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已不知道自己在这破林子里困了多久。
不知以哪天为起点, 仿佛一睁眼人就已经在这儿了。从那以后,每天能做的就只有捡胸针、躲黑熊、捡胸针……
后面又发展出了和其他人交换胸针的活动。虽然实际能得到的收获也不多,但至少也算多一个盼头。而且在这动不动就与同伴失散的鬼地方, 与同类的沟通交流, 也不失为一种保持理智和维持记忆的好办法。因此,李云渐渐也就养成了定期交换的习惯——
他常活动的范围是茶室到办事处中间这一大片区域。他会定期前往茶室寻找那里的同伴,也会安排时间, 专门等在贯穿这片区域的道路中段。有些人距离茶室太远, 就会来先找他交换,再由他将东西带到茶室去进行二轮互换。
这会儿, 正是他惯例的、等在路旁的时间。李云背着一个破损严重的黑色登山包, 蹲在路边不时张望。同时拿着本子, 详细记录下这几天自己的所见所闻——
实际也没什么特别的。这林子的一切他都已经习以为常, 而且是习以为常到要吐的程度。老实说,除了不久前看到了一个踩着花盆走路的半树人还蛮新奇的以外, 其他根本就没什么值得记录的……
就在此时,他耳朵微动, 脸色登时一变。
他听到了脚步声——沉闷的脚步声,从南边传来的。不止一人。
不, 应该是不止一熊……耳听着那些声音越靠越近, 李云本能地捂了下口袋, 飞快地收起笔和本子, 往后退到了林子里。
这边是他常驻的地点。他担心其他人此时过来找他,反而被黑熊逮个正着, 因此没有走远, 只是躲在了几十步外的一棵树后, 谨慎地朝着石子路的方向张望。
又过一会儿, 大黑熊的身影终于进入视野。令李云头皮发麻的是,来的居然足足有八只——他以为一次能有三四只聚在一起行动就算多了,谁能想到竟有八只!
它们这是在集合行动吗?为什么?
李云不由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对于大黑熊这种存在,他很难不感到畏惧。当它们眼中亮起红光的时候,仿佛所有的噩梦都会在瞬间被勾起,如同蚁群淹没过头顶;然而此时此刻,强烈的好奇却愣是压过了内心的恐惧,支持着他站在原地,继续暗中观察。
于是,更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出现了——那八只大黑熊,是分为两列,沿着路的两边行动的。因为它们的身躯太过庞大,所以李云一开始没注意到。而就在它们快走到李云的斜前方时,一只黑熊忽然像是躲避什么似的,忽然往前躲闪了一下。
李云这才注意到,那两列黑熊的中间,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看上去是一个女孩子,正走在两排熊之间的石子路上。穿长袖薄外套、胸前反背着一个黑色包,一手拿着根细长的东西,另一手则举着一个叶片形状的……那是什么,胸针吗?还是普通叶子?
有人,当着大黑熊的面,举着一枚胸针。而大黑熊不仅对此没有反应,反而还跟保镖似地,护卫在她左右?
这人谁啊?黑熊教母?
李云人都傻了。尤其那女孩持物的姿势总让他有种谜之既视感,他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这可不就像扑克牌上的黑桃Q吗,一手拿植物一手拿武器的,雅典娜啊这是。
这么一联想,一种脑补的神圣感顿时扑面而来。李云紧张地攥紧手指,有心想要凑近些好看得更清楚,又因为谨慎而不敢贸然动弹。眼看一行人快要走得只剩背影。他咬了咬牙,终是又矮身往前窜出些许,换了个角度,继续暗中观察。
才刚站定,便见又有一个黑熊往旁边躲闪了一下。透过露出的空隙,他可以看到女孩凝在空中,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从那姿势来看,就好像是她伸出手去拍打了一下黑熊,后者出于畏惧而往旁边躲了下一样……
虽然那女孩手中还拿着枚胸针。不过李云觉得这应该不是重点。
“不会吧。”他完全不能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正在暗自惊疑,忽见站在女孩斜后方的一只黑大熊悄悄抬起了爪子,朝着对方的肩膀就伸了过去——
危险!
李云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虽不知那女孩底细,但对大黑熊的警惕于他早已根深蒂固,见状第一反应,就是要出声示警——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见那女孩倏地旋身,手中那根棍子挥舞着。大黑熊看着高高大大的,被那棍子一逼,竟是连连后退,一副紧张到不行的样子……
不是,这到底什么情况?
