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无岁月,很快,十个年头过去了。百花谷越发像一个凡人世界,宁恒之不知道处于什么目的,竟然在洞府外开辟了灵田,种植一些果蔬,而且这些果蔬都是凡物,他带着太乙门的子弟甘愿做起农民,原本已经不食人间烟火,但看着送过来的水灵灵的瓜果,马芝还是忍不住拿捏着吃起来,果腹之欲,并不因为成了神而有所减弱。
尹子墨却在他的洞府里潜修,他原本是癞蛤蟆,所以他的洞府挖在大地深处,里面幽暗潮湿。他虽然是马芝的奴仆,但修行也是正事,马芝也就没有找他干活。况且,栽种花花草草,对于像马芝这样精通草木之术的人,并没有什么难度。
马芝洞府周围一年四季开满了鲜花,他时有倘佯花海,虽然一个人,但觉得如此甚好。偶尔也会采摘花朵,放置案头,在打坐时细嗅芬芳。太过无聊,他还养了宠物,一只小狐狸,它浑身雪白,乖巧可爱,人时常拿丹药喂食它,想着某一天它会开了灵智,成为精怪。
每每看到小狐狸,马芝就想起离开的青丘完美,想着生命珠里的只剩下魂魄的师娘,他内心复杂着,一个漂亮的狐狸,结果却被人抓了三魂七魄,用道则拘魂,让它不能投胎,这还是多大的仇恨啊。马芝捉摸不透,总觉得这恶毒里缺失了为人为神的豁达。
只是也有让人觉得失望的是,马芝还是没有找到离开百花谷的方法,虽然他用阴阳之天道,让百花谷成为人间乐土,成为隐世不出的桃花源,但是活在里面的大能、修者,并不是都像宁师兄那样安于做一个农夫,也不像他勤于摆弄花草。那些大能继续藏身洞府,没日没夜的修炼。
这日,马芝正在花园里看书喝茶,忽有一个成神的大能飞过来,他落在马芝的院子里,看到马芝,就咆哮起来:“我待够了,每日里都在洞里打坐打坐,没啥意思。”
他边咆哮边哭泣,跟着说:“已经成神了,为啥还不能叱咤风云,外面的天空那么大,为什么不能出去?”跟着他用手指指着马芝,质问:“百花谷漂亮又如何,安逸又如何?毫无希望,毫无出路,你都成为了洞天之主,成为世界神,哪有怎样?这洞天就像一个乌龟壳,而你拖着你的壳活着,你又什么好得意的,你也不还是困在自己造的房屋里?不,困在自己造的坟墓里。只不过,你一个人死就算了,为什么要拉住我来陪葬,为什么要拉着我们一起来陪葬?你的心思歹毒!”
马芝目瞪口呆,举起的茶杯都忘记放下。对方像撒泼的孩子一样又哭又笑,指手划脚,后来那人转身,气鼓鼓地吹气,将满院子的花草吹成灰烬,又跑到鱼池那里,施法让一池子的水冻成冰,把游鱼冻进冰里。然后他戏谑地看着马芝,哈哈大笑,随后诅咒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不得好死。
马芝这时已经醒悟过来,对方疯了,马芝从他的两眼里看到灰色的、黑色的朦胧烟气,从他的言语里听出了恶毒的诅咒。马芝冷冷地看他,有同情,有哀伤,有关心,只是没有嫉恨。
对方或许说对了,这里只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却没有希望的内核,没有出路,没有未来。成了神,却还要像凡人一样生活,这或许比杀掉这些神还要恐怖,马芝有点理解打神石的话,它说神进了葬神谷,要么死,要么疯了死,即便荒芜的葬神谷变成丰饶的百花谷,依然改变不了结局。可是我能怎样?告诉观想神空,从无中悟出有来?马芝内心里也有悲凉,如果再久,自己是否能够坦然自若,也是疑问。
这十年,马芝自己日日夜夜看着神空,依然面对那缠绕在百花谷上空的规则之线、道则之线无能为力。当然,他也没有义务点化对方,更没有高深莫测的理论化解对方心中的怨气。即便成了神,哪有怎样,不还是卑微的物种,生并不比死伟大,发疯未必比清醒深刻,马芝淡淡地笑着,目光里是温暖,希望对方自己能够从执念中解脱出来。人也罢,神也罢,终究靠的是自己。人也罢,神也罢,都需要面对那个孤零零的自己。
那人痛哭流涕,神的哭泣并不比凡人的哭泣看上去好看,一样流眼泪,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撕心裂肺,一塌糊涂。
被那人吹成灰烬的花园在马芝的草木之术催动下,又萌发了新芽,新芽很快长出叶子,长出枝蔓,最后又开出了花朵。即便没有希望,那也要有美丽的花朵。而鱼池的冰化了,已经死去的池鱼在我注入生命的规则后,一个个复活,在水池中摇头摆尾,游动起来。
