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厄尔突然复活空降这种事儿,报纸当然给足了版面。
他突然出现在了茶业贸易大会上。
这个茶叶贸易大会其实是每年不定期举办,一般比如说有大的采购商易、价格变动、自然灾害的时候都会紧急召开一次。这次贸易大会探讨的就是,面对倾茶事件和已经开始的对大明茶叶的污蔑,要怎么样活下去。
而这次大会,已经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没出现了。
就这十几二十天来,许多上市的大型茶叶公司遭遇了冰雹血洗,某些曾经座上宾的业内大人物已经没出现在场上了。
反而是重竹茶业的吕掌柜引来了众多人的目光。
吕掌柜背后的老板,不知道怎么变出来的那么多钱,在这二十天内购入了大量的茶业的股权,也收购了很多中型工坊。
众多业内富商都议论纷纷,他们其实知道重竹茶业的手工炒茶根本都是假的,搞得是虚假广告、细分产品这类计策。但大家都不愿意对外指责重竹茶业,或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他们身败名裂。
因为——大家也想学着重竹茶业搞这一套。
早学早赚钱。
不过现在没人有心情考虑这些,都在商议如何买海外广告,赚回名声,或者是压低利润把手里的货先出给巴西、埃及这样的国家。
一个并不对外开放的面对行业人内部的大会,豪厄尔就被不知名的人引进来,笑着张开手突然出现在所有傻眼的人面前,宣布一切照旧,他不会放掉大明的货源,反而要加大进口!
在豪厄尔露面之后,他竟然还接受了江南时经的采访,谈及自己如何被柏沙·马丁暗杀,一直住在医院中养伤,昏迷了十几天,一醒来发现自己的表叔竟然死了!
昏迷十几天,啥也不知道,这捡漏王说辞真够把人当傻子的。
豪厄尔不在乎大家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拒绝多回答,只说自己这些天都毫无意识。而且柏沙·马丁好像是在没靠岸的情况下被人杀了,凶手是船上的外籍船员,杀了人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半点证据跟他有关。
江南时经采访引导性很强,又问豪厄尔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他说要洗清世界上最珍贵最纯净的大明茶叶上的罪名,恢复它的名声!他作为大明十几年的挚友,一定要带大明茶叶、丝绸甚至各种各样的完美商品与品牌,站稳在欧洲的市场!
梁栩读的牙都要倒了。
大明的挚友?他不过一介商人罢了?
言昳怎么想的,任凭他把自己捧得这么高。
但豪厄尔的这些话也透露出很关键的信息。言昳跟他商量了怎样的战略,才会让豪厄尔决定扩大贸易范围,更加在欧洲站稳脚步。
而且……品牌是什么意思?
大明茶业除了几个搞噱头的重竹茶业这类的,其他都没有具体的商标,只出口成箱的茶叶原料,到欧洲各国被分装、被贩售到本土的各种茶店。
所以英国人能区分东方茶的各个品种,却不知道几个在大明的茶叶大商户的名字。而且大明茶业在本地也往往有这个问题,大家只认茶的品种和产地,几乎不认厂。
梁栩拧紧眉毛,采访后头很快就提到了他。
问豪厄尔觉得在这次惊险的遇刺中,有没有想过和衡王殿下有一些合作或交流?
豪厄尔只提及自己昏迷时期住的医院是衡王殿下提供的。听说在他昏迷期间,衡王殿下也奔波于平稳事态。
他只希望之后衡王殿下能争取降下一些茶的出口税,为洗清大明茶叶的污蔑出一份力。
就没了。
就没了!
说的他一直没在忙活一样!
而且豪厄尔呼吁降税这一点,就是说“我是想做生意的,就看有没有降税的诚意了”——这是把他架在火上,逼得他不得不回禀朝廷,降低茶税!