李云彻底傻了。
话又说回来,为啥他总觉得那根棒子,隐隐有点眼熟?
李云怀疑自己可能不知不觉间又丢了一部分记忆。因此等一行人彻底离开视线后,当即再次翻开本子,就着漏下的阳光翻看记录,翻着翻着,又再度拿起笔,飞快地空白的纸上落下字迹。
【第12986条记录】
【今天除了踩花盆的半树人外,我又撞见了一个足以惊飞我头盖骨的场面。我看到了一个女孩,目测是人,但她的身份肯定不简单。我愿称之为[黑熊大姐大],或是[黑熊雅典娜]……】
*
同一时间。
石子路上。
传说中的“黑熊雅典娜”维持着一手拿胸针一手拿石矛的神圣姿势,目光时不时从四周的黑熊身上扫过,目光充满好奇。
“这些家伙为什么非要一直跟着我啊。”她熟练地舞动石矛,不知第几次赶开从旁边伸来的熊掌,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半真半假,“还怪让人头疼的。”
没拉拉链的背包内登时飘出几个小小的墨水泡泡,在她跟前凝成了两行小字——真的是小字,每个都不过小拇指大小,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第一行是,【这你不自找的吗。】
第二行是,【遇到第一批时,你明明可以跑的。】
徐徒然:“……”
她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背包,却无法否认,这回那全知笔还真没说错。
她本来是可以逃掉的——如果她当时没执着于活捉一只黑熊带走的话。
这事还得从二十来分钟前说起。
当时一只大白熊领着四只大黑熊兴冲冲地找过来,又因为徐徒然的一句挑衅而当场逃跑,只剩下徐徒然和剩下四只大黑熊,在林子面面相觑。
虽然负责攒局的那个已经跑了,但人都到了,总不能互相说声“Hi”就这么算了。于是很理所当然地——接下去他们打了起来,天昏地暗。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大黑熊们试图和徐徒然打起来,而徐徒然在试探地“摸”了两下后转身就跑,跑了个天昏地暗。
废话,她又不傻。对面一口气来四个,她手上就一柄石矛,捅中了一个,另外三个趁机扑上来,她还要不要打了。
除非她能用冰将这些熊冻上——然而徐徒然试过,这点似乎非常困难。凝出的冰层达不到想要的厚度,再加上这些熊本身力气就相当大,非常容易就能挣脱出来。
她隐隐能意识到,自己在凝冰一事上能做到的远不止这点。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忆起的内容有限,导致她的发挥也颇受限制。
冻不住熊,徐徒然只能转而冻地,在地面上结出薄薄一片冰层,趁着大黑熊们打滑的工夫旋身就跑,竭尽所能与对方拉开距离,同时拉开背包的外格,放出躲在里面的小粉花,由着对方为自己指路。
直到循着小粉花的指引,一脚踏上石子路的表面,徐徒然这才再次停下脚步。
然后转身,当着那些姗姗来迟的大黑熊的面,一个后跳,跳到了石子路的另一边。
“你们过来啊。”徐徒然石矛柱地,再次嚣张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激怒了对面大黑熊,她脑子里又一次响起了“口口值加五百”的提示音。徐徒然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更多的危险要素,倒是石子路另一边的大黑熊们,还真不要命地冲了过来——
不过冲过来也没用。它们确实没法过石子路。而且似乎是因为身体构造的问题,它们也没法直接跳过来,只能站在石子路的边沿,不住朝着徐徒然挥爪子,像是一群蹲在浮冰上企图捞鱼的北极熊。
它们敢挥爪子,徐徒然自然敢挥矛。黑熊也畏惧石矛,不敢太多放肆,两边一时陷入了僵局。
——大黑熊单方面的僵局。徐徒然可是来劲了。隔着石子路,手里又有武器,她觉得自己又行了,完全没想着跑的事,反而不住挑衅着,同时悄悄地从包里又摸出了一枚胸针。
她始终没放弃在大黑熊上再次实验胸针用途的想法。甚至异想天开地开始认真琢磨要怎么从对面捞一只大黑熊过来单杀。她行动步骤都想好了——先继续挑衅,同时在对方脚下铺冰,再一把抓住对方伸过来的熊掌,借着冰面的滑度将对方扯倒在石子路上,再用石矛和银色盒子加以攻击与控制,趁机挂一枚胸针上去……
只可惜,还没等正式实施呢,对方援军来了。
而且不知它们之间是否是有什么交流途径,新出现的四只大黑熊,正好和徐徒然位于石子路的同一侧,出现时还算了方位,正好是呈一个弧形包围上来。
偏偏徐徒然在招惹对面那些大黑熊时,脑海中的“口口值”一直加个不停,五百五百地涨。听得她都麻木了。而新一批黑熊出现时,给的数值正好也是五百——徐徒然一时也就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听见脚步声。
