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沉,草甸和花海不复白日明妍,一望无际伏在群山间,像讳莫的眼。
夏杳袅被押在后头,阮雪音和顾星朗便在另两名暗卫和两个女兵相对松散的拱卫中,慢慢走回石头房子。
她一直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紧紧地。
那终年火炉般的温度却在不断消散,直到某一刻,叫阮雪音错觉是她的手在暖他的。
她不敢问,亦无从说起,沉默归家,留守的三个姑娘备好了饭菜。
顾星朗看都不看桌上,径自入里屋,盯着床榻呆站半晌,又走出来要热水。
阮雪音心知必为洗漱,实在没忍住抿嘴笑:气得恍惚得饭都不吃了只想上榻躺着,却仍过不去爱干净这关。
怎么这么可爱。
她是要吃饭的,在锁宁旧宫时便不断想起老师说:
人这一生,要咽得下气,吃得下饭。
当真管用,咽下气吃下饭了,前方便有了路。
她大口吃菜喝汤,偷瞄他在里头行动。
这人洗漱一向认真,完成某种仪式似的,身正影直。
然后听他命人把用完的盆盆罐罐都撤走,室内再没了声。她刚好吃完,将事先盛好的饭菜递给阿香,让去热一热,很快端着碗拿着勺,走进里屋。
没躺没睡,坐在被窝里靠着墙。
外袍一脱、身势一散,不像神祗,倒像小孩了。
只那双眼森森地,盯着豆灯的光。
“吃饭。”她坐到床沿。
“拿走。”顾星朗纹丝不动。
阮雪音也不劝,只是看着他。
再如何沉静或清冽的目光他此刻也不想接,因为没有用。
遂盯着豆灯继续转脑子,不再理她。
可她锲而不舍地看他。
直到他终于没办法冷着脸转眼,却不见沉静或清冽,那张小脸上只有四个字:楚楚可怜。
“没吃饱?”他不能再把她当空气,生硬问。
阮雪音嘴一撇,“你生我的气做什么。”
“谁生你的气了?”
“那你对我这么凶做什么。”
拙劣,十分拙劣,比上午还要拙劣。
这样拙劣为何就非吃她这套呢?!顾星朗对自己生起气来,凶道:“我是天子,想凶就凶,还要理由?”
阮雪音不吭声了,又坐一刻,端着碗往外走。
“回来。”他见不得她这样。
阮雪音却是不停步。
“回来回来。我饿了。”他只好摇尾巴。
阮雪音走回来将碗勺递给他。
顾星朗已经收拾清爽又坐在床上,压根儿不想碰碗碰饭食,再弄得一手油盐,“你喂我。”
这事阮雪音倒常干,近两年没少给朝朝阿岩喂饭——一勺下去,半边米饭半边菜,送进嘴里,五味俱全。
她便也如法喂顾星朗。
真觉这人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犯起混来,更胜朝朝阿岩。
很快吃得碗底光可鉴人,他打了个轻嗝。
约莫是脸好看吧,打嗝竟也别具风姿。
但她这会儿不想给他好脸色了。
将碗送出去又自行洗漱毕,阮雪音拿着药膏上榻,远远坐在另一头,开始涂抹。
“过来我给你弄。”
阮雪音不抬头,“祁君陛下日理万机,哪有闲暇干这个。”
谷/span顾星朗只好凑过去,阮雪音便往旁边挪,总归不让他靠太近。
“怎么了这是?”闹到此刻他也糊涂了,想不起是怎么别扭上的。
“我哪知道?”阮雪音抬眼没好气,那楚楚之意又翻了出来。
顾星朗一叹,将药膏拿过来,埋下去仔细涂。
曜星幛就在这间屋子的角落里。
死角上,若非故意去看,很容易忽略。
阮雪音盯着看了会儿,又去看顾星朗的后脑勺。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只关起门来在她这里撒泼装柔弱。
也是一叹,抬手摸摸他脑袋,“真真假假,神鬼苍生,你是君王,只能有一种信仰。不,你就是这个国家的信仰。你就信你该信的,且要万分笃定,其他的,”
她停住了。
顾星朗给她擦药的手也停住了。
他还埋着,她看不见他神情。
