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衣人出现在大漩涡上,他一出现,就自带光芒,把方圆百里照得宛如白昼。人凌空站着,背对我,看着叶如意跌落的地方,他一手自然垂下,手里握着一截白骨。他一动不动,我却能感受到他心头泉涌的哀伤,有质疑,有不解,有悔恨,还有愤怒。当然,莫名其妙,我还感觉到他愤怒背后有松一口气的释然,我一时不能理解他此时复杂的情绪。
时间停滞,大漩涡旋转带出的海浪声也停息。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紧迫的心跳。只是我还算淡定,虽然临时性失去行动的自由,但我没有感觉到死亡的威胁。
好久,我都以为他根本没有发现暗影里的我,他却说话了。
“为什么不救她?”他的声音冰冷,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冷意。
“她说不爱你了。”我没有转弯抹角地试图解释,而是第一时间转达叶如意的话语。
他不语了,还看着她尸骨消失的地方,只不过他身上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下来,最后完全消失,整个人都隐入黑暗中。当然,对于我们修行者,白天、黑夜并没有多少视觉上的差别,我的感知里他非常清晰,能够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他根本不在意我在与不在,此时刻,他没有掩藏内心的伤心,一个修真者,竟然为一个凡人而伤心。
“她已经是死人,只不过靠一枚果子维持行尸走肉。”我并没有怕他,我在他背影里,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但我又确定,在这之前,并没有见过他。这感觉,有前世今生的邂逅,也如梦中似曾经历的情景。
“你找死!那枚果子是这九维九重世界里最为宝贵的果子,三千年发一次芽,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她应该活上九千年才对,可她只活了十分之一。为了这枚果子,我放弃了最快成神的机会,答应做一界的监天官,才换来。”他猛地转过身,近乎咆哮地说。
我正想说叶如意心死了,那是良药都救不回的,可是我瞬间目瞪口呆。我看到君安上人的容颜,亲切而又熟悉,似曾相识,寻思着,才想起我也是这样一副容颜,我与他至少有七八成的神似。
而他逼视我,没有一丝惊讶。显然,我跳进这一界,他已经看到我,也许,他没有第一时间尽监天官的职责,就是因为彼此容颜的相似。他不能陪叶如意最后一程,则让我来。想那叶如意,定是看了这张似他非他的面孔,才让我安榻她的闺房。
“实际,你也放纵她死,不然你应该早点出手救她。”我惊讶之后,还是无情地说出事实。地极节点的危险,他作为监天官,应该清清楚楚。
他怒了,手一伸,手臂瞬间变长,手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像抓住一只无辜的公鸡。随即,他把我拉至他面前,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有怒火。
“她是凡人,我师傅说这世界上,不要轻粘因果,尤其是凡人的因果。我救了她,我就要救她的心。可我做不到,与其让她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如放她轮回转世。今世你们有缘无分,也可以给下一世机会。”我挣扎几下,挣脱不了他的手,只好面红耳赤地辩解。强权面前,我不得不低头。
他眯着眼看我,思量着,寻思我话里的意思,最后他一把把我推开,说道:“滚,若不是你相貌上与我相仿,跟我或许有些渊源,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竟然放我走,我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也就一晃身,想冲向地极节点,破界而去。却不想,他一挥衣袖,节点就被禁锢,他又一甩衣袖,把我掀飞,吼道:“你想死啊,化神期就想跨界。”
我没想到他会阻止,站稳身子后,忙对着他微微施礼,闪人远去。我隐隐怕他反悔,瞬息千里万里。而他看着我,忽地甩出一个东西,向我追来。他要杀人灭口?一个上人,说话不算数,我拼命地飞奔。可是那东西还是追上来,直往我身上撞来。我闪身,才发现那个东西停下来。我看了一眼,是一个玉牌。愣了一下,我伸手一抄,拿在手中,上书两字,我师傅教过我这种字,写着:仙籍。我明白过来,他竟然给了我一枚仙籍令。
我回望,隔着千山万水,还看到他临水而立,这么远的距离,四下里还是暗夜,我依然可以看到他的萧索无望。我停着,心间还有疑问,我的样貌怎么和他那么相似,他又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努力回想,可是我化形成人后,遇到的人有师傅,有阮细柳,再后面是叶如意这波人,并没有其他人?而化形前,我都在百花谷,我已经忘了化形前的一切。化形成人,精怪则如涅槃重生,会化去一身的精力,一身修为,还有曾经的记忆,将像婴儿那样重新开始。
他该是化形前认识的人?我想,相似的每个人,都有着不解之缘。而今,他又送我仙籍令,让我在这方世界名正言顺地修行。这也是因果,我师傅说不要沾染因果,可是我却在他死后,一次次沾染因果。
我咬着牙,在下着决定。我完全可以丢弃仙籍令,不承他的情。我摸索着仙籍令,觉得它藏着神秘未知的力量,这力量我渴望。我放眼望去,他还在那里,他给我的背影,让我看了就很亲近,也很心疼。
罢了,大不了再回一次原形。我嗖地窜出,顺来路勾回,千里万里,对于我也只是瞬息的距离。
我落在他身边。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不快地说:“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虽然我看不出你的过去,但是我可以炼魂,查找你的讯息。”
“我有办法让她复活。”我说,内心已经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
他腾地转身,瞬间飞扑过来。“你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是这一界的上人都不能让她复活,你怎么能?”他又伸手抓住我的脖子。
我涨红脸,啊啊啊地挣扎。他差点把我攥死。他松了手,我一下子跌倒,差一点跌落进大海,我忙施着法术,凌空站着。我大声咳嗽,最后吐出我的本命珠,那是一片云芝,上面缭绕着白色的烟雾,散发沁人心脾的香气。
“你是妖?影州来的?”他惊讶地审视我,我有瞬间被看穿的感觉。
“别说得那么敌视,我是精怪化形。”中州与影州,有着世仇,修真者奴役精怪,他们称其为妖。而妖自然不甘于奴役,会反抗,会屠戮。也不知道多少年前,两界之间还发生大战,死伤无数。后来,两界通道被打破,并且被大能封印,才有了两重世界的和平。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似乎想刨根究底,最后说:“谁帮你化形成人的?”