按说这个时候,徐徒然如果想走,也是走得掉的。然而她在“强行选一个方向狼狈走掉”和“尽可能再膈应它们一会儿顺便再多观察下看看还能捞些啥”两个选项之间纠结了一会儿,非常顺从本我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直接站上了石子路。
再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因为徐徒然位于石子路上,大黑熊无法直接上来追杀,只能选择随行在侧。而因为徐徒然会灵活躲避以及用石矛保护自己,见势不妙还会放出寒冰牵制,大黑熊一时也没法将她怎么样。
而徐徒然,被大黑熊围着,不管走多快都甩不掉对方。有心想要偷偷往对方身上挂胸针,却每次都会被躲开。别的收获暂时没看到,倒是脑海里“口口值”一直涨一直涨,走得越多涨越多,她都记不清自己已经听到几个五百了。
……别说,眼下这场景烦归烦,不过她听到那“口口值”一直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种奇异的愉悦感。
但再愉悦,被这么一直跟着也不是个事儿——徐徒然收回思绪,微微抿了抿唇。
尤其前面已经出现了新的建筑物轮廓。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就是“办事处”。而办事处再往后的地点,只能靠横穿林子过去……
徐徒然眸光轻转,心里很快便有了主意。不过她暂时并没有动作,而是就那样顺着石子路继续往前,直至来到了办事处的外面。
办事处,看上去就是一栋小木屋的样子,门口挂着办事处的牌子。从门口望进去,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白熊前台,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堆杂物,它的身后则是两个很大的文件柜……
徐徒然本想趁机再看得清楚些,不料那白熊前台警醒得很,一见她如此声势浩大地过来,立刻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边,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还没完。关完门又把几扇窗户的窗帘接二连三地拉上,仿佛门外路过的是什么大怪兽。
徐徒然:“……”
真小气。
眼见无法窥见办事处内的情况,她只得收回目光。又试探着沿着石子路往前走了一阵,亲自确认了茶室女子的说法——
办事处之后的石子路,是无法通道下一个建筑的。这是一段没有意义的循环道路。
而之所以确定是“循环”,是因为她都走出老远了,这些黑熊却始终坚定地跟在她旁边——黑熊是有活动范围的,不能离开自己的范围太远。而它们现在还跟着她,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徐徒然的仇恨堆积到它们不惜跨省追捕了。要么就是,她实际自始至终都没有走出它们的活动范围。
结合石子路无尽延伸的特点,徐徒然自然是更偏向后者。
至此,所有想确认的东西都已确认过。至于胸针实验的问题……虽然很遗憾,但现在确实找不到合适下手的时机。
于是徐徒然抿了抿唇,当着那些黑熊的面,将手中那枚写着【我没人爱】的胸针揣回了包里。
转而取出了一个银色方盒。
盒子是她随手摸的,她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啥,反正不会是笔仙笔——后者此刻正如愿待在单独一格里,还有空朝徐徒然吐泡泡催她快点跑。
被那么一大群可憎物捕猎者围着,她不怂它怂啊!
徐徒然只当没看见,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抛着手里的银盒子。下一秒,脚步忽然一顿,手中石矛猛地往地上一点——
心随意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登时寒气弥漫,成型的冰块宛如春笋,咔咔地往上涨,登时冻住前面两排黑熊的双脚!
同一时间,后方四只黑熊脚下同样有冰层蔓延,铺开的却是光洁的冰面——徐徒然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些穿着笨重布偶装的家伙,它们的头套上虽然没孔,但视物依然用的是眼睛的位置。这也就意味着,它们对脚下的变化,并不能很及时地察觉……
果然,后四只熊齐齐打滑,其中大部分都往前摔去,而前面四只正在专心扯开冻在脚上的冰块,暂时无法移动,正好被后面的熊撞了个正着!
