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家的车马回到白府后,白旭宪几乎是只停留了一个黎明,就马不停蹄的离开了金陵。
言昳对他离开金陵的目的地,有几种推测,但估计都跟衡王梁栩有绝对关系。
但言昳也没空关心这些,她都没关心过山光远的宫斗养成路。
毕竟趁着白旭宪不在家的时候,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初夏将至,金陵也有些热气,言昳和李月缇共乘一架小轿,往金陵繁华处去。金陵早引入了蒸汽织机,如今正是外商航船下单的高峰期,大小织造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言昳她们的目的地,是金陵唯一一家门口没有妓|女的银行。
毕竟现在连官府的月俸都走银行了,普罗大众能走在银行的雪白石阶上,往往不是有钱了就是即将有钱了。
谁还不会看见几个大胸脯就冲动消费一把呢。
但她们面前这座灰黄色的小楼,却与众不同。因为出入这不算洁净的破旧石阶上的只有女人。
这里是苏州女子商储银行的金陵分行。是大明的第三大银行,是第一所为女性储户建立的银行,也是目前唯一一所只为女性储户服务的银行。
言昳将手中的印章、几张票据和一把钥匙递给了轻竹:“我便不进去了,你有这三件就够给我代办了。”
轻竹点头。
言昳转脸看着李月缇:“最后再问你一回,你确定吗?”
因为李月缇没有账户,如果要一起投资,她要把一部分嫁妆,存进言昳生母留给她的那个隐蔽的银行账户里。
李月缇攥着帕子,犹疑片刻,还是点头。
轻竹叫其余几个人搬了箱子,一同往银行去了。言昳和李月缇就坐在轿子里,在苏女银行对面等,言昳自己打着缂丝团扇,道:“在这儿瞧着那出入的女人们,就觉得有意思。”
李月缇望着对面的苏女银行,石阶上来来往往的人,既有缠着小脚的旧式女人,也有些缠头带束扇髻以表明绣娘身份的利索女子。穿着打扮暴露的花街女人刚走出来,闺秀大小姐端着烟杆便走进去了。绣鞋、布鞋,大脚、小脚,纷纷脚印从那石阶上过。
李月缇托腮叹气:“我以前无忧无虑的,总没想过还需要替自己的存钱。”
言昳:“现在也来得及。”
言昳看着它门口的招牌,她知道前头苏州二字,并不是因为它前身是苏州的本地商号。
而是因为它是因为一群苏州女子而建立的。
百年前,新税法商法实行后,织女、茶女与卷烟女,成了大明多少年对外经济的支柱。那时还有多少男子认为读书做官才是正道,或者认为这些工种收入微薄,说出什么织、茶、烟三大产业,都该是女人生产,男人买卖,甚至很多出口的烟茶上,还有大量招贴画绘有美丽的卷烟女或采茶女,甚至用台词暗示:“每一株茶来自女人的指尖”“最好的卷烟以女人的大腿为桌”。
但很快,随着行业成熟,蒸汽机引入,交易量也日渐惊人。随着划分工级,抢夺技术女工等等,这些女工身价也水涨船高——
小农小户,家家有女做工,都不舍让她嫁人离开。
织女绣娘,一人养活全家,更有一些靠手艺和经营,逐渐富起来。
赚的钱一多,终于有男人来眼馋他们瞧不上的女工行业了。
大范围的入侵开始了,小报、流言中也开始出现了一大堆“女人体力做不了采茶”“女人做卷烟生不出儿子”之类的传言,甚至还说女工抛头露面如何如何不检点。很多女人做工,还是为了补贴家用,一听说被划分成“不干净的女人”,不少人也不愿意去了。
但当时大明出口的这几类产品,重要岗位都是需要耐性、熟练度,男人一旦要去抢占这些行业,便会引起技术工人青黄不接,再加上大部分男工要的薪资会更高一些,用男工显然不如女工划算。
大明资本家们哪怕给儿子念儒学,自己也不愿意损失了利益,对女工换男工一直不怎么积极。所以男工至今也达不到这几大产业总工人数的三成。
