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窗半掩,雪色透亮,映得顾明绣半张小脸清丽脱俗。她缩在软绒斗篷之中,长睫微垂,专心凝视着桌上棋局,眼底流淌着几分不动声色的大气洒然。
烟雾自茶水中冒出,袅袅青烟随风而去。墨竹端了茶水与吃食上前,恭恭敬敬置于另一小几上。那丫鬟想扶着自家小姐入座,抬头看自家小姐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的凝视着那下棋的姑娘,心中几分了然,悄然后退了几步。
顾明绣似乎未曾觉察身旁有人站着,仍是垂着眼眸半捻白子。又是静了片刻,她长睫攸然抬起,视线落在一处,随后便轻悠悠落下一子。
“那里是死局。”站着的小姐忍不住出声,她蹙着眉头看顾明绣的棋路,摇首道,“你这一步走的不对。”
顾明绣倒也不怒,只是微微一笑:“依你所言,这果真是死局?”
不待小姐答话,她取出黑子再行两路。待白子落下时,这位小姐的神色突转惊讶,她仔细瞧了瞧棋路,十分震惊:“若是再推落下去,这棋局便活了….”她的视线落在顾明绣身上,有些许好奇,“你是从何处寻来的这棋局?”
“闲来无事,自己随意乱下罢了。”顾明绣道。
那小姐打量了顾明绣一番,眼底闪过几分怀疑,沉默片刻落座到顾明绣对面,淡淡笑道:“一人对弈多是无趣,不如同我一博,如何?”
顾明绣微笑:“自是十分好。”
凝视着面前小姐微微扬起的唇角,顾明绣眼底的笑意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她其实认得面前的官家小姐是谁。
巡抚家的长女沈青青。
上一世她同这位沈小姐有过两面之缘。
初次见面是于宴会之上,顾长歌出尽风头,唯有沈家小姐不屑同流,反倒是瞧见她被排挤时眉头一皱,提醒了一句她同顾长歌并非一路之人。
再见时她已嫁给那人,京中贵女皆笑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仍是沈家小姐在嘲笑之中拉了她一把,直言那人并非良人。
再后来她听说沈巡抚官运不济,沈家小姐为其祈福路上遭遇山贼。虽被官兵平安救出,到底名节有失,未婚夫家嫌弃故而退亲,沈小姐一条白绫吊死在房中。
宫中女子传了几句,拿来做消遣说笑。她反倒是觉满心悲凉,一生被名利所缚,沈青青是,她亦如是。
但这是后话,重来一世,她便不知晓这位沈小姐会如何活一遭。
然现下,她需要借沈小姐来下这第一步棋。京中贵女之间自有各种圈子,平时少不得各家递帖子相聚谈笑。
沈青青在圈中虽为人高傲,然也因此方更令人信服。相同的话,别人说未必是真,但若是沈青青来说,那意义大可不同。
沈青青喜棋,师承名门,被誉为“阳州第一棋”。当年她同人定亲,亦是因为下棋落败那人,方为未婚夫。
沈青青在阳州的才情虽不如顾长歌有名,但她的地位分量,却是顾长歌所不能及的。
顾明绣现下便是要借沈青青的手,为回阳州做准备,为她那位姐姐送上一份见面礼。
“阳州才女”?
“阳州一绝”?
顾明绣无声的扬了扬唇角,眼底浮出几分冰冷的情愫。她从容落下一子,长睫半垂掩去眸底漠然。
顾长歌,上一世你将我视作泥泞,视作你登上荣光的踏脚石。如今重来一世,你便亲自尝尝成为泥泞的感受,亲自尝尝从高处跌落的痛楚。
顾明绣面上不露山水,神态浅,然而手下棋路反倒越发凌厉。
沈青青捻子半晌,沉默无言,良久才放下棋子,直起身子道:“我输了。”
“我方才不相信那是你所下的棋,毕竟你看着还不过一个未曾及笄的小姑娘,”沈青青再看着她微笑时,神情上便没了原先的傲气,“现在我便是真心服气你的。”
她说话并无顾忌,顾明绣倒也不在意,微笑道:“窗外的竹影十分漂亮,投在宣纸上像极了棋路。平日里无事时便一个人琢磨,今日能同人对弈,也是十分有趣的。”
“莫要说些什么谦虚话,你棋艺确是比我强上许多。”沈青青蹙眉,这才跟着顾明绣的目光看向外头的竹影,眼底也闪过几分惊喜,“我方才都未曾发觉,确是好看。”她沉吟片刻,笑道,“同那些小姐家特意养的什么菊相比,这里可十分漂亮。”
顾明绣但笑不语,只是垂眸静思。
“我曾听过崇明寺的名号,还有那惠安大师,只是从未见过便觉得不过是个担着虚名的人,你可见过那位大师?”沈青青见她不多说,便又问她。
顾明绣抿唇浅笑:“你说对了,那的确是个虚名。”
这话说的墨竹脸色一变,有些着急的望着自家小姐。
她们是见过那位大师的,慈眉善目,确是有几分仙人之气。大师名声在外,况且小姐本在崇明寺休养这般久,若是这话传了出去,她家小姐指不定便会被指责为刁蛮之人,平白污了大师的名头。
那便顾明绣已经悠悠接了下去:“惠安大师是修禅之人,岂会在意这些福名声望。他于红尘之中淡看浮生,不过也是度化心中有佛之人罢了。”
她心中有佛,便要以佛之心教那些恶人偿还因果。
顾明绣心中冷冷一笑。
