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满天,时不时照亮二人的脸。言昳拧眉,还是道:“先坐吧。”
宝膺拢住袖子,缓缓坐下,牙却咬紧了,道:“她是觉得我还会当她的乖儿子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觉得在权势面前随便招招手,我还会匍匐到她身边叫娘吗?!”
言昳拈了拈袖边,道:“这我也说不准,我不是那么了解她。你理智上想,觉得她是这个意思吗?”
宝膺抿了抿嘴唇,半晌摇头:“……不是吧。我也不知道……但这几年她确实没怎么跟我联系过,也不怎么管我。我觉得我们更像是熟人。也只是叫的上对方名字的熟人,仅此而已。你说这消息,会不会只是真的像字面意义上,要我躲避开即将到来的战事。”
言昳:“有这个可能。”
宝膺又眉头蹙起来,陷入深深的思考:“她好像是跟各种纠纷、战争缠在一起,有的时候是她作恶、有的时候是她无意,但真是她到了哪里都不太平。京师……她会不会又要用很激烈的办法,夺取京师?”
言昳觉得,这母子之间的事,她插不上嘴。便给他倒了些热黄酒,又把桌上的花生、鱼冻卷糕之类的推过去,宝膺露出了一点腼腆的不好意思:“我其实不该来的。我能觉出来,上次山爷不大高兴,不过实在是心里难受又没主意。”
言昳没想到他会如此堂皇大方的说起山光远。她思来想去,觉得直说最好,抿了抿嘴唇:“我跟阿远真是……孽缘。扯不断的那种。真今天我也觉得恍惚,但也没辙,好像是不论怎么走,都跟他有根线牵着似的。”
宝膺一怔。
他听到外头的传言,多是言昳怎么看上了山光远的兵权或外貌,言昳也基本没让他在府上留宿过,他就以为真是露水情缘。宝膺以为言昳会说“我就喜欢他那种类型”或者“嗯我们确实有一腿”之类的。
但言昳这话说的明显是心里有他,而且是割不断扯不开的那种纠缠的情意。
宝膺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之前想法天真了。
山家孤子能还朝,关键便在于当年在金陵的隐姓埋名。
山光远手下兵力,更离不开言昳手下提供的军备和物资。
当下山光远占据河北、统领一方,更是言昳棋盘上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不止是利益上离不开,这俩人相识的时间比宝膺只多不少……
言昳感慨地说是扯不断,也正常。
宝膺垂了垂眼,语气中忍不住泛起了他自己都讨厌的酸意,笑道:“感觉我来还是不合适。”
言昳道:“没什么不合适的,咱俩手底下的事交集本就多,我虽然是烂污糟泥,可你是正人君子,我都没有成婚,有什么怕的。”
宝膺心想,若他早看明白,也当那烂污糟泥,说不定真的有点可能。他吃了几颗花生,正要开口,就听见下头有奴仆嚷了一声信报,言昳手搭在栏杆上一招,有人蹬着楼梯上来。
宝膺承认自己因为心里有鬼,行为上反而处处怕给她带来麻烦,往旁边坐了坐。上来的人是轻竹,看了宝膺一眼,笑道:“是西边来的消息。”
言昳抬手,拆开信封看了一眼,对宝膺道:“卞宏一的大军,正在围攻保定,说是保定府的城防难以抵挡对方的炮弹,很有可能守不住几日。看着落款的日期,或许已经……攻破的保定府。”
宝膺心提了起来:“山爷还在天津,怕是没法回去抵挡吧。”
言昳捏着袖子,一只手捏着花生缓缓笑起来:“嗯。难办啊。不过今日,皇帝大婚,咱们就先别想这个了。”
第二日,白瑶瑶醒来之后,才听身边伺候她的宫女说起这个消息。她屋里主要有四个亲近的宫女伺候,她梳妆时,四个宫女跪直在她的锦面圆凳后替她编发,道:“娘娘不必担心怕说错了话,二小姐都提点过奴婢们。您要有想知道的事也可以问奴婢们,您能知道的,奴婢都知无不言。”
本来进宫后一直紧绷着弦的白瑶瑶这才松口气:“那你们知道昨儿衡王、啊……皇上是因为什么事出去的吗?”
宫女膝行过来,一边用粉刷给白瑶瑶面容上敷粉,一边轻声道:“说是反军进了河北,到了保定脚下。”
白瑶瑶蹙眉轻吸了一口气。
宫女轻笑道:“您不必想这些,您是这王朝的皇后,沐浴束发后,先要去乾清宫受百官朝拜,而后在坤宁宫受女眷、宫官拜见。”
白瑶瑶对着镜子笑了。以前觉得皇后之位多么至高无上,可想到个把月前,那位生了太子的尊贵无双的前朝皇后,就是在坤宁宫被梁栩一杯酒赐死,母子死前还紧紧抱在一起,她也不觉得这年头任何尊贵可以称得上尊贵了。
白瑶瑶今日要会见的人,她基本都不在意,只有柯嫣,她有些好奇。
因为以前上林书院女生徒少,她跟柯嫣在上林书院也打过不少照面,只见过她精干又据理力争的样子。柯嫣学业极佳,早早就去了癸字班,甚至后来班次比言昳都高,考取女官的时候也是名列前茅。
现在竟然跟梁栩扯不清楚。
白瑶瑶忍不住想,这会是“爱情的力量”吗?
