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阮细柳,我要提早离开百花谷。只有离开了,才不会引祸上门,我不能自私地认为对方不会找上门,我没有退路,也不能再赌它一年、十年。我既然没有强大到可以保护我的小伙伴,那就将祸水引去。况且,只有离开了,我才不至于对阮细柳感觉抱歉,也只有离开了,她自断一臂才变得理所当然。
至于师傅淳淳善诱的告诫,顾不上了。那大乘期的大能寻来,百花谷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臣服,成为六扇门的后花园,里面的奇花异草任人采撷;要么星际流浪,最后迷失在无尽星域里,成为废墟。
而我,无论那种选择,都是死,要么被人生吞活剥,要么死在最终的物质匮乏,关键还要搭上我的小伙伴们,它们混混沌沌,为什么要承受无妄之灾?所以,不如离开,即便我一个人死去,也好过搭上一帮兄弟姐妹。
这大义也是师傅教给我的,他虽然没有告诉他的过往,我一直想师傅的过往都是不堪,因为他的哀伤、悲苦仿若都发自骨子,那些暗自神伤、唉声叹息都从悲中来。但和我相处的那些岁月里,他还是有许多秉性值得我学习,坚毅、不屈,不曾经怨天尤人,不曾自暴自弃,即便病入膏肓,却还努力地活下去。
他这些秉性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包括他的大义,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仗义地做过什么,但我感觉到他就是这样的人,甚至他受到的伤也仿若代人受之。
到了阮细柳潜修的洞窟,我站在外面,仰望虚空,如果当初不收留她,把她驱逐,我会不会有眼前的困局?可是,没有如果,到了这个地步,我竟然没有后悔,好像本该如此,换了此时刻再来选择,我还是会留下她。
她是修炼狂人,我待了好久,她还是在修炼。只好,走了进去。她盘坐着双腿,身边堆着一堆五行材料,一些材料已经废弃,成了粉尘,一些材料正散发一丝丝的能量,注入她的体内。她身周氤氲着浓浓的灵气,但我却能够看到她,她形似枯槁,没有少女的灵动,甚至已无人的气息。她心间的苦,心间的仇恨,都化为不懈的修炼,十年不食人间烟火,换来一截枯木。
我心颤抖,看着她,莫名地悲楚,一个聪慧漂亮果决勇敢的女孩子,却变成丑陋干枯的老人。我想阻止她疯狂下去,却不知该怎样劝她,欲言又止,甚至不想打扰她,就此别过。
她的衣服旧了、破了,没有了当初的艳丽,虽然百花谷里四季如春,但毕竟有时光蹉跎,有岁月留痕,毕竟有泥土飞石,有风蚀和雨摧。我看着她空了的右臂袖管,心就疼,终究是我没有力量,才保不住她那条臂膀。一时,我想把心头血挤出,让她重新修出一条臂膀,可是,真要帮助她吗?我总觉得,冥冥之中她有她的宿命,眼前状况不改变也罢。
她练功似到关键,我不便打扰,也就苦站,等她,还是想当面告知离开的缘由,并想馈赠一二。我心间有万千思绪,此时才发觉做人也不好玩,似她,哪里有人的乐趣,只剩下人生苦短,只剩下仇深似海。还有师傅,他来到百花谷,这么美丽的地方,却不曾笑过,我记得他唯一一笑,是在帮我化形为人的那一天,他抱着还是襁褓中的我,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时候他的目光很软,没有了惆怅,没有了病入膏肓的绝望。仿若初为人父,只有面对新生命的喜悦。
他成了我师傅,表情又紧巴巴了,每日里忙着治病,忙着修行,他虽然涅槃重生,但所中的骨毒依然在,并且深入灵魂里,让他不得安生,让他苟延残喘。我甚至怀疑,他最后如果真的死了,也是苦不堪言后的自弃。毕竟有我,我的血可以续他的命,却不能医治灵魂深处的痛。他不知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才有了这刻骨铭心的痛。
十日后,阮细柳才睁开眼,她的眼有精光,如剑,显然她的一气化三清有了进展,达到目光如剑的地步。她看我,面无表情,曾经光洁的脸皱了枯了,想有表情也很难。我想她还是希望漂亮的,因为她是女人,师傅说,没有不爱漂亮的女人。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眯缝着,脸上难得有了安详的表情,显然他想起了从前关于某个女人的那点暖。
我上前,从我的戒指里掏出一枚果子,圆溜溜的碧青色的果子。我将果子递到她眼前,给她。
“这是青果,可以瞬间让你恢复貌美如花。”说这话时候我叹口气,不是心疼这果子,而是想何苦,再大的仇恨,会让一个原本可以貌美如花的人扭曲丑陋成这个样子。
她看着我手里的青果,迟疑了好久,才接过去。
她的手枯瘦干瘪,如鸡爪一般。我看着,没有嫌弃,内心里只有心疼。
我说:“我要走了,麻烦你告诉我外面的情况。”
