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望着远处的波光粼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认为卞宏一还活着。卞睢这段时间积极练兵,也几次出兵攻打山西,若是卞宏一死了,公主未必有能力统领全军,军队散漫,他必然会能感受到。”
山光远手指敲了敲扶手,微微蹙起眉头:“蒙循那边的动向,跟你之前预计的类似吗?”
言昳哼笑了一声:“差不多。先吃饭吧。”
山光远点头,空手捏了个包子塞嘴里,一口就给吞了,才发现言昳正递筷子给他,她震惊道:“山光远你吃饭是蟒蛇吞猪吗?你能不能矜持点?”
山光远喝了口粥:“军中吃饭都是半刻钟完事,哪能跟你平日那样。”可他还是老老实实接过筷子,在言昳面前学着她,小口咬着咸菜。
言昳看他一根咸菜吃八口的淑男模样,也别扭的头皮发麻:“得了得了,我才不管你怎么吃呢。”
山光远笑着拿起个包子,跟个大狗接食似的抛进嘴里。
言昳眨眨眼睛:“那你吃完也不许走。就当是午歇了,咱们吃点喝点看看海呗。”
山光远微微一愣。还真少有她不舍他的时候,感觉他以前像是在宽阔的长廊里大声叫她、喊爱,如今回响终于迟迟的荡回来了。
他眼睛弯起来道:“好。我确实累了。”
言昳别扭起来,隔着桌子去掐了一下他胳膊:“别笑。”
她吃饭确实又慢又仔细,山光远早吃完了,晒着太阳靠着圈椅,听着汽笛声与海浪声,等她在旁边细嚼慢咽。她时不时还会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语:
“你看现在海上的雾都没有了,真漂亮,那座小岛像不像一个包子?”
“水兵们吃饭也真够快的,刚刚看他们去打了饭,现在都已经吃完散开了——”
山光远很爱听她说这些话,虽然换个人他必然没有听得耐性,可如果是她说,他忍不住会应和,会记住,会把她经历的事儿说的话变成自己的一部分。直到有朝一日,在这同一个海湾,会对同僚随口提起:“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个包子。”
她说了一会儿,话越来越少,山光远以为她觉得他回应不够积极,连忙用力点点头,她却还是没了声。
他转过脸去,只瞧见言昳坐在圈椅中,竟然仰着脑袋睡着了,她白皙的胳膊从云锦滚边宽袖中露出一截,翡翠镯子被拱上去几分,箍在丰腴润泽的小臂上。或许是累了,或许是午后的风与阳光太舒服,她略略张着嘴,睡得简直像是小时候那般安心。
山光远轻轻起身,把二人之间隔着的小桌搬到后头去,而后轻手轻脚的将自己的圈椅靠在她旁边,两把椅子的扶手并在一处。
然后就坐在了她旁边。
言昳睡着的时候也没往他这边靠,山光远怕她醒,也没有把她脑袋拨过来,只是知道她怕晒黑,拿她放在桌子上的团扇,给挡在脸前,而后拿她衣襟盘扣下掖的帕子,盖在了手上。
团扇上绣的蝴蝶,在言昳脸上留下比扇面略重的影子轮廓,山光远靠着扶手,忍不住就这样托腮看着她,一个人笑着想:若是他坏心,只给她遮了一半脸,她下半张脸给晒黑了,她会不会气得吱哇乱叫,又踢又打,天天戴着帷帽见人了?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老老实实的撑着团扇,看她姣好的面容在阴影中。睁眼后笑意凌厉,张狂中带点娇和疯;睡着了才发现她脸有点微圆,嘴唇嘟起,如果不是性格脾气太耀眼,她本身还真有点娇浓憨甜的意味。
瞭望塔上无人,他忍不住将脸颊贴在了她额头上,虽然也想亲她,但更想无声的肌肤相依……
言昳因汽笛声猛地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睡着在圈椅上。日头拔高方向,她这里已经晒不到阳光了,少说过了也有半个多时辰。
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的,身边空空如也,山光远不在了,看下头的船队,应该是开始了下午的军演操练。就只有他一副手套摆在旁边的凳子上,像是给自己占座一样。
言昳伸了个懒腰,看他那双厚重的掌心几乎要磨破的手套,仿佛能感觉他手摩挲过她脸颊,她摸了摸脸,笑着起身道:“走吧,返京了。”
言昳回京的时候,京师已经因为皇帝即将到来的大婚戒严,不过她车夫手中的令牌也让她可以在宵禁后在京师通行无阻了。
到了府中,灯火通明,红绸彩带将各处廊柱、树干都缠的华贵喜庆,从库房里拖出来的波斯地毯覆盖了大半行路,彩绘玻璃灯挂满廊庑,在风中炫光乱转。