还是有大批女工被取代了岗位,只是她们很多人都没能回到家庭。
因为大明内销外贸经济连年增长,各种新行业新工种出现,从蜡烛、玻璃工厂,到需求量越来越大的家庭食品工坊、运输行业等等,需求的岗位太多了。当时只要肯耐心下苦工,就不会找不到工作,更何况这些有技术和做工经验的女工更容易上手。所以她们绝大多数被挤走了之后,都转去了其他行业。
当然,女工整体数量还没多到现代那样,大部分的冶炼、航船的体力活还是男人当道的行业。
但吃人的资本,是不管男人女人都吃的。男人们哀嚎着被无作息的工作压完了脊柱,女人们欣喜的发现自己能被当做人剥削了——毕竟曾经没日没夜的为家里工作还没有几个子儿可以拿。
很快就涉及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一个已婚女工赚的工钱,是否应该属于她的丈夫。
毕竟当时,贫困的女人的肚皮都可以被丈夫卖给别的男人,她做工的钱应该属于谁,在当时很多男人看来是不用问的问题。
但女人们也不是骡子呢。
从几十年前开始,关于女工工钱的问题,就开始了血淋淋的斗争史。
那时,每个月都有新闻:女工不愿意把钱交给赌博酗酒的丈夫,而想要让孩子去读私塾,却被丈夫活活打死,夺走了钱,而后带着尸体去工厂闹死。
几乎只不过垃圾丈夫换换丑脸,惨案几乎套用同一个模板。
还有更多:女工被家人逼迫连续上工累死的事;女工中童工极其严重的问题;男人在发薪日齐聚替妻子冒领工资的事;工厂压低月钱、环境恶劣的问题……
太多了。骡子也不能这么被抽打还得不到一块儿玉米馍馍。
这再也不是大家被割裂在一个个小家的时代,女人们是可以穿着破旧的围裙,聚集在闷热的昏暗的拥挤的工厂里,千万个脑袋凑在一起议论。一句话能传遍所有扎着耳洞的耳朵,一个会读报纸的人能把一段惨案读给所有人听。
一切先从苏州北部的一个小型作坊开始:工厂主“为了防止矛盾”,禁止所有的女人自己领取月钱,必须由自己的丈夫在月初替她领取工钱。
而丈夫们没有吃那份苦,受那份类,只觉得钱算是白来的,收钱时核算的也不仔细,工厂可以趁机克扣。而且这些男人为了钱也会不允许妻子偷懒,会赶她们来上工。
最早,在这家作坊里,八十多个女工决定住在作坊里,不给自己的丈夫做饭洗衣,来逼迫丈夫交出钱。
但事情从小的家庭矛盾,很快就激化到她们与作坊之间的矛盾,她们痛斥作坊把钱交给丈夫,并且说自己没收到钱就等于没有发薪,她们绝不愿意做工。
作坊主愤怒之下,竟然派人去殴打这群在作坊内盘踞着不肯走的女工,其中三名女工被当场打死!
闹出了人命,这事儿就太大了!这一场本来带有置气与愤怒性质的罢工,很快被江南本地的一些小报刊登,到了没两天,传遍了江南各地!
苏州是全大明的织造中心,这里的女工跟着一呼百应掀起了女工为首的罢工活动。
要求就是三个字,财产权。
我的钱是我的,我可以用,我可以存,是我的嫁妆,是我和离了也能带走的钱。
但在那个时代,女人聚集在一起,往往只有一小部分意志坚决、激进冲动的,一大批犹犹豫豫、随波逐流的,尾巴上更会吊着一堆碎嘴劝好、当“安分好女人”的。
苏州女工的正式罢工,范围虽浩浩荡荡覆盖了江南各地将近二十万女工,但不过三天,就有一大堆男人要去抢活,一大堆女人后悔的回去做工的。
就像是烟花,刚刚炸上天,就落下来。
苏州女工中算是最顶尖的几十个绣娘织工,在那时组建了个织女罗绸社。这个听起来像是小姐妹一起绣花的民间结社,决定真的把这些织造厂炸上天。
她们吸纳了罢工女工里,最意志坚决的那一波人,而后开始了行动。
最早先是各地织造厂,发现有大量的绣针、发簪,被插进了蒸汽机的冷凝器调节阀门的缝隙中,导致机器根本无法开工运转。紧接着几个强行招临时工也要开工的工厂,发现自己的泄压阀出现了故障,汽缸中混入了铁砂,煤炭中混入了硝石,蒸汽机运作后没多久就发生了爆炸!
