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只是一种感觉。
他再次转回先前方向,便对上那道目光。
那眸色像是水色,却不是皇宫庭院中那些精美置景里的潺潺流水。有些像少年时候进山踏青或者外出采风,看到的那种深林山涧水。
也很像山林色。并不真指山林黛色,只是一种望之如山林的感觉。
此时那道目光静静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冷静观察,但更像是刚睡醒有些发懵,没能理解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当前状况。她的神情,就像在看同一场景下明明先前没有、再睁眼却出现的一件东西。
顾星朗盯着那抹水色,或说山林色,也看了许久,以至于完全没觉得对方一动不动、不起身行礼的反应有任何不妥。
云玺和涤砚却在交换了数回眼神之后,决定做点什么。
“夫人。”
第一遍她喊得很轻,不想显得阮雪音失仪。对方却似全没听见。她略高了声量,依然克制又唤了一遍:
“夫人——”
阮雪音仍盯着顾星朗的眼睛在看。这眼眸跟她夜夜看的,天上那些星星很像。明亮几近璀璨,又让人觉得很远。她从来不知星星可以落进人眼睛里。
原来有些人眼里是有星辰的。
月华台太小,云玺和涤砚身在其间,此刻只觉得紧张。但如果有人能从更远的高处望进去,看到这一幕,或觉此景如画。有限空间,人物站位错落而完美,背景如幕布层次分明,黄昏将近以至于所有颜色都被蒙上一层雾气,六月晚风不时翻动纱帘——
一幅动态的画。此时无声胜有声。
眼见云玺出师不利,涤砚决定出手。他有些大声,近乎夸张咳咳起来。
阮雪音被此陌生音色拉回人间,目光自先前静水中荡出,总算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几乎瞬息间她撑起身子站好,标准一福:
“君上万安。臣妾失仪。”
顾星朗未料她礼数竟学得不错,余光又瞥她因为起得太快,正赤脚站在地上。
白瓷般的双足踩在光洁的青色地面上,越发显出冰糯翡翠的质感。
“难得走到附近,便上来看看。”
他说得全无波澜,既无刻意冷淡,也无多余情绪起伏,一如平常。
“你倒读得杂。有些书我都是第一次见。”他瞥一眼案几上书册。
阮雪音至此刻才完全清醒,反应没穿鞋,有些窘。但她素来镇定,面上并不显,
“长夜观星,有时等得无聊,便翻来看看,权当打发时间。”
也是云玺最熟悉的讲话方式,清淡中带着些若有似无礼貌笑意,一如平常。
对方主动说起,顾星朗也不避嫌,目光转向那方星罗棋布的墨色屏幛,点与点之间隐有线条复杂交错,织成各种无规则的形状。他凝神看了片刻,
“就是它吧。”
“是。”
干脆利落。
顾星朗看一眼她的脸,又低头看那双踩在地上的赤足。
“听说女子宜暖不宜凉。虽是盛夏,却已入夜,还是仔细些好。”言及此,意味深长再看她:
“才刚把皮肤养好。别又着了风。”
云玺在旁已有些汗涔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热的。这夏夜晚风,当真一点儿解暑功效也无。
“是奴婢疏忽,没照顾好夫人。今后会更细心些。请君上放心。”
顾星朗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恭送君上。”
涤砚暗忖这珮夫人的规矩倒学得一丝不错,恭谨行了礼,转身跟离。
一切发生得太快,待彻底不见人影,阮雪音开口问:“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云玺一脸戚戚:“也没多久,上来看了夫人片刻,又翻书翻了片刻,加起来不到半柱香时间吧。”
“为何不唤我起来?”
“君上不让唤。”
阮雪音回身看一眼曜星幛和桌上那些显然被动过的书。是了,总算上来一趟,正好看看我每日每夜都在这上面干什么。睡着比醒着方便。
“罢了。他并未怪罪,你苦着脸做什么。”
她微探头透过轻荡的纱帘看出去,白色长影已消失在渐沉夜色里。
但夜空清明。
云层不知何时消失了。那些星子挂在漆黑天幕间有种永恒感。像他的眼睛。
阮雪音有些疑惑,适才顾星朗在月华台上,两人对视之时,她分明感觉到风起,隐有大团云层压下来。
顷刻间便收了梢?
她想着许是自己没睡醒,生了错觉,没好意思问。
顾星朗问了出来。
“这六月的天气越发怪了。适才云层下降,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不过片刻功夫又清明起来。”
一行人正走在回挽澜殿的路上,他步伐徐徐,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涤砚却听得莫名,仔细想了想答:
“君上,今夜无云啊。”
“适才在月华台上,不是变了变天?”
涤砚确定今夜天气很好,也不曾有云,估摸君上因困乏生了错觉,不再接话。却听顾星朗又道:
“已经六月,倒还能闻见橙花香气。仿佛比寻常橙花的气味更浓郁些。”
这倒不是胡话。涤砚再回:
“君上,这季节宫中已无橙花。先前在月华台上微臣也闻见了,想是珮夫人身上的气味,香膏或香囊之类。”
最后一句他忍着没说:都走这么老远了,您还能闻见呢?
但另一句话是要问一问的:“君上,珮夫人手中那柄墨玉样长管——”
这长管曾在云玺的描述中多次出现,方才阮雪音睡着时就握在手里,顾星朗自也看见了。
“确实有趣。云玺不是说她管它叫墨玉镜?想来用它能看得更清楚,却不知是何道理。不过连曜星幛和山河盘这样的神器都能存在于世,这么一件小器物也算不得什么。”
他一壁答,又想起她握着长管的那只手。五指纤纤,莹白如玉。
像他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