那人看着眼前的花树开出一朵又一朵美丽的花,沉默下来,两眼无神地看着神空,最后他飞了起来,拿出一个飞行法器,往高空飞起。他站在法器上,将自己的神威发挥到淋漓尽致,他要去挑战那些规则之线,道则之线。
法器越飞越高,那人的神威像烟花一般绚烂,但触碰到缠绕在上空的规则之线、道则之线,绚烂的烟花就熄灭了,而他没有退缩,像殉道者一样继续驾驶着法器向上冲去,先是法器燃烧,后面他整个人燃烧着化为灰烬,连神魂也没有逸出。
马芝默然地看着,死得壮烈,死得其所,我没有讥笑的意思,而是从中感受死亡,感受下位神挑战上位规则的残酷,心间有着悲凉,却并没有因此而退缩。
那人大吵大闹早惊动了许多修者,他们一些飞过来旁观,一些站在自己的地盘上远远地观看,用神识过来围观。大家都没有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神如草芥一般地燃烧掉,神情一时都变得凝重,兔死狐悲莫过于如此。
马芝作为洞天之主,百花谷里的大能,理论上都是他的子民,他竟然从这些人身上感觉到萧索,与百花谷勃勃生机格格不入的萧索,那是发自内心里的无望。
百花谷的美丽,安逸,可以是凡人的乐土,但是对于修者,对于成了神的大能,他们的内心应该和马芝一样,有着宏伟的蓝图,有着自由的追逐,说不得,也像马芝一样,有誓愿、宏愿要去实现。马芝虽然让葬神谷变成了百花谷,但是依然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百花谷,还是葬神的地方。
马芝看向宁师兄,宁恒之正在看他,师兄的目光还笃定,还信任。十年而已,对于修者来说,也就是凡人的一日,他还对马芝有着期待。
马芝的心稍稍安定,用眼睛告诉师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马芝让尹子墨厚葬了那个疯掉的神,把他的残骸装进玉棺,埋进了坟冢,并立了碑,栽种了鲜花绿树。这一刻马芝觉得委屈,仰望着神空,即便我成了世界神,有了自己的世界,却正如死者所言,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壳,并没有给我荣耀,而不过是将我死死地囚禁。到底为什么,我成了神就要遭受葬神谷的束缚,要承受无望的折磨?
百花谷上空,缠绕的规则之线、道则之线并没有消减,它们隐匿在虚空,在无声无息地运行。马芝一直不曾放弃,虽然没有再像之前,去领悟学习神王的规则,但是他试图将神王的规则翻译,好破解。甚至他在用自我的规则去牵制和反制那些规则,却基于修为,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众人散去,马芝从他们的背影里依旧看出萧索,十年虽然不长,但每个人心里已经栽下无望的种子,无论马芝怎样改造百花谷,他们依然不会留下来,而想着广阔的神空,想着自由自在。马芝仰起头,看着神空,在想,为什么没有罪神逃进葬神谷呢,哪怕来一个,我会善待他,好细细地问问外面的情况。马芝对神界近乎一无所知,小狐狸所言的那个残酷的神界,依然让这些修者向往着。想着,马芝回到洞府,转身土遁至地底深处,他要向打神石请教。
那家伙还在修炼,它竟然可以心无旁骛,马芝真想把它身上所有的秘密探知,抑或那时马芝就找到了出去的途径。
好久,打神石才不乐意地收了功,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百花谷有了阴阳二气,有了繁衍生息,它成了桃花源,成了乐土?”马芝说,但他的眼神出卖了自己,因为他的内心都是悲触。
“是吗?种了桃花,就是桃花源了?多了那些俗物,就是人间乐土吗?关键是人心啊,如果你的心没有在这里,那么这里就依然是牢狱。”打神石讥笑道。
马芝默然,心没在这里,这里就是牢狱,他说对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时时刻刻地想着出去,更莫说其他修者。况且,如果心在这里了,人安心在这里,那岂不是还是出不去?
马芝无从回答,只好转移话题,问:“之前,小狐狸说神界的神跟凡间的凡人一样多,凡间的凡人都谨小慎微地活着,稍不注意就会被惩罚,不是被主人惩罚,就是被官府惩罚。神界也该是这样吧?”