更气人的是,言昳还在这一段旁边留了一行字:
“你的戏份在这儿呢。”
梁栩牙要咬碎了。
他本来都计划好了:
豪厄尔假死消息放出之后,他便早早准备好稿件,只等豪厄尔手下的人在海上办掉了柏沙·马丁,他便高调宣布一切都是他与东印度公司的合作,然后对外好好说道一下柏沙·马丁的阴谋与他的计划。
说自己如何力挽狂澜,与豪厄尔深度合作,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救大明茶业如水火之中。
而后豪厄尔会跟他公开的探讨如何恢复大明茶叶的名声,如何今年加购茶叶。而他也会为了达成豪厄尔的期望,顺势宣布三年间降低茶税,签订各种协约。
在这一步,他也会降低其他某些商品的出口税,也为了熹庆公主现有的生意考虑。
结果柏沙·马丁死后,豪厄尔被掳走——!
梁栩生怕是豪厄尔被杀,迟迟不敢让报社放出他的公关稿件,就在他犹豫的期间内,豪厄尔把所有的风头都抢完了。
一切报道里,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远谋深虑,没有大计!豪厄尔是个受伤昏迷啥也不知道的,梁栩是个脑子不好啥也没办成的,柏沙·马丁稀里糊涂就这么死了!
……不过梁栩心里很清楚,这样装傻,对舆论与外交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少了很多后续的连锁反应。
但他本想借此提高自己的名声,却都成了泡影。
他真想把这一份报纸都撕碎了扔回给言昳,却没想到翻到后头,却发现她又写了几行字。
梁栩抱着可能被气死的觉悟读下去。
上头写道:
“此事突发,于你而言,没有损失你的任何名声、无功无过,便是好的结果了。更何况,东印度公司毕竟与大明有合作有仇怨,也有不知道背地多少脏。你若是以王爷的身份,帮他太多,等到有朝一日豪厄尔做错事,被大明百姓认作罪人,便是你名声反噬之日!”
他读完后半晌无言。
梁栩一时间真是既愤怒又……无处去发火。
她说的很有道理。
明明他感觉自己很憋屈无力,但又不得不承认,她在这方面确实没说错。如果豪厄尔日后被爆出来虐待劳工、甚至坑骗大明其他产业,那帮他上位的梁栩,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种感觉,简直像是他被她耍到连生气的立场都没了。
像是他自己都承认了。
他竟然……不如她。
梁栩身边的侍卫小心望着,以为没逮到想见的人,他必然大发雷霆。可梁栩情绪几番起伏,最后竟露出几分黯淡神色,爬上马车,重重的瘫坐在车内座位上,道:“走。”
另一边,言昳和宝膺坐在饭堂角落的桌椅边,俩人各端着一杯热玉米粥,低声交谈着。
“你说来找你爹的那个女人,你见过吗?”言昳也不好说,是芳喜还是驸马爷搞过别的女人。
宝膺摇头:“没见到,但那女人似乎带着孩子来了,但他们人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我只听到我爹说……要把那女人送到白府去藏起来。”
言昳震惊:“你爹的外室,往我家送?当我家是窑子吗?!”
宝膺也很尴尬,捏紧了杯盏,艰难道:“我爹身边有个仆从也在问,说白家不好收留这女人吧。他却说白旭宪会收下的,因为……那女人就是白旭宪塞给他的。
言昳眼前一黑:真是芳喜,那岂不是她费大力把她放出去,她却被塞了回来吗?!芳喜蠢到了什么地步,为什么要跑到公主府去?为什么?
“而且他说,白旭宪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不敢不帮他掩藏。”宝膺垂着头道。
言昳皱眉:“天大的人情?这俩人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我早知道了——哦别怪我骂你爹,看你这个表情,你应该也稍微知道你爹是个什么人吧。”
宝膺轻声应了一下。
言昳:“我就是在琢磨,白旭宪能欠他什么人情?”
宝膺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爹其实也不算闲职,他跟我娘成婚之前,就是当年的律科进士,在刑部任山东清吏司郎中。与我娘成婚后,随迁至金陵,又做了几年南直隶刑部员外郎。”
言昳托腮:“南直隶刑部长官,可比在京师的时候主管某个省部实权大得多。毕竟各省府都有自己的刑部,京师反而被架的太空。”
宝膺:“是,不过我娘三年多被软禁宫中之后,他也被升迁至了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看着官位高了,却是个虚职。”
言昳眯着眼睛:“虚职未必是不好使。你爹是考律科出身,从头到尾都是再跟刑狱律法打交道。我爹欠他的天大人情,是不是也跟这种刑案有关?”