一堆大黑团子,登时摔做一团,短小的四肢被胖胖的肚子架在空中,扑腾的姿势竟有些滑稽。
笨重的布偶装里传出诡异的“嗷嗷”叫声,徐徒然只当没听见。转头往石子路外跑去,跑路的同时,没忘给第一只从地上爬起的大黑熊头上来一板砖——银色盒子重重敲在熊脑壳上,里面传来物品稀里哗啦的滚动声响。徐徒然恍然大悟,意识到里面装的应该是那只唱歌笔。
然后毫不犹豫,对着大黑熊的脑袋又是一下,又横过石矛,用力往后一推,黑熊被石矛烫得不住后退,徐徒然趁机旋身,在脑中不住的“加五百加五百”的提示音中,飞快地钻进旁边的林子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点冰能拖慢这些黑熊多久,也没有回头确认。只竭尽所能地努力往前跑去,不知跑了多久,脑内的“加五百加五百”才终于消停下来。
徐徒然默认这是已经甩脱它们的意思,长松口气,终于有心思放缓脚步,边继续往前走,边观察起地上的落叶来。
她现在所处的,依旧是红光笼罩的范围。但林子的状态,明显和之前所待的不太一样——每一步踏下去,都会有落叶趁机飞起来,打着旋地试图往她身上贴。
这里的叶子不再掩饰自己昆虫般的口器,食用的菜单也不再仅限于死物的尸体。甚至在徐徒然俯身翻检胸针时,还会有落叶借机凑过来,想往她手背上贴。
“噫。”徐徒然飞快地甩掉一片粘上来的叶子,仔细看了眼见到的胸针。
“‘我喜欢口口口’……怎么又是这个啊。”
类似的胸针她之前已经捡到过一个。她也不知这俩是否来自一人,又是否指向一人,想了想,还是将这枚也放进了包里。
原本缩在背包里的小粉花却在此时探出头来,两片叶子扶着包包边沿,拉长身子往外张望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徐徒然,抬起一片叶子,拼命朝着一个方向指。
徐徒然:“?”
“先说好,我现在不去石子路。”她对小粉花认真道。
小粉花奋力点头,又一个劲朝着斜前方指。
徐徒然怀疑它可能还是想带自己去找它家大人。不过横竖这会儿也辨不清方向,索性就循着它所指的方向去了。
往好的方向想,也许等会儿它家大人看自己交还小孩了,一个高兴就给交换一些情报呢。
徐徒然如此琢磨着,边走边沿途捡了不少新胸针。很快,她就知道为啥这小粉花突然这么急了——
翻检胸针的过程中,她时不时就能看见一朵埋在落叶堆里的粉色花朵。这些花朵显然也被这里的落叶视为了食物,好几次被徐徒然发现时,上面都还趴着几片落叶正在啃噬。花瓣被啃得残缺不全,让人莫名有些不舒坦。
小粉花看到这些被啃过的小小花,显然也不太开心,花瓣都蔫了。徐徒然安抚地点点它的头,再次捡起一枚胸针,不由一怔。
“……咦?怎么又是这个?”
只见这枚胸针上写的又是【我喜欢口口口】,光这一路,徐徒然同款的胸针就已经捡到了五个,加上最开始的,得有六个了。
……算了,六个就六个吧。六六大顺。
徐徒然努力说服着自己,怀着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微妙心情,将这枚胸针也塞进了包里。
塞完之后,又往前走了大约几十步,丛生的树木间,忽然露出些许土墙的颜色。徐徒然心中一动,同一时间,坐在背包里的小粉花明显也更激动,不住拍打着背包外面,急得仿佛要跳出来。
事实上,它还真作势要往外跳了。不过一看到下方大片飘来飘去的落叶,又默默将探出的脚收了回来,继续拍打背包以示焦急。
“行了行了,知道了。”徐徒然一边心不在焉地宽慰着,一边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很快,那栋建筑就更完整地展示在她眼前——
“哇,好大的房子!”她望着那起码两米高的围墙以及墙内的宏伟主建筑,诧异出声,“你家大人住得还挺……”
话未说完,她人已经转到了那建筑的正面。
只见敞开的大门旁边,高调地写着三个大字:
【行刑场】
“……还挺惨的。”徐徒然停下脚步,讷讷将后半话说完。
说完,垂下眼帘,只见那小粉花立在包里,两片叶子乖顺地搭在背包外沿,正非常期待地仰头看她。
这一刻,徐徒然突然非常怀疑这小家伙努力将自己引过来的目的。
……它这是希望自己帮它大人劫狱呢,还是收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