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
烛火因刀风扫来而急速跳跃了一下,片刻后方才重归于静。半截断刃躺在地上,映射出男子狼狈的面容。他喘着粗气,一身血迹斑斑的跪在地面,支撑着身子的双手按在地上,不住的颤抖。
“我…我要说的都说了,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啊!!”男子抬起头,异常艰难的看向桌后的人,牙齿不住的打颤。
坐在桌后的少年一身玄色锦衣,漫不经心的支着头懒懒的看着地上的男子。他戴着半块面具,眼角微挑,噙着冰冷冷的笑意,姿态懒散而随和,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惧。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萧王殿下、殿下求您饶了我吧!”男子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由得浑身一颤,哆哆嗦嗦道,“太子、太子殿下从来没跟我们接触过,我真的——”
“啰嗦。”少年冷淡的移开视线,修长的手指微屈,一下又一下轻叩在桌面。
话音刚落,一旁听令的人手起刀落,那男子便来不及说出下一句话生生咽了气。睁大眼睛的尸首躺在地面,眼底还带着清楚的恐慌。
对面的牢中,几个黑衣男子瞪着地上的尸首,下意识的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沈淮嗤笑一声,目光转向他们身上,轻描淡写道:“继续审。”
有人颔首应了一声,便入内抓出一个黑衣男子往外一推,教人便直接跪在那尸首身侧。
沈淮淡漠的瞥了一眼那浑身哆哆嗦嗦的人,眼底划过几分讥笑,轻呵一声:“怎么?本王那侄儿手下便只有你们这些个样子的人么,还是说他这般小看本王,觉得单凭你们这些人便能取了本王的性命?”
那人跪在地上,视线直直盯着地面不敢看一旁的尸首也不敢看沈淮。
颇为扫兴的呵了一声,沈淮摆了摆手示意用刑。凄楚的惨叫声中,沈小王爷悠闲自得的倒了一杯茶,指腹一下又一下的轻叩木桌。
急促的脚步声从地牢入口传来。
洛风转了出来,虽速度极快,然面上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惊讶。他火速奔到了沈淮面前,低声道:“主子,府里头传来消息,说是有人上门求见,听闻您不在府里头便等着,此刻就在府外头候着。”
“谁。”沈淮淡声。
洛风瞄了一眼沈淮的表情,轻咳一声:“是将军府的人,顾四小姐——”
“现在在府外头候着?”沈淮冷不丁顿了顿,神情古怪的看了一眼洛风。
被自家主子看的心底发毛的洛风赶忙点了点头,心底却十分纳闷以往听到四小姐的消息表现异常的主子此刻怎么又表现正常了。
当然,他面上不敢表露半分:“是,此刻就在。是顾——”
“让她候着!”沈淮冷笑一声,眼底腾起几分恼意,视线忽而便落在了正在受刑的犯人身上,“本王正忙着审讯,哪里有空去见她!既然要上门求见,之前却不晓得差人送来拜帖,这般不懂规矩,便就候在那里学学规矩!”
整个地牢中除了犯人凄厉的惨叫声以外,再没有任何声音。
洛风思及往年每每有人上门求见,沈小王爷总是不耐烦的一句“不见”;也不缺乏不见便死候在府门口的,沈小王爷偏偏笑的十分好看,冷言冷语吩咐道“随他们”,而后便该干嘛干嘛去。
哪里像今日这般,还说了那么长一段颇似为找借口甚至有几分闹脾气的……洛风及时打住了自己的想法,抬起眼睛偷偷摸摸的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心里默默地肯定了一下。
主子这还是表现不正常了。
洛风沉默的点了点头,刚要转身离去,便见沈小王爷猛然站了起来,冷哼一声:“算了,本王不同她计较,请人进府去见一见。”
洛风:“.…….”
地牢其他人:“.…….”
洛风:“.……主子,您不用去了。来的不是顾四小姐,是顾四小姐身旁的丫鬟。她也没候多久,听闻您不在,便候着等到了管家出来,将送来的东西交给了管家便走了,说是主子您事务繁忙,不便多扰。”
沈小王爷:“.…….”
少年登时沉下面容。他也不说话,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只是眼底泛着凉意,唇角微微一勾,掀起几分没什么喜悦的笑意,教人一看便觉得心头一颤。
感受到面前的人心情不爽,洛风赶紧低下头道:“四小姐送来了锦盒,说是给主子的谢礼,报答前几日的相助之恩。”
“给本王退回去!”沈淮冷笑,“一点诚意都没有!”
此刻,丝毫没有诚意的顾明绣在沉香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极度莫名其妙的险些被绊了一跤。沉香扶着她站稳,颇为担忧:“姑娘?”