下手的人,都是懂行的人。
就在那一个月,从徽府到福建,大大小小的织造厂,发生大小事故的,最少有七十多家!半个江南的织造业在爆炸与罢工中,陷入瘫痪。
各大织造厂背后的富商,从催促着官府要彻查要抓人,到后来也坐不住了。
只不过把钱直接发给女工,保障女工自己能收到钱,这没什么损失。那么多订货的单子,如果不能及时开工,每再拖一秒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要没。
甚至再拖下去,先倒闭都有可能!
还不如赶紧求和。
甚至各大富商都想着,谁先求和,谁就能抢占市场!
但女人们曾经被这样花言巧语蒙骗过很多次了。这次必须要做一些不可动摇的改变。
织女罗绸社为首,并没有接受某些工厂给的优厚的开工条件,而是要求江浙两府,明文律例,写出女子工钱为女子所有,丈夫最多只能支配其中一半。任何女子也有财产继承权,可以开设银行账户、独立进行大型的买卖生意等等。
其实自那时开始,各府自治权力就比较大了,各地律法都有所不同,这个要求在某些地区几乎没有可能答应。但在以女工为经济命脉之一的江浙两地,不答应显然是不行的。
更何况这些富商也在琢磨:女人们自己有了钱,才能拿去消费绮罗与首饰。钱最后不还是落回他们做生意的自己手里。
于是这些要求的财产权相关的律例,在打了折扣之后,很快的就成为了江浙律法的一部分。
男人只拥有妻子工钱一半的产权。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关于女子产权的斗争,如涟漪般越荡越开,直到如今大明大半的省份与中央律例,都承认了女子拥有财产权——只是这财产权都是男人的一半,甚至更低。
不要以为,苏州女工们成功引导了这次罢工。
当时因为江浙女子有了家族继承权——虽然只是兄弟的一半——就被父兄联手剥夺了嫁妆,甚至高价彩礼满天飞;各大银行拒绝女子开户,甚至不允许女子登门;恶劣的做工条件得不到丝毫的改变……等等。
甚至是组织大范围罢工的织女罗绸社的几位绣工,被突然抓捕,以纵火、杀人等罪名,极快的宣判了罪行,而后牢狱中“自杀”。
之后十几年,官府防范女工结社,如同防狼。恶劣的泥潭之中,到处都是呐喊与麻木,织女罗绸社决定与几位女富商联手,成立了苏州女子商储银行。
苏州女子,指的就是那些被杀害的绣工们。
这家银行被官府查过账,被人群泼过脏,但坚持只给女子储户开户,至今已有四十七年。全国分行无数,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家银行的储蓄规模,预计达到了全大明第三。
很多士大夫恶狠狠的说,苏女银行的无数抽屉里,锁着的都是女人们从男人那儿偷的金银和狼子野心。
虽然如今,各大商贸银行、外商银行,都允许女子开设账户,但绝大多数的女子还都是会选择苏女银行。她们就是愿意把自己的一份安心钱,放在众多女子罗列如山的抽屉之间,与她们同在。
如今言昳能在这银行门口,存取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财产,也是因为这份百年以来的血路。
李月缇托着腮看向苏女银行,她显然也是听说过这家银行诞生的故事,轻叹道:“从小就听说她们的故事……说是立志做那样的人,结果我现在呢。”
她本以为言昳也会赞同她的话,却没想到她目光落在言昳身上之后,言昳睁大眼睛:“哦,我不是有这么大志向的人。她们是挺伟大的,我也钦佩,但我这人注定跟伟大没什么关系。或者是在我足够强大之前,我可不会选择变的‘伟大’。”
李月缇不太赞同她的看法,言昳却不想多说,眼看着轻竹带着几个仆从出来,仆从手中的箱子已然轻了很多。
轻竹将一个严密封好的信封交给言昳:“二小姐,这是那银行给的。还有这几件钥匙、印章和票据。”
言昳一一接过。
李月缇:“信封中是什么?”
