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一直觉得,林安算是她职业生涯里的一块儿里程碑。遇见林安之前,她从未碰见过如此冷静又配合的病人。
通常心理医生和患者?之间建立信任关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向一个陌生人揭开自己精神世界的创疤并不容易,这需要一些?自我解剖的勇气。
但是她们之间没有这一步,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高?配合度。她讲述自己的过往,平静异常,思路清晰的就像是在复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而方柔也?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这种配合的来源并不是信任,更像是成年人不成文的契约之下?的顺理成章。就像是医生收了钱,帮助患者?解决问题是份内之事,同?样她作为患者?来求助,也?理应给予医生最大限度的配合。
方柔甚至感受不到这种配合之下?是抱有希望的。她花钱来这里仿佛只?是为了可以安全的倾诉,并没有期待医生真的能帮助到她。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方柔想的确实没有错。她能冷静清晰的讲出?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清楚自己每一个精神创伤的根源,对自己的剖析客观、坦诚,又残忍,就像她第一次坐在角落里那?张沙发上时面无表情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人生非常无趣。不是我觉得无趣,是它真的无趣。”
“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唯一值得回忆是前六年。那?时候我的父母还没有离婚。我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们离婚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我母亲与他完全相反,冷漠又自私,我看?不到她人格上的任何优点。我读寄宿学校,她很少来看?我,高?中之后我来了北京,跟她差不多?有五六年没见过了。”
“也?大概是他们分开之后吧,我的性格变得很孤闭、自卑,在学校里一直是独来独往。小时候班上同?学知道后,嘲笑我没有爸爸,那?时候年纪小,不会反击,也?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只?能一个人偷偷的哭。问过我母亲两次,为什么他不来看?我,她淡淡的跟我说她不知道,她也?联系不上他。”
“因为一直不生活在一起,我母亲的生活情况
我并不清楚。直到我读高?中之前的那?个暑假,她突然带我跟一个陌生男人吃饭,那?男人的身份看?着像是个政府单位的领导,对她很体贴,对我也?很客气。那?顿晚饭之后,可能是看?我太沉默,也?可能是不希望我们疏离的关系暴露给外人,她第一次主动跟我提了我爸,说他早就升职调任回老家,复婚后的孩子都读小学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过得不好的只?有我一个人。”
“中学后我换了另一个辖区的学校,情况好了一些?。只?不过以前独来独往惯了,仍旧不敢跟别人亲近,也?不敢多?说话?。但是这样的状态我已?经很满足了,那?时候我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直到高?中时又发生了别的事情。”
“刚升到高?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男生。他是行事很张扬又不服管教的那?种学生,我们应该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种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缠上了我。他的方法也?很奇特,每天休息的时间跟着我,我一下?子成了别人瞩目的重点,班上的女生也?都疏远我议论我,我非常尴尬和不自在,又甩不开他,只?能当作看?不见。”
“他这么坚持大概有一个月吧,出?了一件事。那?时候我们班上有一个男生,是我小学隔壁班的同?学,跟我一样,他父母也?离异,和奶奶生活,但是他遭受的歧视比我严重的多?。那?时候小孩子里都传言说他父亲是因为抢人东西入狱的,而且因为是男孩子,他试图反驳跟别人打起来,经常鼻青脸肿的在走廊被罚站。”
“我们两个在高?中里成了同?学,看?着对方算是有点儿同?病相怜的心情。他看?我一直被纠缠,很替我不平,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碰见,他想给我出?头,被对方嘲讽了几?句,恰好戳到了他父亲的痛处,忍不住动手打了对方。后来老师问到,我撒了谎,说是对方先动的手。”
“这之后他就不再纠缠我了。我也?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那?年十一放假的时候,我母亲那?位现?任的司机开车来学校接我。我当时没有多?想就上了车,结果两个星期之后,谣
言就传遍了。包养,我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简直荒谬到了极点,这根本不符合常理,可事实就是有很多?人相信了。”
“也?确实,没有人愿意关心事情的真相和逻辑性,分辨真假太累了,还是跟着大众相信并且再传播一次传言的快感来得痛快。”
“他因为我跟人打了一架,被记了过,我们两个的关系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一点微妙的变化。那?天他问我为什么不反驳,给我讲了他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瞬间,就像是一种很强烈的直觉,我忽然恍惚觉得在那?副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他跟我可能是一类人。”
