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科举之法于几十年前由崟国提出,然后各国相效,短则两朝长则三朝,从未得稳定推行;而难得择拣出的人才,真得官职后也因种种缘故,后续发展并不顺利,更遑论突出世家重围,成为国之肱骨。
是以科考此事本身在整个大陆并不受重视,经义题目这种细节,便更无人在意。
但这回合有女子入闱。
且从提议伊始直到会试前两日都一再起风波。
也便叫整个大陆目光投苍梧——主要是各国读书人,初衷本为看竞庭歌能否真走仕途的好戏。
却意外获悉此次经义题目,与蔚国泱泱考生同诧异。
阮雪音闻知时人在淘沙。
肖暧提着裙子冲进来,瞧盘坐北面正在整理案前书册的居然是皇后而非瑜夫人,吃一惊,忙跪行礼。
“今日得空,便过来讲了一节课,刚结束。”阮雪音抬头,见对方跪姿虽严正,莫名显得忐忑,“怎么了?”
“回殿下,无事。不过外头听了几句闲话,觉得有趣,想着进屋同大伙儿说呢。没料凤驾临,冲撞了,殿下恕罪。”
纪晚苓在后头同早到的薛如寄、郭宝心议事。她原该是找她们。
“什么闲话这样等不得,也说与本宫听听。”
九月下旬暑气残,阮雪音今日着了身海天霞丝绣凤纹裙,写意的绣凤之法,凤尾绕云间;头上凌云髻挽得一丝不苟,正中一方玲珑凤冠,白玉嵌南珠。
十足雅意,与历来中宫所求华贵相异;却也无损威仪,不知因装扮还是因名头又或皇后殿下自身变化——肖暧总觉她比从前慑人,深水下明慧渐起锋芒。
“苍梧那头,有关会试的。殿下常伴君侧,恐都知晓了。”
不愿说还是不敢说?阮雪音懒周旋,望定她。
那眸光分明清淡,肖暧却有些受不住威压,“是经义的题目。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阮雪音心一跳,面上仍静,“哦”了声,“你刚说有趣。何处有趣?”
肖暧稍怔。“回殿下,这一句,莫说天下士子,我等闺闱内女子亦不陌生,实在,”
她大约觉得表达不清,磕磕巴巴。
“实在没什么难的,张口能答。”阮雪音帮接上。
“是。”肖暧飞快回,立时又觉不妥,“也不是…”
“你若是考生,预备怎么答?”阮雪音似全没瞧出对方为难,低头继续整理案上书册,语意闲,却句句掐在话尾。
肖暧绞手咬唇,眉头拧出花,余光忽瞥见皇后殿下西侧、后面偏门处有了人影。
她松一口气,旋即听薛如寄声出:“阿暧虽日日混在淘沙,到底不是读万卷书的主,殿下再问下去,她要晕厥了。”
薛如寄讲话的音韵技巧,时常让阮雪音想起当年的上官妧——都苦心孤诣练过多年似的,分明刻意,就是叫人受用。
其声自侧面飘至跟前,声音的主人稳稳一礼,十二分恭谨得体:“给皇后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偏门边站着时是共营女课的熟稔,此刻至厅中是女眷对中宫的敬畏,两回合表现既讲感情又全礼数,薛如寄的功夫。
“今日课前就见过拜过,要你再行这样大的礼。”阮雪音抬头微笑,“都议妥了?”
“是。便是来请殿下去后头,垂听秋冬课授安排。”
女课自春时开,学生从六、七岁到十六七不等,霁都淘沙馆内,寒门与士族女儿的数目几乎五五分——入秋农忙,寒门家姑娘须回家帮手,九月课将停,十月中旬复开,最近在议的课授安排,正为此节。
“我的意思,虽有近半学生此期间告假,剩下的半数不该就此荒废,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起话头的是纪晚苓,因阮雪音明令讨论女课时无须太讲尊卑礼数,她于自称上亦少顾忌,“九、十月份,一年秋高气爽时,正宜精进。”
该没说完,她注意着阮雪音神色,补一句:“当然,以殿下定夺为准。”
阮雪音翻看着桌上纸页,是近来课授的记录,没抬眼只轻点头:“正宜精进,怎么个精进法,你接着说。”
众人互视一眼,对纪晚苓眼神支持。
后者继续道:“不停课,一切照旧。至于告假者,布置下需读的书需完成的札记,十月归来,不会落后太多。”
阮雪音终抬眼,逡巡一圈屋内几人,“你们也都赞同?”