佛端坐莲台看见众人之苦,即见众人之苦可心生怜悯?世有轮回之说,亦有因果之法。上一世的因果,今日皆偿。
沈青青转过头看她,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许意思,我未曾听她人说过,今日听你那么一说,倒是有些想瞧瞧那位大师。”
“莫若看缘。若是有缘,想必哪一日你便能见到那位大师。”顾明绣笑道,她慢条斯理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眉眼似乎在茶水热气间晕开,温热的茶水将她的唇色润成淡红,看着颇为明媚动人。
沈青青微怔,认真道:“你倒是个美人。”
她原先未曾认真打量过顾明绣,现下方才认真端详。她语气十足的认真,似乎真的经过考虑一般。墨竹缪兰同那丫鬟听见这话,皆有几分无言。丫鬟眼底有些许尴尬,墨竹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无话可说。
被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突然夸到好看,顾明绣没有半分异样。她斟茶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向沈青青,这才微微一笑。
沈青青抿唇,道:“你可曾听过阳州一绝顾长歌?”
这话一出,墨竹缪兰齐齐一怔,对视一眼各有惊讶。
沈青青没有注意到这一些,她喝了口茶自顾自讲道:“阳州人皆说她是个美人,我见过几回,美则美矣,却是个蛇蝎美人。”她冷笑一声,一番话说得十足的不客气,“同她那个妹妹一帮,都是故作清高,惺惺作态,我每次瞧见都觉得厌烦。”
“小姐!”那丫鬟急了,话一喊出来便被沈青青瞪了一眼。
“你叫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沈青青撇嘴,冷哼一声,“她既然敢装,我何以不敢说。”
那丫鬟脸色苍白,默默闭了嘴,偷偷瞧了墨竹她们几眼。
“可如今我瞧着你,倒是比她要美上十分。”沈青青浑然不在意,转头瞧着她,“你倒也不做作,我看着便舒服。”
缪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瞧见几人看自己立马吐吐舌头收好笑靥不敢多说。墨竹嗔了她一眼,心中却也觉得有些许好笑:她每每听见的都是对顾长歌的夸赞言语,故而心中觉得不舒服。想不到阳州还有这样坦荡直率之人,一时对面前这位小姐多了几分喜爱之意。
“再来?”顾明绣未曾接话,只是摆好棋盘,摊开手掌,含笑问她。
“恭敬不如从命。”
待马车修好,一切妥当之时,小厮便来恭敬请人。房内顾明绣同沈青青恰好又一局落尾,沈青青揉着额角,任丫鬟上来搀扶自己。她站起来瞧着顾明绣,道:“我是沈青青,阳州巡抚沈家的人。”
墨竹缪兰齐齐一惊,下意识的看向沈青青。
顾明绣眨着眸子凝视着沈青青,笑着摇首:“沈姑娘,雪天相遇,也算是一种法缘,若有缘,我们自然会再见。”
沈青青原以为她听见了自己的身份,必然会大吃一惊。但她仔细瞧了瞧,只能瞧见顾明绣平和淡然的神情,心中便有几分了然。如今又听见她唤自己沈姑娘而非沈小姐,便知晓她只认得方才谈棋的姑娘,而不牵扯巡抚沈家。
她点点头:“我们会再见的。”
言罢便被丫鬟扶着出门了,墨竹前去为她们引路。见沈青青离去,缪兰的神情一急,张嘴要说些什么,又硬生生忍住。她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顾明绣,心下十分着急却又不敢说。
她原来还急着顾明绣远在崇明寺,在阳州没有半分交际,即便日后回了阳州亦无多少好友可交心搭桥。如今有机会同巡抚沈家相识,这样好的机会却被小姐生生推了,她如何不急。
“小姐啊…..”待几人的身影瞧不见了,缪兰才跺跺脚,着急的看向顾明绣。
“缪兰,我困了,我们回去吧。”顾明绣将手上的白子随意落在棋盘之上,抬首看向缪兰,眉间泛着淡淡的疲惫。
缪兰见状便无心多言,唤人收拾物件,自己连忙上前为顾明绣系紧斗篷。
顾明绣垂着长睫,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笑。
她自然知晓缪兰在想着什么。
可是急什么呢?她想。她不告诉沈青青自己是谁,那么沈青青真的会乖乖等待下一次再见么。
那位沈家小姐,可是十分的“乖巧”。
如同顾明绣所言,远去的马车之中,沈青青掀开帘子回头望了一眼竹蓝亭的方向,朝着身旁的丫鬟吩咐道:“去查一查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是。”丫鬟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