“那当然,神嘛,在凡人那里高高在上,但是在神界,多如牛毛的小神,跟凡人没两样,甚至不比凡人,毕竟凡人寿命有限,苦难还有到头的时候。而神呢,少说都会活个万把年,却要受苦受累,何时到头呢?神仆还好一点,要是神奴,那可是要遭一辈子的罪。他们如果犯了错,那想死都不容易。”打神石说着还补刀一句:“像你们这些芝麻大的小神,要是去了神界,估计都是神奴的份。所以啊,你们要认清现实,暂时躲在葬神谷里韬光养晦,等自己强大了再说。”
芝麻大的小神?马芝听得直皱眉头,我们真的那么差吗?还是这家伙故意危言耸听?
“神界的神是怎样划分修为的?”马芝好奇地问。
“划分?实力为尊的地方,需要划分什么啊,都是靠打出来的。只有凡人间,才会人为地划分几个阶段,都是扯淡的事。”打神石不屑地说道。
这样啊,实力为尊,靠战斗才能识别对方的实力,那岂不是随时都要面对挑战?这打神石不老实,估计尽是瞎编。
“只不过,神界也有一些闲得蛋疼的神,把神做了等级划分,像什么洞天之主,万象之主,众生之主,这些仅是缔造自我世界的能力而已。还有更流行的划分,只不过不是按照修为来划分,而是按照权势来划分,什么神奴、神仆、神民、神主、神王,神帝,反正等级森严,不可违逆。”打神石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些市井流氓的话语,不知道是不是充当太乙门牌坊时学的。
“神王上面还有神帝?”马芝诧异起来,原以为神王已经是神界的统治者,却不料上面还有神帝,青丘神王、无量神王都已经初窥道则,那么神帝难道掌握着道则。
“嘿,等你到了神界,就知道神帝也就那样,因为上面还有道君呢。”打神石不以为然。听它的语气,好像把神帝都看不在眼里。
马芝也懒得揭穿它的浮夸,又问:“你说神奴神仆怎么都不会反抗呢?”
“反抗?你不是看到几个人甘愿做神仆的,包括你现在不也收了神仆,你说他会反抗你吗?在强权面前,你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打神石讥笑地翻白眼。
如此,正如凡间,虽然那么多凡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却没有起义造反,想来他们也生不起反抗的念头。
“可总该有神犯了罪,怎么也不见有人被罚进葬神谷呢?”马芝说出心间的疑惑。
“用不着,用不着。一般神犯了事,把他贬成神奴,就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还需要丢进葬神谷吗?而真的犯了重罪的神,充其量送上刮神台。葬神谷在神界属于十大禁地之一,有着让大神颤栗的凶名,一些神犯了罪,宁愿在刮神台上受罚,哪怕刮尽神性最后轮回转世,也不愿到葬神谷里连神魂都会被囚禁,而丧失轮回转世的机会。我在葬神谷藏身说少几万年,也只见过几个神逃进了葬神谷,疯的疯死的死,只有那个疯子,怪胎,才逃出了葬神谷。”它说的疯子、怪胎,应该指的是马芝的师傅。
“葬神谷难道不是神狱吗?”马芝更是疑惑,神犯了罪,竟然宁愿在刮神台上受罚,也不会跳进葬神谷。而师傅是例外,当时他跳下葬神谷该有几多决绝?
“谁告诉你是神狱了?它只是禁地而已。说不得是诅咒之地,你想神到了这里,不是死就是发疯,只有受了诅咒才会这样。”打神石说着看了看脚下的神石,说:“这里面少说死了几十万的神,你说他们都是罪神吗?他们都是正常死亡吗?”
也是,之前葬神谷里神石遍地,只有大批量的神死亡了,才会留下如此多的残骸。
“我跟你说,我估计这里面死的都是原始神,他们说不得是被后来神逼进了葬神谷,然后被坑杀了。因为之前有许多原始神,却在一场大战消失了。”打神石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唯恐什么人听去。
马芝惊讶地张大嘴巴,被坑杀的原始神?太古苍龙就是原始神,却隐藏在九维九重世界很多年。原始神又是怎么回事?马芝看着打神石,想它继续说下去。但是打神石这家伙四下地瞧量半天,说:“我要修炼了,不然有人会嫌我说话太多了。哎,这葬神谷遍布那些人的眼线,没有太多秘密的。”
马芝顿时想起缠绕在神空里的规则之线、道则之线,那些线在禁锢葬神谷时,何尝不是充当某些大能的眼线。我在窥探天道,从神空中修炼自我规则时,何尝不是觉得如芒在背,马芝暗暗叹气。
马芝对打神石拱拱手,表示谢意,临走时不甘心地问道:“阿打,如果某一天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会帮我忙吗?”
打神石搭蒙着眼睛继续修炼,装着没听到他说的话。马芝只好无奈地离去,在它这里没有释疑,相反人更加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