薛、郭、肖皆轻点头。
“一个月,能学不少东西了,馆内近半学生是有空的,就此休沐,实在可惜。”薛如寄补充。
其实寻常学堂分科,无外六艺、经史子集。女课初兴时为得朝堂支持,多强调女子技艺,便是琴棋书画之类,而将寻常学堂也就是士子所习划在边缘,算是掩人耳目——阮雪音的最终构想,自然是要女子与男子读一样的书、得一样的机会,但诚如顾星朗告诫:须循序渐进。
出于各种考量。
今日翻查近半月课授记录,此进程竟是被提前了。而众人此刻一心推进、一个月功夫都不愿耽误,倒比她这个始作俑者还要积极。
“不妥。”阮雪音回得干脆,“女课开办的初衷是福泽百姓,霁都因高门集结、贵女众多,故才导致馆内士族与寒门出身的学生数目对半分。如今因秋忙,告假的都是寒门女儿,课却不停,岂非公允有失?且霁都情形特殊,放去其他城郡,告假者恐占八成,继续行课,颇多耗费。”
几人听着,皆沉吟不语。
阮雪音笑起来,“且这个月份,你们不要去赏秋么?”寒门女儿回家收粮,高门小姐乘车出游,她讲出来亦觉唏嘘,“秋猎是如期的,今年你们几个都在,各家叔伯无论文臣武将,也都会奉旨前往夕岭,据我所知,阿暧和宝心还从没去过吧?”
这两位过去不居霁都。
“我也没去过。”薛如寄闻言笑,“这么些年了,一次兄长的光都没沾上。”
薛战驻守祁西之前是常去的。而薛如寄乃庶出,兄妹关系约莫尔尔。
“所以咯,”阮雪音语声轻快,“老师们都须休沐,这一个月秋假,就此定了。”又低头瞥手上录册,“近来讲书颇多,还是《礼记》。”
纪晚苓应是。
阮雪音复抬头,“我记得上月末看本月课授计划,没有这么多经史内容。”
“是她们要求。”纪晚苓笑笑,“士族小姐们道琴棋书画在家也能练,剩下的姑娘们认为读经史更合算,”自因寒门女儿在家没有琴棋书画的条件,“更因蔚国开会试,竞先生在列吧。近来大家格外对做学问有兴致。”
阮雪音点头,“方才还听阿暧说起蔚国会试的题目。便出自《礼记》,《礼运大同篇》。”
纪晚苓一怔,肖暧颇尴尬。阮雪音看向薛如寄,“是经义,述理辨义即可。她不会答,你来。”
她笑盈盈地,话也似玩笑,直叫薛如寄臊起来,“皇后莫取笑了!妾一个武将之家出身的庶女,许多话,听过而已,讲不出名堂来的。”
“论书才,还得看瑜夫人和宝心。”阮雪音笑饶过,却必是要人答题的意思。
偏这两位从头到尾在后院,根本没听见始末。
肖暧遵懿旨又将那句话重复一遍。
“宝心学浅,私以为经义既是阐明道理,那么此句的道理,就在原文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
她一口气诵完整段,阮雪音笑向纪晚苓,“给人授课可不能诵原文释义,总要有来自老师的阐释。这段要怎么教,便是我都没想好。”
言下之意,要听纪晚苓怎么教。
“尚未讲到《礼运》,臣妾亦没想好。殿下知道的,首篇《曲礼》极长、内容纷繁,这半个多月除经史外还有其他课授,只带她们读了大概。”
阮雪音不再逼,稍忖片刻道:“适才说了,女课初衷为福泽民众,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为主,经史子集为辅。我瞧这册中记录,近来是有些走偏了,还是要回到正路上。往后,”她掀动羽睫,目光投出去,
“课授计划若有改动,要第一时间呈报。毕竟每月末,本宫须同君上述职。”
几人皆听出责怪意思,面上一凛,敛首遵旨。
“既然在读《礼记》,就从一而终,接下来典籍之课,都用它吧。《曲礼》《檀弓》都长,大概各要一个月,再之后也最好一月只读一篇。”所谓经史子集为辅,“我记得《礼运》是第七篇,那么是,四个月后。”她复向纪晚苓,
“加上本月休沐,五个月后。明年四月,请瑜夫人在授课之前,先召集大家,共定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