言昳:“是户头的一些证明,为了去下一个地方用的。让轿夫走吧,咱们去大王府巷。”
言昳随身拿着一个软袋,将信封收好后递给她:“不用拆信封,我让你拿出来的时候,你拿出来就行”。
李月缇不止一次觉得这孩子心深似海,这会儿看她打理自己的户头也不太吃惊了。
大王府巷附近,算是金陵最大的交易地,不单附近有大量米面粮油的市场,更有购置地产、买卖股份的地方。不过由于如今大明经济很难全国统筹为一个整体,这里能买卖股份的除了一些大型工厂以外,甚至还有王婆洗衣铺、金陵戏曲报以及张麻子擦鞋店等等这种小买卖,也在这里卖股份。
言昳等人的轿子在最宽敞也最鱼龙混杂的大王府巷附近穿行,到处都是摆摊、宣讲与分发黄纸传单的人,现杀活鸡和卖大力丸旁边,就有人挂着牌子,在为自己开的包子铺筹措融资。
地面上污水横流,还有一些戏法班子正在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卖票,这几个轿夫越过卖货的广场,终于到一处巷口停住了。
这巷口是一家菱格金丝镶嵌玻璃窗子的三层楼屋,门脸奢贵,却只挂着个有稻穗和票据图案的招牌,店铺外也没有长队,似乎有一些打扮稍微讲究的管事之类的人物,在正门出入。言昳下了轿子,李月缇带上帷帽跟上,一行人却没往正门走,走到巷子里,一处后院的两扇大门,门上有一小窗。
言昳让轻竹敲了敲门,小窗打开,里头人并没看到个子小小的言昳,反而看向了李月缇。
窗子里的男人道:“夫人是来办事的?”
李月缇清了清嗓子,捏紧帕子道:“爷让我来订货。不过以前没开过仓。”
男人又看了李月缇一眼,李月缇将手里的印章和刚刚银行给的信封,给男人看了一眼。
男人点头,两扇大门拉开,露出里头的后院,竟是一片偌大的春意盎然的花园。
李月缇有些茫然的跟着男人往里走,花园里正坐着不少富商模样的人物,倒也有几个女人,不过瞧不出来是女富户还是给男人办事的妻子。这些人或是拿着算盘和一大串票单正在算账,或者是两三人一同交谈着。
绕过繁复美丽的花园,男人领着李月缇进了花园深处的殿室。屋内竟是个人满为患的大厅,规模堪比佛寺正殿。厅中立着巨大的架子,上至房梁,下至地面。架子分有上百格,每一格上写着“棉纱”“黄米”等等的字样,下头其中悬挂着一串大写数字牌。这样的数字牌,最起码有一百多个,李月缇眯眼去看,各个物品价格以一大群富商模样的人,低声讨论着。
李月缇倒是不打眼,可她领了个孩子来,就有些显眼了。
言昳懒得在意他人的目光,对李月缇轻声道:“这是订大宗货物的地方,那些价格牌都是一石或十斤的价格。但都是有最低起订标准的,比如说黄米最少以百石为单位。”
李月缇紧紧握着帕子:“也就是上头写的一两二十六钱七十一子是一石黄米的价格的价格?咱们是要来买这些东西吗?算算,咱们的钱也买不下太多啊。”
言昳:“你先去办开仓的手续。等到开始签契书的时候,我再跟你细说。”
李月缇有些怕,这里出入的各个都像是富商贵户,甚至是银行大家。一个个低声盘算中,都是听来骇人的加码和成交量。就这些人果决下单的手笔,还有那眉眼中精明的模样,这儿真的是她们能混的地方吗?
里头,一位管事模样的男子迎出来,对李月缇一作揖:“夫人是要开仓吗?是开明仓,还是暗仓?”
李月缇微微颔首,定下心神,照言昳交代的开口:“暗仓。”
管事点头,领李月缇往一间单屋走去,自己则通过钥匙,走到了隔壁的房间。而后听到那头管事窸窸窣窣的几声响动,两个房间之间一扇半大窗子打开,窗子里露出管事的脸,还有横在窗口的几根木柱栏杆。
管事:“暗仓也是需要提供银行号柜的,还请夫人提交。”
李月缇将手中的信封递给管事。
管事点头,小窗合上。里头传来了算盘声与笔记声。
李月缇心里发慌的看着一同进来的言昳。
言昳正看着单屋里的小榻、硬笔、算本等物。
其实这里就相当于非常早期的期货市场。只是这里大部分还是真实的供需双方在交割实物,在里头炒的人还比较少。
但由于如今大明的特殊形式,这种早期期货市场还是很有特点的。
比如明仓和暗仓。
明仓是指用真实的户名、银行号柜与户籍黄页开设的账户,可以不用缴纳太高的保证金,对强行平仓的补足期限更长。就相当于用真实的不动产和银行账户,为自己的买卖交易做保障。
暗仓可能就是不透露真实姓名,不挂钩真实银行号柜,加大了保密性,但需要缴纳更高的保证金和准备金,对于某些为官者或不愿透露身份的“玩客”来说更合适。
考虑到大明律例还不允许官员宗师搞投资产业,所以几乎在各个金融领域,都出现了“暗仓”“暗户”这种方式。
一会儿,窗子打开,露出管事的脸:“夫人的暗仓户名为?”