她眼睛盯着我看,有疑惑不解。此时我才觉得,她对我已经没有最初的感恩和亲近,我在她那里,俨然是陌生人。也许仇恨,已经蒙蔽她的内心,让她对这世界,或者人并不乐见。
只不过,我也不介意,似乎还庆幸我们不要有太多的交集。正是沾染了她的因果,我才会有了眼前的狼狈不堪。
“我遇到了瓶颈,要去寻找我的机缘。”我没有说真话,不想让阮细柳觉得愧疚,我说这话的时候想哭,我师傅当年消失之前,拉着我的手,他哭了,我跟着哭,那时候我已经明白了生死离别,虽然师傅不曾说他心迹,但我那时已感知到离别。眼前,我这一去,或许也是生死离别。虽不愿与她有过多交集,但分别的情绪却照样难受。
她吟哦不语,但瞬息她面前地面出现几个瓷瓶,瓷瓶里装着各种各样的药,可以提升修为,可以冲破瓶颈。这药我都有,师傅留给我的瓶瓶罐罐,并不比她少,但是这些药对于我这灵体化形,已经没用了。
她会错意了,我摇头,说:“我也要到外面寻找资源,我们所处的百花谷,只是仙人洞府,还没有形成一方世界,所以我们还依赖修真星球的本源之力。只有资源够了,将洞府化为洞天,成为小世界,它才能稳固下来,将来才不会受制于人。”
这话是当年师傅说给我听,他从外面来,带来很多资源,融进这洞府,才进而炼化洞府的许多禁制,控制了洞府的部分功能。
阮细柳还是不说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她的眼睛眨了眨,这身上,也只有这眼珠子还带着活气,黑亮如星眸的眼珠,说明她还是人。瞬间,我们面前出现一座山,都是资源,有矿石,有植物,有灵药,还有许多我不能辩识的东西,但看从中散发的灵力,应该是天材地宝。
我依然摇摇头,这些远远不够。但我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必须走,迫不得已。瞬时,她手抖动一下,又出现许多资源,堆成一个个小山。果真,她带了一个宗门的千年万年的沉淀。看着一座座小山般的资源,心有感触,师傅之前的宗门该是多大的宗派,才能够持有这么多的修炼资源。可是就是这样的大门派,不还是被六扇门灭了。一时,我对那中州皇室的能力感到恐怖,那又该是怎么的庞然大物呢?
我弯腰挑挑拣拣,把其中带有属性的五行资源调了出来,这些金木水火土资源,各呈现黑白黄红绿的颜色,都闪闪发光,显然是极品。我用了师傅交给我的法术,所有挑拣出来的资源都融入这个洞府,却如石沉大海,起不了一点波澜。杯水车薪,大致是这个意思。
我叹口气,洞府到洞天,显然不是一宗一门所能做到,不然也不会依靠一个法阵,源源不断地抽取另一个世界的本源之力。想我一个人,想把它升级为洞天,多是空想。
我只好不瞒她,说:“我必须走。当年标识在你右臂的那个神识,已经化形,我消灭了它,却惹了背后大乘期的大能,我预感到,他近期会寻来。只有我走了,才能暂且保留这百花谷的安全。”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的意思,但一会眼睛里有了泪花。人变戏法一样取出一截玉牌,将她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刻印在玉牌里。我师傅临死前,对我醍醐灌顶,把他掌握的许多信息给了我,只不过他是有选择的,只给我有用的,摒除了无用的,包括他的过往,他的来历,他的爱恨情仇。
阮细柳将玉牌递给我。我虽然没有化神,但是有先天的神识,所以瞬间知道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我看了,知了,外面的世界原来那么复杂,这玉牌蕴含的信息竟然千千万万,估计我一辈子都难得能把它读通读透,当然也没必要记那些没甚大用的信息,真的需要的时候再翻翻找找吧。我将玉牌收进戒指里,谢了她,准备走。
“你不能这样冒冒然走,你是精怪化形,没有化神,很容易泄露气息,会被人捉了,吃了。”她忽然说话。
她的声音?我愣住,回头看她。昔日,她被仇恨蒙蔽,但声音还甜美,而今声音沙哑,就如两块石头在磕唠唠地撞击。难怪她不愿意说话,十年的苦修,她失去了容颜,失去了美声,还不知道有无失去了别的什么。
“谢谢。”我说,装着不介意她的声音,若无其事继续走。想不到她一个结丹期的人修,竟然看出了我的本体,到了外面,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危险。可没走几步,我的泪就装满眼眶,她又是何苦,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随手往身后扔下玉牌,那里面铭刻着百花谷进出的法门,我这一去,不论死活。
“你若死了,我会为你报仇。”好一会,她在我身后野兽般嘶吼。
我的心一颤,愣了一会,但没有转身,捏了法诀,化为烟云,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