已架在自己颈上。
“你不肯答应,我便去死。”他昂然说道。
凌厉眉间皱得愈深。“想不到你还会这种无赖手段。那好啊,你想死便死就是。”凌厉反而收手抱臂,便似他想怎样去死。
君黎心中便是一冷,目光低垂,去看剑身。“好啊。”他冷笑。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冷笑。他原本也没下过这般决心,可是此刻被凌厉一语相逼,忽然觉得就自己这般命,其实还不如死了为好?如果活着徒然给人招厄,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
他冷笑着便将剑刃往颈上抹去。凌厉初时只当他做戏,未料他真的双目一闭,脸上那似怕非怕,似舍非舍的表情竟完全不似作伪。眼见森森剑刃真要切入他肌肤,他只得伸手将君黎握剑的手一捏,阻他行动。
这一下他才觉出君黎原是用上了力,轻易竟阻不住,忙又将他手腕一扭,君黎手中剑才斜了,但他竟硬是握在手里,未肯便松,以至剑刃在肩上狠狠一划,撕出道血口来。
凌厉才看清这年轻人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微觉有异。“你——便这么想跟我学剑,竟要寻死?为什么?”他问。
君黎便如又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定了一定神,才道,“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
“连理由都说不出口,学武何为。”凌厉拂袖不悦。
君黎咬一咬牙,道:“我要杀了马斯,这理由够了么!但你偏袒黑竹会,我若说了,你便不会肯教我。”
凌厉微微动容,见他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坚毅认真,竟没法加以嘲弄。马斯在黑竹会以心狠手辣著称,这天下想杀他的人怕不有个成百上千,但结果马斯活得得意,想动他的人却往往死得很惨——这事实,君黎便算不知,也该猜得出来。
他如今心中也大概知晓君黎忽然六亲不认必有原因,便道:“我先劝你一句,最好是放弃了对付马斯的念头,先不说他本身已经不好对付,他背后尚有个黑竹会,想杀他,可不是单单对付他一个人那么简单。”
“那又怎样。”君黎一字字地道。“若不能杀他,我君黎枉受亲恩,枉活于世,倒也不如死了干净。”
凌厉看了他半晌,轻叹一口,道:“江湖中的所谓仇杀,到最后多半发现无稽,冤冤相报之后,反羡不得往昔抽身事外的时光。你原属道家之人,竟然也看不明白。”
“我明白。”君黎低低地道。“但正因明白,所以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自己这条命,应该做些什么。”
凌厉只是无奈,道:“你把剑收了,先跟我走了再说。”
君黎喜道:“凌大侠答应了教我学剑?”
“这个——我还不肯定。我也不过准备在南边逗留两三个月,就算要教你,恐怕也没多少时间。但你伤不轻,我在附近有个住所,可以先让你落个脚。”
君黎点点头,便要站起,谁料身体一动,只觉四肢一阵发虚,头脑晕眩,非但半点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竟还往后摔去。这一下摔得仰面朝天,他只觉身体力气完全散尽一般,分毫动弹不得,不由骇道:“凌大侠,我……我起不来……”
凌厉回身见他面色真是十分惨弱,不免也生出担心,俯身去察他头上伤势。方触到他额边,只觉手下滚烫,吃一惊道,你何时发起烧了?却见君黎看着自己,嘴唇动着,就一眨眼功夫,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
他转念心道,这年轻道士武功根基不深,似这般一通闹腾,旧伤新痛,恐怕身体早就虚脱透支。也便只好将他背起,先到附近农家,劳人腾一处让他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