“无妨,不小心。”顾明绣摇了摇头,幕篱下的面容没有什么表情。
顾离依在她身后下了马车,挽上她的手臂往小巷里去。沉香得了顾明绣的吩咐并没有靠太近,只是同她们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缓缓跟随。
二人出了小巷子,往右再走,不多久便瞧见一颗巨大的柳树伫立在一角小院子。缓步走到门口才发觉门并未关上,倒像是知晓今日有客到访,特意留门。
顾明绣推开门,便瞧见一个麻布衣男子懒懒散散的靠在大树荫下对着她们二人乐呵呵的打了个招呼,另一只手还在不停的翻着面前火堆上的烤鱼。
他笑眯眯的邀请她们过来坐,视线全然黏在烤鱼上。
顾离依:“.……绣姐姐,就是这个人。”她抓着顾明绣的手臂,小声跟她咬耳朵,“上次他也穿着这身衣服,现在还在这里吃烤鱼,说不定真的是个骗子,我们要不要回去。”
“来都来了,会一会便是。”顾明绣淡声道,从容走了过去。
那地上就铺了三个垫子,布衣男子自己坐了一个,恰好还留下了两个。顾明绣回眸瞧了一眼,果然见沉香没有跟进来。
她从容落座,顾离依也默默地跟着坐下。
布衣男子笑眯眯的瞧着不慌不忙的顾明绣,视线肆无顾忌的在她脸上游走,只是那视线并不带任何轻佻之意,只是单纯的打量罢了。隔着一道白纱,顾明绣也并未在意。
顾离依见状,却不由得生出怒意:“看什么看!谁许你这般无礼!”
她这般凶怒,布衣男子倒是没有任何羞怒。浓眉挑了挑,布衣男子瞧了她一眼,笑着又看向顾明绣:“即便隔着这层布,倒也能瞧清你的容颜,跟上一次瞧你一比,果然是此刻好看些。”
他笑了笑,语气却无比随和:“气度判人,”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只是锋芒太露,算不得什么好事。顾后——”
“现下应唤你,四小姐。”
此话一出,顾离依瞬间脸色苍白,紧张的按住膝盖不敢说话。顾明绣不动声色的同布衣男子回望,而后才缓缓的将白纱撩开,取下幕篱,抬眸淡淡的望着对方:“何以为此?”
“我上次见你,不过是借他人手笔,以一纸而推。”布衣男子施施然翻过烤鱼,乐呵呵的望着她,“入宫多年,谋算存身,莫要说心中无怨无恨。因心中有所恨,方得以重来,只是机缘有说,有得必有失。”
“顾姑娘可曾想过,哪里白白重生为人这般好的事情呢?”布衣男子道,“我说了,你们的命是借的,自然要还。姑娘自幼体弱,难道真的只是因上一世同样体弱的缘故?你当真觉察不出自身性命走向?”
顾明绣笑了笑,语气极度平淡:“这有什么打紧的,在我死之前,那些该得报应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她弯了弯唇角,“这条命本就是抢来的,便是当做生意了。顾府一门性命换这一条,我倒是觉得不算不值。”
她的笑极度凉薄:“若真算一算,当是顾府那群人捡了便宜。本宫的命同她们一比,她们不值。”
她很少自称“本宫”,前一世在顾离依面前几乎也没有用过这个称呼。当她说出这个称呼时,周身便不由地带上了几分杀伐果决的威严与漠意,令人不敢侵犯。
顾离依怔了怔,眼圈便红了。
然不等她说话,顾明绣忽而又笑了,褪去漠然跟凌厉,唇角扬起几分温柔的弧度:“况且,虽命有尽时却也只是我一人的命罢了。依依无不妥,娘亲无不妥,将军府无不妥,阿景无不妥…..前世我所想护之人,今生皆无不妥。”
她早就知晓没有那么好的事情。
身子孱弱甚之前世,三番四次于鬼门前徘徊,却都能挺过。
两世走向截然不同,她今生名满阳州,顾长歌却已失人心;安离如今康在无病,董清却已锒铛入狱;顾景年少躲过一灾,顾宣却奄奄一息。而她本该与太子相识之期甚至相恋之时都已被抹去,全然不存上一世爱恋。
然她时常病昏,反复梦靥,亦是上一世不曾有的。顾明绣心中有所怀疑,亦暗地里有所调查。只是不论是一同重生的顾离依还是被改变命格的安离,皆都安康无虞,与常人无异。
她不得不推断出变数皆在自己身上,只因她是最大的变数。故而不敢让顾离依参与太过,一切皆由自己推动,一步一步按照计划来,将因果报应在恶人身上。
顾明绣心中自然不是无怨无恨。
前世之恩皆付流水,心中怒恨非言语可述。然她能有修正机会,能将那些该报复的人都报复回来,也能护她想护之人。即便命格凶险,所存之日不过是短短时日,她也并无什么好怨恨的。
能有机缘相助,得以重来一世远比任何都强。
“以我一人之力,能护众人周全,岂非是我之大幸。”
布衣男子静静地看着她,二人相对,少女的目光皆是坦坦荡荡无所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