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君主并祁国二位夫人、淳风公主及蔚国谋士竞庭歌在宁安城,整个青川皆知。
但鲜有人识得庐山真面目。
更无人想到他们会堂而皇之入湖滑冰车逛早市。
赏心悦目的公子佳人们巡游天水间,通身矜贵只如寻常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顾星朗同阮雪音远离人群半晌拉扯,终回河畔花船间一边前行一边闲看,被一艘摆着冰雕的小舟吸引了目光。
舟上拉蓬,以为遮挡,船主是名年老妇人。扎着素色头巾,衬得一头华发更显花白,精神头看着却好,笑眯眯的,见两人滑冰车过来,一抬手示意他们随便看。
总共六七座冰雕,座座小巧可堪手握,飞鸟和鱼,山峦与佛像。阮雪音初觉赞叹,继而奇怪,看向老妇道:
“这些都是您雕的?”
满头银丝,至少也有七旬;雕工不算精,却雅致见功夫,六七座,须费不少时间精气神。
老人笑点头。
“用来卖?”
老人点头又摇头。
阮雪音与顾星朗对视一眼。
“老人家手艺极好。”顾星朗微笑,躬身细赏其中一座,是只振翅的燕,“只是冰雕存不住,过了极寒天便要化水,”他看着燕尾间或淌下的一滴,又望头上冬阳,
“不可能有人买啊。”
他语气极礼貌,全无冒犯意思。老人依旧笑眯眯,缓慢答:
“有。我雕了摆在这里,说好要来买的人看见了,就会带它们回家。”
船前两人再对视。
“是有人跟您定了这些冰雕?”阮雪音问。
那为何不直接到家中取,叫七旬老人大冷天摆早市等?
“嗯。”老人再笑答。
顾星朗根本不信谁会想要买冰雕。“这买主也有意思。想是家中守岁有典仪要行,以冰雕为饰?”
寻常人家没有这样的兴致,大户人家或有。但大户人家不会这般行事。
所以还是很怪。
“他定了,一直没能来取。”老人语速慢,口齿却清晰,“但我收了定银,不可失约,逢冻天有冰可用时便将东西做好,哪日他来了,也好及时取回。”
船前二人目瞪口呆。
“您是说,他定了却没来取,于是您每逢下雪封冻之日便重雕一次,直到那人出现将冰雕拿走?”阮雪音脱口问,忍不住再追,
“那得雕多少回?”
今年崟东有多少个封冻之日?曜星幛只能观天象,瞧不出冷暖。
“十二月近尾,至少也五八回了吧。”顾星朗温声接。
如果是连续封冻日,那么不必重复雕,次数应该少些。
“不记得了。”老妇人轻摇头,声浑亮而见苍,“正光十三年,这是第五十二个冬了吧。每年冬天总要雕个五八回。”她笑看顾星朗,
“公子说得不错。”
公子说得不对。当然。一年五八回,但她雕了五十二年冬。
顾星朗和阮雪音都无比清楚正光十三年之义。那是最近一次四国交战,也是青川近一百年来最堪称战事的战事,崟国年号还不是永康,祁国不是景弘,蔚国不是崇和,白国不是隆平。
离得老远,是各自的父辈祖辈。
正光是彼时崟国年号。不知何故,后世在书青川史之这段时,每每提及年份,总惯用正光。
也许因为崟国年资最老。
以至于正光十三年莫名成为了那段国战的代称。
所以这位冰雕买家,正光十三年离开宁安赴战场,而这位老妇,自此开始雕冰等他回来。
等了五十二年。
一个太像故事的故事。两人沉默,不好以揣测相度,半晌阮雪音道:
“他是生死未卜么。”
所以才要等。但五十二年,还等什么,少年遗梦罢了。
老妇点头:“我没见到他尸首。我们这儿当时去了的男子,是死是活,总都回来了的。”
不知生死又没有回来,可能是有所遗漏尸首未被带回,也可能是去了他乡重活,已经儿孙满堂。
两人同时这么想,都没接口。
“所以这冰燕,我今日是买不了了。”又半晌顾星朗道。
老妇人沉水般的眸子亮了亮,“公子看中了这只燕?”
“嗯。燕寓情好,也寓离别;寓春来,也寓消逝。”顾星朗微笑,“很公平,教人坦然。我还没收藏过冰雕的燕。”
阮雪音闻此言酸涩,更多是高兴。之于世事,他与她其实有相通的明豁,他是因阅历,她是因天性。
因什么都好。既能坦然,来日生变甚或离别,他们该也都能从容应对。
“他也喜燕。”老人不住点头,笑意如正光十三年的春,“说燕归人归,春色遍芳菲。十二月了,春天也不远了。”
不远么。阮雪音未及细思量,只见老妇人从脚下拿出一匣,有些旧,硬邦邦的,倒够大,刚好将那冰燕整个放入。
“有缘人。这燕子送二位了。”
阮雪音想说不是留着等故人来买么。顾星朗双手接过来欠身道谢。
近午时,虽仍冻得慌,那燕却该撑不过灿阳。安置匣中也难撑过。两人与扁舟作别,无声滑冰车离开,行去好一段,阮雪音忽返身再至老人跟前。
“您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分明能以情深作解,但她不信情深二字可支撑五十二年光阴,一个人的一生。她也并不想知道她有没有嫁人,是否其实根本也有自己的家。
她只想知道她为何等。
有些唐突。那老妇人却不觉得,笑眯眯慢道:
“姑娘,冰撑不过一年之中大部分时候,说化也就化了。”
阮雪音没懂。
“冰撑不过,人也撑不过,人生一世,百年而已,我想等,便等了,不需要理由。姑娘看起来,也就十八九?”
还没有长辈这样同她说过话,亲近而似关怀。阮雪音不太适应,怔半瞬答:
“二十一了。”
老人点头,“我二十出头那会儿自以为成年已久,早谙世事,现在回头看,还是小姑娘。现在回头看,”她重复这句,
“很多那时候觉得要紧的事都记不清了。反而是某句话,某个神情,某个春天的某一刻,燕过留的痕,记得清清楚楚。”
阮雪音莫名为这番话动情动意。她自觉已经有了这种时刻,顾星朗的眼睛,折雪殿的灯色,此生不会忘直到结尾的光和暖。
“以及某个约定吗?”她笑起来,轻声问。
“以及某个约定。”老人也笑,“那约定就是燕过留的痕,日夜记得,怎能不等呢。”
该等。阮雪音踏实了,重新同老人道别,滑冰车回顾星朗身边。
“机会难得,去取经了?”顾星朗观她心满意足,笑打趣。
“嗯。”
全不料她竟大方认,顾星朗佯作平静道:
“什么经?我也学学。”
“你学不了。”
“快些。”话到这份上岂有不刨根问底之理,“说什么了?”
“说我这夫婿觅得好,嘱我好生爱惜。”
整一年来三百多日,任何情形下,阮雪音没讲过这种话,哪怕玩笑。
顾星朗只觉血液蹿脑门就要滑不动,干脆停下来,望着她炯炯然,“你再说一遍。”
阮雪音瞧他又孩子气上头,哭笑不得,“好话不说第二遍。”
“不行。”他正色,“那你说,打算如何爱惜?”
阮雪音更加好笑,“我不爱惜么?”
“不如我对你爱惜。”言语间七分怨怼。
“你是花言巧语多。”阮雪音伸手捏他脸,“我不靠说的,靠做。”
顾星朗总觉此话不对味,稍咀嚼,清咳一声,“做也是我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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