李月缇拿起旁边的硬笔,在一张短笺上写下两个字:“言失。”
管事接过,抄录点头:“言多必失的言失对吧。那编号顺位为:金陵叁□□玖壹。将仓内交易的转汇入苏州女子商储银行时,需要征收千分之三的税头。户头所有交易,需要缴纳二又四分之一倍份保证金,当您购票的时候,保证金将随票一同划账。”
李月缇听得云里雾里,但言昳没有说话,就应该是没问题,她跟着管事的话点头。
她在书上看过荷兰、大不列颠等国,似乎都有这种交易形式,但她只认得那些词,却无法理解其中如何操作。
之后签字、花押、摁下手印,李月缇其实心里一直也惴惴不安,但又觉得拿自己一部分的嫁妆来试一试,总是值得的。
一会儿小窗又合上,管事似乎离开了隔壁的房间,走到她们所在的单间的门口,打开门,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皮革硬夹子,大概半尺多长。
管事打开黑皮夹子,里头露出几沓印刷铅字的笺条,还有一张内扉,上头写着“言失”二字的户头名和编号。
管事:“这里是您的票夹,如有下单,请到各务郎处办理,都会写好您票单的交割期限、价格以及时点等等。到时候弊所也会留一份作为入档备存。”
黑色夹子里还夹着两支铜尖硬笔和一小玻璃瓶的墨水。
李月缇显然已经晕透了,只伸手接过了票价,对那办事快速周到的管事一点头。
言昳拽拽她衣袖:“阿娘,咱们去花园里说吧。”
李月缇正要离开,回过头去,就瞧见一小童支着杆子,将一串新排序的数字,挂在了黄豆的名牌之下。外头大钟响起,又有几十个童子支着数个杆子,出来改价了。
等二人到了花园里,找了处避阳的小凉亭坐下,轻竹站在凉亭外头,言昳抽出硬笔,沾了墨水,随手扯了一张笺条,在背面写着数字。
李月缇:“我怎么听不明白这交易是怎么回事?等等……这是阿拉伯人的数字?”
言昳嗯了一声,继续算账,有些数额不大的就心算,而后划了几道,道:“一会儿,你进去下单三千石棉纱、一万一千石黄豆。”
李月缇吓得瞪大了眼睛:“多少?!你要买这些东西?你知道一万一千石是多可怕的量吗?你往哪儿放啊!”
言昳:“不,这些东西不会过我的手,我不需要看到实物。”
李月缇:“我刚刚从堂里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我记得黄豆是大概二两三出头。”
言昳点头:“二两三,一石。”
李月缇:“那光一万一千石黄豆,就需要两万四五千两白银!你那儿来这么多钱!”
言昳笑着摇头:“我不买现货,我只签下订货的契书。这是一个未来的订单,三个月后我才需要付全款,对方才需要给我这一万一千石黄豆的实物。而契书合同,我只需要付一成的定金就足够了,三个月后才需要补款。每张票交易时间、交易价格都是定死的,但每一张票都是可以易主的。”
李月缇也算了算:“一成的话,你现在的帐是够付定金了……”
“哎,你别懵——”言昳看李月缇云里雾里的模样,抬起手来拍了拍她手背。
她需要跟李月缇合作一段时间,有些事情也需要给她讲清楚,如果不让李月缇认同并理解她再做的事,就可能由信任危机引发后续一系列问题。
言昳推开了那些账册:“我来打个比方。你在金陵这些年,该知道报恩寺前街的谭裁缝吧。你在他那儿订过衣服吗?”
李月缇慢慢点头:“嗯。现在也要提前三个月订布料。”
言昳:“你在谭裁缝那儿订衣服,他怕你毁约,是不是需要你付定金,然后在票据上写好,定金十两,三个月后出货,出货的时候你必须再付九十两银子尾金,来得到这件衣服。也就是这件衣服总价就是一百两。那你怕谭裁缝三个月后不给你衣服,谭裁缝怕你三个月后看见衣服不给钱,所以你们俩,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大人物,来给你们强制执行这件事。”
言昳指了一下刚刚走出来的那件正堂:“咱们去的地方,就相当于是这个打包票的大人物。”
李月缇:“然后咱们现在的钱,不够买衣服,只够付定金的。”
言昳:“对,我只有十两,便从谭裁缝那儿得了一张契书票据,却很难在三个月后拿出尾金。但在即将出货的之前,谭裁缝的衣服突然被熹庆公主穿进宫中,甚至去跟大不列颠使者会面,衣裙火遍了大江南北,一衣难求,现在想要跟谭裁缝订一件衣服,要花一千两银子。就有一个富商之女,听说我们这儿有跟谭裁缝的契书票据,她就想来买我们的。你说我卖她多少合适?”