进了主堂,宫中许多宫女正在行走忙活,这帮在宫里教育出来的奴婢,到了外头的府邸更显恭谦,列队行走在院中,脑袋都低出同样的角度,脚步无声。
轻竹正让人将八幡莲花宝灯的帘子撑起来,屋里亮堂几分,言昳瞧见灯珠下头,八个人正围着白瑶瑶,在给她梳头,李月缇竟然也从观凭财报的社里回来了,坐在一旁与白瑶瑶说话。
言昳一晃神,有种十年前在白府的感觉。
几位看穿着打扮就地位不低的宫中女官,端着大红漆盘,上头叠着边棱笔直的喜服,凤冠更是早早被供在了正桌上,谁人也不敢乱动。
内宫女官们走过来对言昳福身行礼,她们都是经历过睿文皇帝大婚的女官,本以为可以按照老礼,高昂着头来。没想到出宫前竟然被司礼监和御前的柯嫣柯大人两头提点,说去了京师那座不挂匾头的府苑,要比宫中还谨慎。
平日也就内务府会说说她们,被司礼监和柯嫣提点,就好比是梁栩不放心嘱咐了两遍,这帮女官们肝颤心提。
自打进了这座府,本以为是规矩大过天的地方,却意外的发现府上人少的可怜。只有一个管事的叫轻竹的年轻女子领他们进来,她们看轻竹年轻,也忍不住放松了弦,转头多看了几眼。
轻竹带她们踩过连片铺成路的地毯,这样精制细密的西域绒毯,也就养心阁和交泰殿有过几张,在这儿甚至就跟不要钱的防雨纱垫似的往院子里铺——
她们当然不知道进宫的物件都要有几百倍的溢价,而言昳喜欢地毯,自己找船队去红海也做贸易,波斯绒毯多的铺满花园都不打紧。
轻竹对这些女官道:“府上大部分的珠玉宝器,都借进宫里去,当下只能这样撑撑门面了。娘娘状况也特殊,不会有太多长辈亲属送嫁,从府中出去的流程都缩减吧,进了宫再搞得轰轰烈烈些就好。”
那几个女官听说“借进宫里”去,就想起之前皇帝登基的云舆都是找贵人借的传言,再想到皇帝的提点,更是骇的筛糠。
这会儿,正主的二小姐回来,她丝毫不觉得明儿早上府里要嫁一位皇后是什么大事,依旧伸着懒腰,进屋便随手摘了披风往椅子上扔。
女官们端着漆盘,低头走到言昳面前,躬身福礼道:“明日天亮之前,鸿胪寺与礼部几位遣使就会来迎车马进宫,娘娘今夜怕是睡不了了。这喜服还请……”
她们想说主子,又觉得不合适;说二小姐,又觉得轻浮;正舌尖打结的时候,就瞧见膝澜荡进低垂的视野里,裙裾下头竟然是一双利落的短靴。这位二小姐一只染丹蔻的手伸到漆盘上,随手就翻乱叠的齐整的喜服,道:“哦。皇后的衣服还挺沉,也不是新衣服吧。”
几个女官不动声色的交换着目光,只觉得这话里有深意,难道是暗指睿文皇帝的皇后与孤子前些日子被毒杀了?还是说不满意当今乾庆皇帝的态度?
她们心跟顶在针尖上的羊肠水泡子似的,正要开口,就瞧见那二小姐也不虚扶她们,也不做礼,只是自顾自说一句,就放着喜服被这样翻乱,走开了。
宫内女官确实掂不出这位二小姐是怎样的角儿,腿窝子发软的躬身在原地没敢动。
明日的皇后娘娘在那头怯生生叫了一句姐姐,这二小姐也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太亲近的样子。
但明显二小姐是家里正轴的主角,引她们进府的轻竹,那位陪皇后聊天的“母亲”,都起身跟上二小姐往屏风后的身姿,与她聊几句。
更衬得皇后像个灯前任人妆点的无人打理的人偶娃娃。
几个女官看没人理,只好站直了发酸的腿窝,低头更不敢言的忙自己的事。
偶尔胆大的,穿行中将目光撇过去一瞬,只瞧见一只娇嫩的手像是凌空罩着人天灵盖似的张开,单手阔气又从容的捏着茶托茶杯茶盖。腕子上翡翠镯子配嫣红指甲,本来艳俗到了极点,却被她手指动作的气派舒朗衬的,像是只有大艳大贵才配装点她。
言昳在屏风后头与人哝哝言语,不一会儿,有奴仆拈着托盘进来,到言昳身前,声音极低,但耳朵极尖的女官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给三小姐的……不知是谁……”
言昳挥挥手,那奴仆才将信件端到白瑶瑶面前去,白瑶瑶拈起信纸,红色信封上头连一个字都没有,但她似乎凭借香气与纸质辨认了来源,手抖了抖,盯着信封没有动。
面上神情既是不适,又是犹豫。
一会儿,听到二小姐在屏风后懒散道:“害人精是前些日子都在坟里装死,今天才突然坐起来想搞事儿了是吧。”
白瑶瑶脑袋跟泡进冰水似的一凛,面上那点犹豫消散,她手一抬,将红色信封扔进旁边暖炉中。
言昳那头只看一股黑烟飘散后,就像无事发生似的,继续低声与李月缇聊天。到那头白瑶瑶要准备身上熏香擦膏了,言昳起身打了个哈欠,就往后院去了。
“姐姐明天会——”白瑶瑶提着单衣裙摆,转头问。
她还没说完,言昳就抬了抬手:“不会。我起不来那么早。”