却没想到柯嫣大大方方来拜见她,言辞中既没有傲慢也没有醋意,还说起白瑶瑶跟梁栩小时候确实关系不错之类的话。
白瑶瑶觉得自己对女孩的心思挺敏感的,而柯嫣像是只把梁栩当做上司,当做……不怎么熟的旧识。
白瑶瑶当然不知道,柯嫣对她也有几分好奇。柯嫣也想知道,外头传闻的青梅竹马终成眷属,是真还是假,难道真有人对梁栩多年来情根深种吗?
这两个年纪差别不大的同窗女孩,时隔多年在宫中打了照面,发现对方或许都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柯嫣也觉得白瑶瑶对其余妃子都有了心疼怜悯的意味,对她更是好奇敬佩更多,实在不像是爱极了梁栩的女人会有的反应。
俩人都没想到,最有可能爱梁栩爱的要死的人,看起来是眼里最不在乎他的……
白瑶瑶和柯嫣跟对方一通见面寒暄后,心里都恍然大悟:看来是为了权,才走到这一步,那真是不容易。
梁栩自然不知道这宫里二人的惺惺相惜,到夜里,白瑶瑶问起柯嫣的时候,梁栩还拉踩道:“她就是太像男人了,满肚子的野心,也就在前朝用用吧。”
白瑶瑶猜,他在柯嫣面前,估摸着也会说类似的话:“她太没主见了,也傻乎乎的不懂学问,也就在后宫呆着吧。”
按理说,帝后应该有个三五日的蜜月期,最起码应该不上朝的腻在后宫。可外头消息连接传来,卞宏一手下大军势如破竹,攻下保定府,让梁栩无法再耽溺后宫。
各路坏消息纷至沓来,简直就像是要给他恭贺新婚大喜,梁栩焦头烂额。山光远在渤海湾内已经跟福建水师交手,而福建水师攻下威海后,有了后勤保障之地,更是连绵向天津发起反击!
另一边,好像只有山光远本人才是天降猛男,他留在河北的兵,简直就是一盘散沙。所谓襄护河北的屏障,简直是一戳就破!
但梁栩又不能去喷山光远,因为山光远真的率领天津水师在渤海湾,三次击溃了袭击的福建水师。
福建水师的将领娄佶,可谓是南方卞宏一,而且族群庞大,在闽地威望势力极广,本人也是战功累累。
梁栩其实一开始想着山光远只要能抵御他一段时间也行,但没想到山光远跟对方海军密切接触,搞奇袭与玩命那套,在三次作战中击毁大量敌方船只。
而且梁栩手下传信,说山光远率领的天津水师中,有大量速度与续航极佳的新型铁甲船,甚至为了战术抛弃了桅杆,全靠蒸汽机高速推进。
山光远本人确实是天降猛男,梁栩都没法说他手底下的河北陆兵拉跨了,他只能调派手中另外军将调兵襄护保定、顺德两大府,却发现在一两个月内就节节败退。
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卞宏一的军队突然跨越地形,率领数量众多的陆军,奇袭涿州。涿州打仗,京师周边偏远田村的百姓都能听到炮声,这距离奔袭京师,真的就是一哆嗦的事情了。
梁栩急求蒙循南下,蒙循情真意切的回信,信中说的是“马上就来”,却迟迟见不到人。
另一边,说是言元武被关进大牢了,好像在徽地闹出人命打官司呢,梁栩想着言实是什么样的将军,竟然能被这种事情困住——
他总算品出不对劲了。
言家这是根本耍他玩吧!
梁栩已经找言昳将近一个月了,言昳的府中无人,不但不回应他的约见,甚至连信件也都没有回过。
这个女人……难道是公主那边的人?难道从一开始都是骗局!?
不可能,梁栩从利益上考量,也知道言昳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站到公主那边,那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就在京军在涿州附近反击,却眼见着即将被击溃时,梁栩在宫中听到了自己几乎不可置信的消息。
本应该早在这一两个月的战事中襄护河北的军队,竟然出现在东北地区,向关外进发,对蒙循的领地发起前所未有的猛攻,甚至以渤海湾的水师为前锋袭击东北的山海卫,从陆地与海上同时出手——
这是山光远的军队。
本来应该替他保卫河北,抵御卞宏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东北,为什么会突然对蒙循下刀?
山光远难道想对京师全面包抄?
而且蒙循似乎自己也没料到,他一直在关上想做隔岸观火的人,还想着公主真要是攻进京师,自己要掂量掂量战局再决定是否出手。而天津水师奇袭的山海卫,距离蒙循驻扎的大本营遵化距离并不远!
梁栩捏着各方而来的军报,望着养心阁中的大明版图,忽然有种预感。
这一开始就不是他和公主的斗争,而是言昳与公主的斗争。
他作为被熹庆公主抛弃的棋子,不过是被言昳拿起来用一用罢了。如果说熹庆公主的野心是做这大明的主人,那言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