李月缇眼睛转了转:“……她如果单去找谭裁缝,要付一千两。你现在九百九十两银子卖她这张票,而且等几天就能拿到了,她肯定愿意买。”
言昳笑了笑。
李月缇立马懂了:“哦对,她拿到这张票,还要按照票据写的,还要再付给谭裁缝九十两尾金。如果这样的话,九百九十两加九十两,就超过一千两了,她没必要在你这儿买。那就给她定价九百两,她再付给谭裁缝九十两,总共九百九十两,也比一千两便宜。她就愿意买了!”
是,只要将手中票据的当下市场价格,减去票据上的尾金,而后再稍微便宜一点,便能轻轻松松卖出去了。
言昳点头:“正是如此。而我跟谭裁缝签订这张票据,只花了十两银子的定金。而我转手卖给富商之女九百两。我赚了——九十倍。从头到尾,我都不需要见到那件衣服,也不需要准备能完整买下这件衣服的钱。我现在买大豆也是这个道理。比如说一万一千石大豆,目前订单总价是近两万五千两银子,我定金只需要一成,就得到了这些大豆交付的契约。三个月后,大豆价格翻一倍,我能赚多少钱?”
李月缇连忙低头要算。
言昳轻声道:“不算黄豆价格后面的零头。我能以两千五百两,赚两万七千六百两。”
李月缇猛地抬起头来:“这还只是……”翻一倍!
李月缇只感觉脸颊发麻:“你不需要看到这些大豆,也不需要租仓库去储存大豆,你只需要买卖这些票。这钱就是你无本万利得到的。这张票据只要被执行了就好,至于是谁付钱,谁买走,大豆的卖家不在乎,咱们所处的这个大机构也不在乎。”
言昳点头:“其实一年大豆的产量,都是差不多固定的,现在未来三个月出产的大豆被我这样的玩客预定走了,真的需要酿造酱油、制豆制品甚至是作饲料的工厂,想要买大豆,就只能从我手里买了。”
“可要是快到交货期的时候,大豆价格暴跌了呢?”
言昳吐舌头:“那我就完蛋了。我肯定是不能交割货物的,我付不起那个仓储的成本,到时候只能把我这些票,赔钱卖给那些需要大豆的工厂。我什么也没捞到,就会赔的倾家荡产。如果赔的太多,甚至超过了我的保证金,这个交易所就会替我强行收缴票并卖出。到时候我定金、保证金全都不在,就可谓一穷二白,身负债务,甚至银行内的存款也都需要被抵押出去。”
李月缇终于盘算明白了:“……这就是金额大的离谱的赌博!”
言昳:“差不多。只是我不靠运气,不靠出老千。我有我下注的理由。”
李月缇惊奇:“你知道大豆会涨价?”
言昳笑了笑:“为什么有人敢赌谭裁缝的衣裳为什么会涨价?原因有可能是那人知道给谭裁缝提供原料的布料厂,即将大幅涨价;有可能是有人特意送给公主穿上,让谭裁缝的手艺一炮而红,一衣难求。前者是讯息。后者是操作。”
李月缇:“那你是……”
言昳:“目前是前者。”
最近这些年,大明物价起伏离谱。她前世知道自己童年时候灾年不断,之前在李月缇那儿看报纸的时候,也看到了旱灾的记事,说是黄淮、冀晋与山西等地受旱严重。在灵谷禅寺附近询问店家时,也能大概得到些端倪。细想一番便可知,这都是夏季大豆的产地,受灾后产量会陡然降低。大豆作为最重要的副食之一,价格必然疯涨。
李月缇垂下眼眸:“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是把价格拱高了,祸害了人?”