言昳说到做到,宫中这些前来替皇后做出嫁前准备的女官都没想到,第二天清晨,礼部与鸿胪寺官员来到府宅门口,云盖汇集,红绸满街的时候,二小姐真的没起床,只有李月缇和一些临时找来的白家远房亲戚,前来送嫁。
言昳在床铺上,因为外头的炮仗声与嘈杂人声,烦躁的将枕头罩在了自己脑袋。她到了中午才起来,估计宫中婚礼都已经举行的近半了,言昳听说梁栩已经准备好了两种风格的吹水稿件。
一类是说他迎娶白旭宪的孤女,是因为他一直都是被公主控制的可怜小王爷,太依靠自己的姐姐才会在当年被扯进那些破事里,如今娶白家女,更是为了给一身傲骨的白旭宪一个交代,更要跟公主彻底割席。
吹的是人品方面。
另一类是讲述多年前就看对眼的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早在俩人还都没长大的时候就早早相识,这些年一直心里都有对方。这对帝后与前朝那些强买强卖绝不相同,是自由恋爱,是幸福家庭,是多少年前就有的姻缘。
吹的是情感领域。
至于那几个同时期进宫的妃子,就像是帝后婚礼上最累赘的装点,饮料上飘的薄荷叶,没人记得她们的存在了。
言昳早在他这些稿子给到各大报社时,就看过了,还拿出来跟李月缇一起笑过一阵子。
到夜晚,京师处处礼炮与钟声,城中洋溢着喜悦与华彩,仿佛是战乱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白瑶瑶坐在喜房中,满目的红,熏香亦浓,一路出府又进宫,她的用物她的婚礼她的阵仗,一切都是天下现有的最好的待遇。她想着小时候,生母还念念叨叨的,觉得她要是长大后能去衡王府做个侧妃都是好命到了极点,谁又能想到这一天呢。
她听到了太监们接驾的声音,她听到了贺喜的道福声,门打开,他脚步踩过羊绒地毯缓缓走来,轻笑一声。
秤杆掀开头帘,金色凤冠镶满白瑶瑶无法计算价格的珠玉,她垂着眼睛,小时候总翻来覆去的幻想这一天,此刻却不想抬眼。
人有时候突然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会有种满身冷汗的清醒与恐惧的。她太知道,如果言昳不是有了今日的地位,梁栩根本不会考虑她,或许连韶星津都只会娶她做平妻甚至妾——
白瑶瑶瞧见梁栩腰上的羊脂白玉蹀躞腰带,与他喜服上金绣的日月山河,他修长的手指伸到她面前,轻声道:“瑶瑶。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白瑶瑶终于知道姐姐为什么总是抑制不住冷笑的冲动。
但她还不能冷笑。她有了份决定她未来生活的工作,她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抓住这份工作。
白瑶瑶缓缓抬起头来,怯生生的面容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她将手放在了梁栩掌心,轻声道:“小五哥哥,这一切是真的吗?”
当紫禁城上空烟花满天的时候,白瑶瑶拽了拽锦衾,因外头的喧闹止住了抽噎,这哭是身上疼还是心难受,她也说不上来。
她临出门前,轻竹抓住她的手道:“若是那位实在让你恶心,你就想办法周旋一下,周旋不过,他还是过分,就跟身边的宫人说,她们会想办法。二小姐也不会不管您的死活。”
但白瑶瑶现在想想,恶心归恶心,梁栩是个女人堆里长大的,很会扮演情深,行为举止还没到伤害她的地步。既然是工作的一部分,她也能想开了,还不到麻烦言昳的时候。
梁栩还在柔情蜜意的亲吻着她眼角的泪,白瑶瑶已经能一边哭泣,一边侧耳听着院中太监们演戏式的说话声。
好似是有极为重要的军报前来,谁也不敢直接冲撞喜房,只能在院子里一帮人装着要面圣,一帮人跪着哭着阻拦,想要惊动梁栩主动出来。
梁栩听见后,果然身子顿了顿,亲吻了一下白瑶瑶的额头,而后披上锦缎红衣出去了。
与此同时,言昳正坐在府宅中的楼台上吃着水煮花生,一边算账一边赏烟花,不一会儿,就瞧见轻竹引人进来,脚步声蹬蹬上楼。言昳回头,瞧见了宝膺。
自打上次,山光远在府门口闹那一出,宝膺几乎很少来她府上了。但毕竟二人还有着合作,书信上也没有完全断了联络,能让宝膺大半夜跑来,估计是很重头的消息了。
言昳以为是卞宏一的大军攻破了河北哪座城,正拖了身旁的凳子,让气喘吁吁的宝膺先坐。
宝膺却谨慎的等奴仆下楼离开,靠在楼台边往下望了一圈。三五多绚烂金花正从景山前头炸上月圆无星的天空,宝膺脸色有些苍白,道:“……公主给我写信了。要我离开京师与她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