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亮正在干的事,郭太后从甄夫人口中、已经知道。她一连几天都有点不敢相信。
清晨没有阳光,阴着的天气,有风。皇太后殿下的车驾仪仗、通过昭阳殿庭院时,郭氏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一眼那辆尊巨大宏伟的龙凤铜像。
路上的砖石铺得很匀称,马车轮子的颠簸很有节奏,不过大车四面窗棂上的绫布、正被风吹得乱响。一如郭太后此时的心境,有点乱,又好像没有脱离某种范围。
郭太后跪坐在大车中间的垫子上,犹自拿着根布绳在那里系扣子,有时系的花扣很复杂精巧,有时心乱了却怎么都解不开。
她轻轻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从朱唇中“呼”出气,睁开眼睛、重新慢慢地理着绳子的脉络,终于再次解开了绳结。
车驾来到太极殿庭院,郭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从大车里下来。
十分寻常的一次朝会,殿堂上黑压压一片,人们已经换上了冬季的袍服。
除了衣裳颜色、稍有不同的地方,便是太傅司马懿已带兵离京,站在朝堂最前面的一个老头、一个胖子,如今变成了只有一个胖子。当然前排还有别的老头、但都不如这个胖子重要。
宫女宦官、诸公大臣,殿堂上总共有上百人之多。庙堂上亮敞而崇高,却潜藏着各种暗流。
郭太后与秦亮隔得挺远、连目光的交流也没有,连接两人的只有空气。别说外人,就连郭太后偶尔也觉得、她与秦仲明好像不认识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但谁又能知道,人群后面的某个人的所作所为,闻着她的亵衣、想着她的声音、以及身体样子做那种事。而且他现在还在挖地道,想做更严重的事,依旧是悄无声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过秦仲明应该没猜到“那位夫人”是皇太后殿下,否则他多半没胆子。他身边不缺女郎,没有必要冒那么大的险;也没有太大的用,郭太后并不能辟除重要官员,帮不了他太多。
当然就算秦仲明以后猜到了,他也不敢说出去。郭太后也只想最多尝试一次而已。
郭太后轻轻把两只袍袖放到了前面,手又摸到了袍袖里的绳结。她有点好奇,秦亮给两个力夫的头上套上布袋后,究竟打得是什么绳结。
……朝会结束时,天上终于下起了小雨。秦亮与表叔令狐愚一起出西门,令狐愚主动邀约道:“仲明与我同车罢。”
秦亮稍作迟疑,便点头道:“好。”
叔侄俩在车厢寒暄了两句,马车沿着皇宫西侧的大路南行。秦亮挑开车帘一角,看到外面的景色、比别处更加宏伟壮丽,因为这条路上能看到的宫阙、邸阁很多。
视线不够开阔,雨幕就像雾气一样笼罩在空中,不过远处那高耸的阙楼、倒似乎显得更宏大了。雨雾中看不全建筑,人下意识会觉得里面还有暗藏的部分。
这时令狐愚开口道:“伐蜀之事,我找了几次机会进言,劝不住。”
秦亮放下了车帘,转头看着表叔的国字脸。
令狐愚道:“现在事情已经比较复杂了,太傅府那边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不是我劝几句、随便就能停下来的事。大将军反倒叫我带话,要仲明尽快去府中议事。”
秦亮想了一会,说道:“我去议事,也只能劝大将军不打这一仗,但照表叔所言、说这些话已无用。”
令狐愚沉声道:“仲明有‘儒虎’之号,善于军谋。不过有些道理,卿却想歪了方向。”
“愿闻表叔赐教。”秦亮拱手道。
令狐愚看了他一眼,“大将军主持的大事,有没有功很重要吗?谁有功谁有过,功过怎么赏罚,又是谁说了算?”
一句话把秦亮给说得怔住了,因为表叔说得好像有道理。譬如那个王昶没有尺寸军功,照样都督荆豫两州。而秦亮从淮南回京,不也是想在洛阳找关|系?
如果掌|权的两家不点头,像秦亮进献制盐良方、利国利民的功劳,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最后还是靠郭太后,才弄到点钱财。出身、关|系、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功劳只是个由头而已。令狐愚接着说:“太傅那边也派了人过来参与,便是有功大家分的意思。若非大将军听信了大司农的话、看得起仲明,这种好事别人想参与,也进不来。”
“表叔说得好像有理耶。”秦亮沉吟道。
只要参与就能分杯羹,战败了也不要紧?听起来好像很荒诞,但经表叔一点醒,说不定真是那么回事……除非让曹爽府倒苔,不然没人能治他的罪,毕竟现在皇帝不太管事。
不过这种事、理论上就不该干,所以秦亮才一时没想通。权|力有时候不仅来源于上面、也与下面有关,仗打成了什么样,天下人又不是瞎的。如果曹爽胡乱封赏,能没有副作用吗?
而且秦亮究竟能分到什么?
秦亮便先沉住气,说道:“太傅府也参与进来?这上下都不是一条心、各怀鬼胎的局面,此役的部署很奇怪。恐怕这是在浪费国力军力,没人反对吗?”
令狐愚瞪眼道:“谁反对?大将军府已与司马家做好交易。”
“什么交易?”秦亮小声问道。
令狐愚道:“护军将军换关中都督。这是主要的交换,还有别的一些事,有些我也不知道。总之太傅府的人不会反对,仲明想想、最近有人提这事吗?”
秦亮听罢,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怪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无奈道:“起初提出伐蜀谋划时,并不是这样的。但事情做着做着,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秦亮再次掀开车帘,见外面的雨不大、雨声挺小,却越来越密。全城仿佛都笼罩在半透明的灰白色之中。
令狐愚的声音道:“后天上午大将军府有议事,仲明要来吗?卿若不来,大将军恐怕会更加不满,对仲明的仕途不利。”
表叔显然是来做说客的,但秦亮立刻回头、颔首道:“表叔想让我去参加,我当然要给面子。”
令狐愚顿时松了口气:“终究是自家人,不然我在大将军府也不太好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