言昳皱眉:“那说明你没听明白。”
她买卖期货,并不是囤货高价,更不是“倒掉牛奶”。她没有干涉到供需市场,大豆总是要涨的,只是一般大豆涨价,是有货的卖家赚大钱。但在灾情之前,卖家无法预测大豆价格,为了更保险,他们选择以固定价格的未来订单这一形式,牺牲可能的利益,增加一道保险。而言昳有眼光的期货交易,就相当于是单纯买卖市场上卖家应该获利的部分,握进了自己的手里。
言昳想了想,努力给她解释了几句:“这次不是。”
李月缇大概明白了些,她终于松了口气,抚着裙摆道:“我愿意赚钱,可我有时候,不愿意让那些农民受了苦。”
言昳半晌道:“……不会的。”
但真的吗?这个弱肉强食的混乱大明里,每一个强者的诞生,都会以各种迂回的方式,转嫁在底层人身上。
李月缇听她说“不会”,露出一点宽慰,但言昳却后悔了。李月缇受过太多欺骗了,她不太愿意再骗她了。
言昳转过脸来:“不,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你要是想做‘清流’,就该回家去,我们玩的游戏会一步步升级的面目全非。”
李月缇怔怔地看着她:“面目……全非?”
言昳手指戳着那写满阿拉伯数字的字条:“很多投资,都是精美镂空雕花后卖出去的狗屎。越复杂,越迂回,越精致,越臭不可闻。”她又冷笑:“大明朝烂成这个吊样还玩资本游戏,这游戏里又牵扯多少打仗的事!细细深究,就知道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他妈的大粪坑!”
李月缇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呆望着言昳不说话。
言昳面上的嫌恶只展现了一瞬,她似乎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又垂下眼去勾起了嘴唇,小手托在腮边,肩膀缓缓松下去:“咱们是要在粪坑里奋力游泳的人。罢了,咱们今日还只说买卖大宗货物。我不买主粮来投机倒把,那操作不好了,才真是有可能祸害出了人命。更何况粮是那些真正的只手遮天的富商们的命根子,我现在动不得。”
李月缇敏锐的注意到:现在动不得?是说她迟早有一天要动是吗?
她这种愤怒与嫌恶,绝不可能是普通孩子的愤恨,而是洞悉太多肮脏又明知无法挣脱的迸发。
她才九岁,她仿佛有过太多前尘过往。她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
李月缇半晌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说的赚钱,是会去做买卖。”
言昳坐在凉亭的石凳上,两只脚都够不到地面,她晃着小脚,面上恢复了笑意,看向李月缇:“制造也很重要,这是能以商贸要挟政治的前提。但只搞制造贩售,就像是人世间行走只有一条腿。没我这样的投机倒把的另一条腿撑着,遇见一点坡都容易摔倒。”
李月缇越听越心惊。她到底给自己谋划了多少步,甚至提到什么以商贸来要挟政治?
她真的只是赚一点傍身用的钱嘛?她到底要做多大的事?!
言昳道:“三个月后,我会让轻竹来转手交易,到时候我会给你出帐页,算清你的分红。”
李月缇点点头,她抓了抓衣袖,垂头半晌道:“我现在觉得我做事太冒险了。你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说是鬼神附了身,或者是什么精怪变的都有可能!但凡我清醒一点,我都该离你这样奇奇怪怪的孩子远一点,可我……”可她却觉得像是给溺水的她扔了一根救命稻草。
给她不得不认命的生活,来了一点唯一的可能性。
她已经陷入了挣扎不出的泥潭。婚姻对她而言算什么,不过是一次次的强|奸,一次次的假笑与伪装,以及懂事的伺候一个不如她的男人!
几个月的生活,李月缇已经感觉自己在发疯的边缘了。她明白自己虽然还软弱、却是个心里倔强的无法妥协的人,她做不了装傻着委屈着稀里糊涂的过着日子的女人。
日子都已经成这样了,真胆大的去试试呢,赌一把又如何!她必须拿出三分之一的嫁妆,加入言昳的豪赌。如果不做出改变,她成了白府那行尸走肉般的主母,余生就是规训姨娘伺候老太君,再被白旭宪强迫生下孩子,那拥有全部的嫁妆又能怎样!
