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最宜道别,这是阮雪音下山五年所得另一真知。
并不因黄昏的气氛能淡弱离愁别绪,正相反,日暮颜彩将神情和话音笼上一层近乎梦境的薄纱,其实浓重了各种情绪。
但离别本该如此吧。而薄纱让一切变得温柔,又放缓每个字流淌的速度,以至于深刻,令在场之人毕生难忘。
“两三日不按时用药,真无妨吧?”尚未最后道别,慕容峋先拉阮雪音到一旁,小声而认真。
阮雪音实不忍他继续受此胁迫,一咳道:“故意吓你的,纵使余毒未清,也不会不良于行,就更不会——总之不会。”
慕容峋眨眨眼,“话是这么说,但——要不还是给我个以防万一的方子?”
阮雪音总算明白竞庭歌为何说,不能拿这种事吓唬一个男人。效力未免太强了些?“真不会。”她摆出十二分郑重,“你回头试试就知道了。”
这话由一名医者说出来是并不尴尬的,慕容峋却在对方过分严正的目光中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嗯,好,多谢。”
这头顾星朗和竞庭歌各怀心思又百无聊赖地等,半天等不来各自的人,只得闲话。
“我认识上官宴那年,是个春日,他也才十八九,模样虽好,满脸精明与江湖气,远不如今日收放自如,一身风姿修炼得刚好。”
竞庭歌忍不住脑中勾画他那时模样,有些出神。此人倒与春天相衬。
暗金暮光里顾星朗看见她脸上隐浮的微笑,遥远的,陌生的,非常不像她,诧异半瞬,很轻地叹息。
竞庭歌被这声克制的叹拉回,笑笑道:“师姐夫的丹青应该不错吧?得空绘一幅送我可好?就要那一年,那一人。”
顾星朗从没听她提过关于男子的任何请求,更觉诧异,应下了,终是问:“其实花开堪折。为何不折?”
他也觉棘手,也莫名有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确实难选啊。所以这一问并非向着谁,完全是难得的闲话时间里突生的一缕好奇。
“听完师姐夫说他十八九岁时的样子,更觉与我像了。早几年我不就张牙舞爪?应该比那时的他更惹人厌。”竞庭歌似乎没答这题,又似乎句句在答,“太像了。他对我的那份明白,几乎与小雪一样,可他认识我的时间远不如小雪长。这么一个人,怎能不长久挂念,怎么忘得掉呢。”
顾星朗觉得这是几年来反复交锋间,最接近竞庭歌其人的一次。大概因这句话,他非常认同。
“但再是深长的挂念,也未必要一世相伴吧。这是两回事吧。”她又道。
顾星朗想了想,再觉认同。
“这种问题得跟小雪聊。”
然后两人同时说。也只在阮雪音的事上默契无双。
“她总能给出让人心服口服的答案,解释或宽慰。”顾星朗道。
“她打小如此,未入世便像个百岁老人,张口有箴言。我从前还奇怪呢,最近在想,莫不是她那些梦告诉她的。”
顾星朗没接话,似乎走了神。
竞庭歌其实对阮雪音的梦所知不多,根本也是玩笑,见对方不语,只得继续:“但她刚入祁宫时很笨对不对,我是说应付男女之事。”
顾星朗笑起来,“对。开口有箴言,常将人唬住;真若靠近,她只会躲。很笨,很可爱。”
不是头回见识堂堂祁君满面含春了,竞庭歌仍寒毛直竖。“纵使开口有箴言,没经历过的,到底装不出,还是要露怯。道理和作为,也是两回事。”
情窦初开的阮雪音,倒是让人好奇究竟什么样。竞庭歌无声笑了,反应这好奇来得太迟,转头去找她。
她正与慕容峋并肩而来。五岁到十五岁的阮雪音,十八岁的慕容峋,竞庭歌记得很清楚,此刻见二人走来,忽有些不确定这是哪一年的他们。
大概黄昏让人眩晕吧。而这两个人,分别陪伴了她的前十年与后十年。
“都说你的丹青也好,得空画一幅五岁时的小雪送我吧。”顾星朗道,“你们是那年相见的,该印象深刻。”