宝膺摇头:“这……我不太清楚。”他抠了抠桌子上木纹,道:“但我爹帮忙办过一些命案。甚至我娘也会要求他给人遮掩案子。”
这倒也不让人吃惊。
他有驸马光环,又是刑律的专业出身,估计人脉也很广博,在京师、山东和江浙的刑狱都很有势力把。
虽然不足以给公主相比,但很适合补足一些公主不好涉及的腌臜处。
言昳:“你是怎么打算的?”
宝膺伸长腿,吐出一口气:“这事儿,如果让我娘知道了,她会很不高兴的。甚至哪怕是让梁栩知道了,都会招来祸患。”
是,所以前世,十三岁的梁栩把芳喜早早就给杀了。
言昳突然道:“你想让我帮你杀了这女人和孩子吗?”
宝膺吓的脸都白了:“什么?杀、杀人?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也不会去杀一个小孩啊!”
他满脸惊悚,言昳却很淡定冷静。
言昳:“嗯,你如果开口了,我也不会去做。”
她上辈子也不是手下没有过人命。
但那是有仇有怨她才会做的。
宝膺连忙抓住她衣袖:“你突然说这话,真是要吓死人了!我就是想着,你若是能见到那女人的孩子,能不能帮我瞧一瞧。”
他顿了顿,道:“瞧一瞧他长得像不像我,或者能找机会,让我见一见他也行。”
言昳看向宝膺,心底一跳。
宝膺也紧紧抿着嘴唇。
言昳没有问下去,点头道:“我尽量。别多想了。你要想的是,这件事虽然是你父母的事,但终究和你无关。”
宝膺却情绪低落着,言昳忍不住握了一下他的手背:“听见没啊!你再这样需要我安慰,我就不帮你了!”
宝膺抬起头,慢慢道:“啊,是不是粥都凉了,我再买一份热的来,你等着我!”
她没来得及说不用,宝膺就跑出去,路上还差点被椅子腿绊倒。
他到饭堂内贩粥小铺前,拿了几个子又买了些清粥小菜,庖厨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等,肩膀渐渐垮塌下去。言昳瞧着他沉默憋闷的背影,心里也不是滋味。
就连她这样的性格,也在前世伤心于母亲早早离开她,痛恨着父亲毫无爱意的虐待她,也在名为父母的铁牢里挣扎多年。
宝膺才多大,而且他的父母关系应该也很畸形吧……
言昳有点后悔了,她不该说“他再不好起来,她就不帮他这种话”吧。她知道自己这铁石心肠的脾气是被刀剐斧砍磨出来的,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像她这样吧。
远远地,宝膺忽然深深吐了几口气,又努力挺直腰板,给自己打气似的用力拍了拍脸颊。
当他端着漆盘回来的时候,面上又恢复了惯常那揣着喜事儿般的笑意,当真把那股沉闷一扫而空,哄她般道:“快来尝尝!”
言昳抿紧嘴唇,心下顿了顿,低头喝了一口粥。
言昳在饭堂吃完聊完,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山光远也回来了。
她对着镜子,竟然拆掉一些简素的发饰,重新戴上更精巧的细珠编网璎珞和豆蔻绒花,道:“你自己的事儿忙完了?”
山光远应了一声:“最近这几日忙的差不多了。”他帮忙搭手,把那娇俏可爱的水滴状连串豆蔻绒花替她戴好:“怎么这么晚了还……?”
还不梳洗睡觉,反而打扮上了?
言昳蹙着眉,情绪并不太好,轻声道:“行,那走吧,我要归家一趟。”
她连夜回家,没有从正门进家,还是从角门将车马驶进去了。
李月缇穿着牙色丝绸睡衣,披了绒氅,趿着鞋子出来迎她:“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也回来了!”
言昳皱眉:“也?”
李月缇有些吃惊:“你不知道吗,熹庆驸马来了,似乎在前院与白旭宪吃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