李月缇眉间轻蹙,又笑道:“可我不管你是什么鬼神精怪。”
言昳一怔,眉头松开。
李月缇从袖中拿出一把精巧的巴掌大的小算盘,放在桌案上,左手在笺条背面写画着,一边核算金额:“你说保证金目前是二又四分之一倍,还有千分之三的税头,再加上单笔一成的契约金,我们平均每张票要被划去…”
她算术不熟练,但一丝不苟的核算着言昳刚刚给她说出的数值,而后抄记在笺条上:“那我就去按你说的买了。”
言昳要起身:“我陪你。”
李月缇:“没事,太阳毒,你在这儿坐着吧,我自己去办办试试,以后我也可以独自来办事。”
她说罢,起身朝凉亭外独自走去,轻竹连忙要撑起小伞为她遮阳,李月缇摆摆手,只将帷帽前的彩纱合拢,抬着皓腕扶着帽檐,朝交易所的大堂走去了。
轻竹走进来,给言昳打着扇子道:“幸好黎妈也要出府为大奶奶去熬药取药,咱们能甩开她。她天天看不惯二小姐,到处挑拨离间的。”
言昳半阖着眼睫,轻哼了一声当回应。
轻竹:“只是,二小姐何必故意带这几个粗使奴仆做轿夫。我之前亲眼看黎妈跟其中一个轿夫关系不错,这几个粗使奴仆,应该都是大奶奶成婚时带来的。”
言昳:“嗯。我想试试看,这消息能传到哪儿去。这黎妈在府里到底都能干点什么。”
轻竹轻摇扇子,思忖道:“她要是真要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大奶奶和二小姐是绑在一块的,一伤俱伤,她敢深究,就是给自己拆台。黎妈肚子里花花肠子多,眼界也窄,但应该是把大奶奶当心头肉了吧。”
言昳轻笑:“也不一定呢。心头肉归心头肉,一个老妈子能控制主母的诱惑力更大吧。黎妈是内宅里的老人精,我倒是猜了猜她做事的方式,就看她是哪一种了。”
轻竹叹气:“只希望大奶奶是个可信的人。”
言昳额前几缕细软胎发被扇风吹动,嗤笑:“可信?谁可信?我信李月缇,也是因为她没有后路了。人都是这样的。”
轻竹笑:“是。就像是二小姐用我,也知道我没有比靠着您以外更好的选择。”
言昳终于睁开眼,双瞳被天光映的像一杯清茶似的:“就看黎妈了。我不大爱搞这些,但后院里老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我做事不安生。李月缇制不住,我就帮她管管。”
从交易所离开之后,李月缇又带她去了附近几条文玩书画巷,去买些她上学需要的笔墨等等。
外头敞着门的铺子里自然没有白家二小姐该用的高档货,李月缇对这条街熟悉,跟刚刚言昳领她似的,带着言昳走过几条小巷,进了几家茶楼似的没招牌的店子。
那些店里的老板活计见了李月缇,就跟见了贵人奶奶似的,连忙出来迎接,满口叫她:“醉山居士。”
“醉山居士?”当言昳走出一家卖徽墨的铺子后,忍不住问道。
李月缇有些红了脸:“这是写诗、做词牌时常用的笔名。后来被人发现李家长女就是醉山居士,大家都这么称呼我了。”
言昳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奶奶是文人雅士,给我这样的小文盲沾光了。”
李月缇却正色几分:“你去了上林书院,那儿可不是普通地方,地质海训、数解算法甚至是外文都有的学,可千万不能贪玩就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不过,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想学的东西挑三拣四的,却是聪明又肯学对自己有用的。”
言昳:“去了之后就要在那边常住了吧?”
李月缇掰着手指,点头道:“你们也有休沐,八日一次,归家两日。偶尔有些长假,让离家远的学子也可以归家。不过能去那儿读书的,大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孩子,住宿吃穿条件都不会委屈你的,也会有仆从去照料你,但不要太张扬。毕竟在那群孩子里,白家也算不得什么。当然,你也不用太想家,。”
言昳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会想家吗?”
李月缇反而有些哀愁的叹了口气:“倒是。你不是一般孩子。只是你要走了,我这先生还没当过瘾,便失了职务。”
看来她不是觉得言昳回想家,而是她不舍得孩子走,怕又无法以孩子为推脱,只能面对白旭宪。
只是她没提白瑶瑶,说的也不是“你们要走”,而单说了“你要走”。
言昳心底笑了笑。
李月缇又道:“说来,你知道上次一同祈福的小五爷是谁吧。”
言昳点头:“五皇子殿下。”
李月缇:“他也在上林书院读书。”
言昳:“……我一点也不吃惊呢。”她当然知道了,她也知道白瑶瑶把这个书院搅和的多像个校园言情剧里的贵族中学。
李月缇好奇:“好歹是梁姓呢。你不高兴吗?”
言昳咧嘴:“我可高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