竞庭歌不想将五岁的阮雪音分享给别人。“太久了,年纪又小,哪里还记得清。我给你画十岁左右的吧,那会儿模样与如今更似,且初长成,特别好看。”
顾星朗被这句赞引得转头。
竞庭歌仍在望越走越近的两人,“那年秋天她同老师出门采药,快黄昏了还没回,我便去寻。刚走了没几步,便见她们一前一后背着篓归来,收获颇丰。你知道蓬溪山终年云雾,入秋了虽也红绿黄褐颜彩斑斓,却通通掩在水汽里。傍晚光线暗柔,她那湖色裙衫与山林氤氲相融,又因肤白、眉目如画,整个人自淡青水墨的氤氲里凸显而出——我第一次意识到,美色也是武器,而小雪,正在长成大美人。”
顾星朗蓦想起最初与阮雪音对谈那些夏夜,曾论及容色之题,她说老师说的,她们两个都很好看。
“我当时便看呆了,那天晚上一直没怎么说话。老师察觉,睡前跑来屋里问我,小雪也在,我自不好意思说。其实老师知道缘故,更知我因出身自卑,很郑重告诉我们,以她半生阅历,我们两个都会长成大美人。”
老师对容颜的判断当然准确。十年崟宫生涯,见了太多惊世颜色,包括长宠不衰的姝夫人。
“即使如此,到今日我依然觉得小雪更好看。整个青川我见完了所有盛名在外的姑娘,各有千秋,但都不如她。”
从前的竞庭歌不会说这种话吧,是褒奖更是“护犊”,明白地表达。“英雄所见略同。”顾星朗道,“说定了,就要十岁那年的。”
阮雪音和慕容峋终至跟前,见这两人竟相谈甚欢,很是惊异。四十人蔚国兵队已等在前日来时的位置,祁国亦有百人护卫候在不远。
短短两日说了太多话,真到临别时,相顾无言。阮雪音上前一步要抱竞庭歌,竞庭歌退半步,阮雪音又近半步,总算抱上,两人都有些僵。
“朝朝呢?跟你有什么好抱的,我要抱朝朝。”总得有人打破僵局,竞庭歌道。
“瘦得这样,回去多吃点。”阮雪音道。
“你还不是一样。”竞庭歌不得不抬着手放在她后背,也便感受到那单薄,“一国皇后,受了苛待似的。”
“阿岩!”朝朝被云玺抱来,小脑袋四下张望找。
阿岩很快牵着慕容峋的手过来,云玺便将朝朝放下,两个孩子还如在祁宫时一般,相互拉着手,咯咯笑。
孩子是不谙离别的。也好,就当是睡醒了又能见,又可以在一处玩儿。
“抱抱吧。”顾星朗道。
小家伙们便抱在一处,还一起跳两下,仿佛这也是某种只她们晓得的游戏。
四个大人同时湿了眼眶。
然后竞庭歌抱起朝朝,阮雪音抱起阿岩,不约而同说着来日之诺——好吃的好玩儿的,挖空了脑袋描绘重逢图景。
而终于是要说再见了。
队伍被横贯东西的国境线分隔南北。
离别的人们不得不转身,北上南下,继续未竟的人生。
这种时候若起变数,倒是阻挡离别的好法子。阮雪音一边走,望着边境浩瀚的空旷与渐沉的暮光,漫无边际地想。
马踏声便应这念头而起,轰隆隆似雷,一泻千里。
她和顾星朗同时回头,先看见竞庭歌与慕容峋的背影,兵马数量可观的军队旋即出现在更前的幕景上,正中央,是与那急促不相协的上官宴的脸。
“不该来的。实在怕霍衍公报私仇,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他没摇扇子,眉眼风流间自有某种庄严与愁绪糅杂。
竞庭歌和慕容峋已回了蔚界,立在近处。
阮雪音和顾星朗在祁界,距国境线不到五十步。
上官宴的视线逡巡过近处二人和稍远处二人,以至于四个人同时疑惑,他这般声势究竟为谁而来。
以目前明面上走势,自然是为慕容峋。偏他重将目光收拢、与竞庭歌交换一瞬后,再次望向了顾星朗。
那一瞬眼神交换也很诡异,竞庭歌完全没明白——是说好了要迎顾星朗的奇袭,如果有的话,她相信他为此做了准备,此刻跟在后面这些兵马很可能都不是这趟从苍梧带来的——而是昨日,甚至前日晚间,紧随他们南下,伏在途中,以待祁君。
所以这当刻是要,转守为攻?
他,对顾星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