“都是被亲近的人忽略和冷漠对待的人,都是想放弃自己的人。”
“我跟他说不要为了别人放弃自己,是真心的,但是也?挺可笑的,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就像我今天坐在这里一样,道理我都明?白,可只?有劝别人的时候才?有用,自己只?是明?白,根本做不到。”
“那?天之后我们一直有联系,他偶尔会来找我,大部分时候是吃饭,或者?去图书馆。我们没有确定过关系,也?没有过亲密的举动,但在别人眼里可能俨然就已?经算是在一起了。”
“他跟我讲了很多?他自己的事情,家庭,童年,还有他的心事。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会怎么样,但是他的改变很明?显,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我跟他很少会谈论到未来,因为都觉得太不实际。我们之间唯一一个算是约定的话?题是,以后要离开这座城市,越远越好。他跟我一样,在这里都没有好的回忆。”
“我对他的感觉,说不清楚。不讨厌,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喜欢。我那?时候只?是觉得我们互相可以懂得对方,他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孤单,让我感觉我不再是一个人。我还试想过如果未来有一天我真的跟他在一起了,感觉好像也?并不排斥,可以接受。”
“这段关系用现?在的眼光回头再看?,不知道算不算是初恋。”
“高?一快结束的那?年夏天,我发现?了一件让我很震惊的事情,我妈竟然是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原来那?个人是市政
府一个地?位很高?的领导,直到年前的时候前妻才?同?意离婚,女儿甚至还跟我是同?年级的校友。”
“那?个周末我说我想单独跟她见面,我有话?要跟她说,结果到了酒店,又是两个人来的。我们三个人坐在包厢里,服务员还以为是三口之家,讽刺至极。”
“席间我们吵了起来,我质问她既然不想养我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给我爸,她像是恼羞成怒一样,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我不知道她使出?了多?大的力气,那?一瞬我整个人都是晕的,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光都泛着白。我浑身颤抖着站起来要走,被她那?位现?任拦下?了。”
“凭心而论,作为一个长辈他要比我妈和善得多?,我只?是讨厌他们那?种不正当的关系,并不讨厌他这个人。他也?很尴尬,一边劝我妈,一边笨拙的拿着湿毛巾想帮我敷脸。”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公园里面哭了很久。我记得那?时候是六月,杭州的天气其实有些?热了。从两三点钟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我整个人热的头晕脑胀,嗓子已?经哑的哭不出?声音,才?站起来往学校走。”
“从公园到学校有一条不到五百米的小路,路灯很少,很昏暗,两边都是破旧的厂房。我当时整个人还在情绪里没出?来,没有意识到危险,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其实已?经很近了。”
“那?是我这辈子最绝望的一天。”
“那?天发生的事情,过程再不堪,隔了这么久也?就剩下?四个字了,犯罪中止,或者?叫伦奸未遂。”
“救我的是一对中年的保安夫妇。他们要报警,可是我不敢,我怕别人会知道。我身上的事情太多?了,消化那?些?我已?经用尽全力,我没有勇气再背负这样一件百口莫辩的事。”
“我谁也?不敢告诉,身上带着那?些?恶心的伤痕,抓痕、划伤、齿印、吻痕,也?不敢回宿舍,只?能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
“那?时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整个人泡在浴缸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眼前一直都是那?几?张狰狞猥琐的脸在不停的晃,不敢闭眼,也?不敢睡觉。”
“更让我感到无比恐慌的是,我恍惚记得在我挣扎的时候,他们中有人拿出?了手机。”
“因为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请了一天假,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就回学校上课了。”
“我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也?十分反常,非要在上课时叫我出?去。我整个人本来就处于战战兢兢又惶恐紧张的状态,不想再惹事引人注意,可结果还是事与愿违。”
“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震惊,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崩塌了一样,可是当时我自顾不暇,根本无暇跟他解释。”
“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他也?没来过学校。后来我想联系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家里早就给他安排好出?国了。”
“可能还是我错了。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但其实不是。挺讽刺的。”
“他是个很偏激的人,喜欢和讨厌的方式都很激进而极端。他那?么猖狂又敏感的性格,谁折辱他一分,他肯定会想办法十倍奉还。”
“我想,他应该很恨我。”
作者有话要说:小温那时候相当于齐总的信仰了。
然后齐总先别急着杀死,往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