“其他的,所有不容于你所统辖的这个王朝的,人和事,都可以驱逐,甚至消灭。这就是帝王道理。”
顾星朗的手重新移动起来,只剩三处伤口没抹到,他越发认真。
然后他直起身,极妥帖将药瓶盖好,又帮她轻吹,因裙摆被整个捞在腰间,能看见依旧玉白的大腿。
他捏了两把,“昨晚就想说的,瘦了。”
阮雪音只想听他回她的话。
“你认为这才是对的,这项帝王道理。”他终于抬眼看她,那神情真像在询问,更像在寻求认同。
阮雪音考虑了片刻,“原本为固你信念,让你安心,我该回答是。但我不想骗你。若要我来判定,所有福泽苍生且能最大限度做到这件事的,人,制度,都是对的。我记得去年在清凉殿就同你说过,根本在于,你已经做得很好,那么至少在这几十年,没有更改的必要。将来的事,会有后来的人依据时势去做,那才是我认为的,这世间的定数。”
“其实无论真假,我确实没打算,让这次来了的人再走出不周山。”顾星朗道,语气平平,像在说一件家常,“但我很想知道,那些青金壁画长什么样,天命,神谕——”
阮雪音摇头,握住他的手,“不要再想了。王朝社稷存在之理,你就是天命。你便坚持这一点,像千百年来所有君王一样,违此道理者,都叫谋逆。你若对这件事产生了疑惑,顾祁,就真的该覆灭了。”
顾星朗有些茫然看着她。
“你知道慕容峋比你强的地方在哪里吗?他绝对不会生出这种疑惑,他会直接将之定为谋逆。”
顾星朗依旧茫然看着她。
“就是因为你太聪明,夏杳袅说得没错。你看透了某些规律,又自小听纪桓授课,你所看到的天下,已经与大多数君王不同了。但你要将它们藏在心里,坚信此世此代的合理,坚信在将来某个时间,更合适的某个时间,一定会有人做成那件事。但不是现在。这天下如今在你手里,运转得很好,而他们所行,却是在破坏这种好。”
她说到最后两句时,展开一个笑,像白日里漫山的花。
顾星朗不自觉跟着笑,“若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心上人,你还会这样说、这样选择么?”
阮雪音想了想,“还真未必。”
他喜欢她这一刻坦诚。
“所以蓬溪山的阮雪音,还是为情爱徇私了。”他朝后一仰,将她一揽,尤嫌不够,又把那双腿横过来放身上,锦被覆之,手在其间轻轻抚弄。
阮雪音也便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同你玩笑的。任何国制,要福泽苍生、实现海晏河清,首当其冲,须得稳定。世袭君制纵有万般弊端,统辖的家族若做得好,完全能维系一国之稳,从此理出发,纪桓与上官朔试图推行的那套办法,反而劣势。至少以我对现世的观瞻,不合适。”
但这其实也只是一种判断。
因未被尝试,也就不能被证实或证伪。
坏就坏在,一旦尝试便是生死,一旦证伪便是乱世。
顾星朗在这一刻完全冲破心中符咒,于私于公,都攒齐了行事的依据。
“我的小雪之才之能,实堪为相,理一国之政了。”
“好啊。此役结束,便请君上封臣一个女相之职,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星朗低笑,“白日要鸣銮殿议政,与百官打交道,夜里还要到挽澜殿侍奉君上,不得安眠,是否太累了些?”
“你也知道我不得安眠啊!”阮雪音捶他胸口。
两人笑过,她再道:
“其实会试若能稳定长久推行,举国选拔有才有志之士组成朝堂,便已算是贤能治国。这条路,是正路。”
顾星朗因此言沉默。
半晌幽幽道:“这些道理,你说老师或上官朔不明白么?他们都是大才大儒,国之柱石,曾为帝王师。”
阮雪音听懂了,也默片刻,“他们就在山那边。你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