“我师傅。”修真者与妖未必势不两立,但帮妖化形成人,在师傅的概念里,这个是万万不能的。只是师傅死了,没有人可以追他责任。
“你师傅是谁?”他问,一个监天官,自然想履行其权力。
我犹豫了,师傅虽然死了,但这一界会不会还有其他牵连?只不过他的宗门已经被灭,想来跟他的因果都被清查吧?可是,转念,我想知道师傅的过去,想知道他在这一界是怎样的人。甚至,想知道他到底得罪了怎样的人,被迫着从中州逃亡影州,闯进了百花谷。
“阮刑天。”我说了师傅的名字。当这名字说出,我忽然感觉到自身一紧,似乎有大因果缠身。这是玄之又玄的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绳子把我死死地束缚,这种禁锢感也就是倏忽之间,随后消失。
君安上人剑眉一挑,瞪大眼睛看我,很是诧异。我也看他,心口儿竟然咚咚地跳个不停。我虽然为妖,却也不蠢笨,也就在这一时半刻,我忽然知道了曾经的熟识感来自哪里。
我师傅,姓阮,名刑天,字君安。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叶如意口中的君安上人,是我师傅。我和君安大人大眼对小眼,都一脸疑惑,各自思量这其间奥妙。
我师傅出现在百花谷,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似乎被五雷轰顶一般,他那时憔悴得没有人样,脸因缺血而焦黄、干枯,已经看不出眼前这种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想来,他多少是爱美的,容颜毁了,心间也有不舍,在我化形成人时,他有意无意帮我点化成他的样子,难怪有那么多次,他看我,眼睛里有婆娑,目光里有爱意。
他是把我当成儿子来养的,我瞬时想起过往的种种,他教我识字,教我练功,教我了解礼仪,还在临终前对我醍醐灌顶,将他认为有用的东西硬生生塞给我。
只是我不懂,师傅已经死了,而且魂飞魄散,尸骨也不曾看到。想来,这九维九重世界,时空的变幻莫测,我出了百花谷,顺着因果的脉络,我就被叶如意救了,最终又把我送至师傅面前,活着的没有受伤的那个师傅面前。
我不解,这时空的颠倒,难以想象。
君安上人掐着手指,推算过往。他没有怀疑,当大因果缠上我的身,也一样缠上他的身。他只是想了解曾经发生的,却不知这因果来自未来,这天地间还没有这般过往。况且,师傅死前,他为了保护我,用最后的法力封存了这段过往,绞杀了我与他身上的牵扯,避免别人追杀他时,寻找到百花谷。
他睁开眼,他也推算不出这其间的玄妙。他看向我,眼中的犀利慢慢转为温和,温和里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师傅,我来自未来,抑或另一维另一重天。”我想把我的过往说给他。
他却打断我:“你的事情我不想知,我也不是你的师傅。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他表情即可转冷,言语里带着冷意,似乎随时都会发作,对我施以重手。
我盯着他看,寻思他的话,见他眼里不带一丝感情,我也不做依恋,把手中的本命珠甩给他,自己则要离开。
“你不知道本命珠对你的意义?”我正要转身离去,他喝住我。
“我师傅说,它凝聚我的生命精华,对我修炼可以事半功倍,而且某天可以成为我的身外化身。师傅还说,这本命珠一定要保存好,不能丢失,不然我无漏灵体就有了漏洞,想补全几近不可能。也不能轻易授予人,不然就等于把软肋给了别人,而受制于人。”我答道,观摩了这一界凡人的情感,我说这些话,特能体会到当初师傅谆谆教导的良苦用心。
君安上人听着,表情凝重,他没想到他这个师傅会对一个化形精怪做了这么多的叮嘱,估计他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多么落魄,要用一个精怪的血苟延残喘。
我忽然好奇起来,师傅遇到了怎样的敌人,会受那么重的伤。而眼前,他是一界之主,享受信仰供奉的上人,他的敌人来自哪里?
不言而谕,是神,只有神才能逼得他濒临形神俱灭的下场。我化神后,成了人,又体会了凡人百态,可以用人的心思来体察入微。想起了六扇门,那个逼得阮细柳宗门败灭的皇室鹰犬。想来,六扇门是其一。我很想问君安上人,六扇门的情况,但看他正在拿着我的本命珠思忖,人也就一闪身,远去。
用我最重要的东西,结束上一世的因果,师傅,我要独自去了,已经是了人,有了仙籍,这世间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修真,可以正大光明地行走了。师傅,如果你爱她,那就复活她吧。
我嘀嘀咕咕,嘀嘀咕咕,飞了很远的路,却莫名其妙地想哭,好像是因为丢了本命珠,又好像不是因为这个,我道不清自己为什么那样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