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道观不大,山也不高,比起山下学宫来,少了气派,但也多了几分隐世之感。
道观门上有一副牌匾,写有云深道观四个大字,一眼望去,字迹苍松劲道,还蛮好看。
陈九看着字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觉得这字迹虽然不错,但是比起自己的草书来,还是差了些,有待提高呀。
红脸道人看他摇头,没搭理,只当他是羊癫疯又犯了。
两人径直入了道观,里边构造不大,几间小屋庭院,一些花团锦簇,水池颇多,在这夏日浮有荷叶,给人清凉之感。
这水池构造其实也有讲究,对应天上星宿,说是有凝聚水运的功效,只是道观建造几十年了,别说水运,水藻都没长两个,浪费了红脸道人大把神仙钱。
气得红脸道人直接御剑跨州,将那为他建造道观的中州墨家老祖打得鼻青脸肿。
那墨家老祖被打了一顿,屁都不敢放一个,鼻青脸肿呆滞坐着,最后叹了一口气,哀怨道:“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又被去而复返的红脸道人打了一顿。
这也沦为了中胜神州一件大修士之间的嘴边趣事,只不过没人敢当着那墨家老祖的面说,毕竟道观老剑神天下独一号,打架那是出了名的猛,除了那几个数得上的武疯子,谁敢和他作对?
他们这些修士就两说了,要是敢当着那墨家老祖的面调侃这件事,那到底是谁打谁还不好说。
天下修士嘛,大多都是欺软怕硬。
两人刚进道观,便有人迎来,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头别木簪,腰间配剑,人如暖玉,反正就是一副和气样。
中年修士看向两人,微笑问道:“师父,这便是新来的小师弟?”
红脸道人撇了一下嘴角,“这是新来的小混账。”
陈九愣了一下,满是幽怨的看着红脸道人,“云长哥哥,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把我当弟子,这不合适吧。”
红脸道人隔空一巴掌拍去,打在陈九后脑勺上,打得他一个踉跄,随即骂道。
“奶奶个腿的兄弟,你也配?”
这世间能和红脸道人称兄道弟的还真没几个。
陈九哀怨坐在地上,不想说话。
中年修士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看来这新来的小师弟蛮有趣的,道观以后该是不会寂寞。
红脸道人瞟了陈九一眼,向着中年修士道:“这是你小师弟,陈九,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以后要是被气到了,直接一巴掌打过去就行。”
他又看向年轻人,“这是你师兄,陶李,是个好脾气,你也别太气着他了,不然到时候老子直接给你一巴掌。”
陈九愣了一下,不解问道:“为啥都打我?”
他又纳闷,“那我打谁呀?”
红脸道人哼了一声,“你也可以给自己头上来一巴掌。”
年轻人脸色悲痛欲绝,是真没想到,在这道观,原来自己是被欺负的。
中年修士看着一老一少拌嘴,脸上皆是笑意,等着两人停歇,便带着这瞧着不太安分的师弟一同去往里边房屋,给他找一间住处。
陈九挑了一间位于中央的屋子,两边窗户打开时,都能看到晚霞落日,风景极好。
中年修士站在一旁,笑道:“师父脾气是暴躁了些。”
陈九趴在窗边,正好能看见霞光,心情大好,笑道:“云长哥哥是暴躁了些,老年人嘛,理解理解。”
他又看向中年修士,有些迟疑,仍是问道:“要不咱们各论各的,我管你叫师兄,你管我叫师叔?”
中年修士咧了下嘴角,笑了两声,“还是算了吧,我怕你被师父打傻。”
陈九一愣。
也是哈。
他便趴在窗边,有些闷闷不乐了。
中年修士安静站在一旁,也看晚霞,也思故人。
————
陈九把道袍又换为了青衫,闲着无聊,逛起了道观。
道观是真不大,陈九短短半日就转完了,那些水池称得上最奇特,五花八门,甚至其中还有游鱼锦鲤,被陈九捞上来一只,尝了味,觉得还是不太行,太腥了,该是没加生姜蒜蓉。
陶李中午来喂鱼时,便发现自己养的鱼咋个少了一只,中年修士看向坐在一旁的陈九与其脚下的鱼骨头,怔了一会儿,无奈叹了口气。
陈九干笑两声,把鱼骨头用脚刨在一堆,像是说给中年修士听,自言自语道:“今儿运气真不错,在水池里抓了只野生的鱼。”
陶李不言,下定决心要将这些鱼换到自己屋子旁来养,不然到时候一池子的鱼恐怕都要成小师弟的腹中餐。
红脸道人进了道观后,便闭门不出,也不知道成天闷着干个啥。
每天的饭菜是陶李在弄,中年修士手艺十分不错,色香味俱全,只是吃的人实在有些少,毕竟除了陈九,红脸道人与陶李都早已辟谷,达到了山上仙人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
不过陶李身为师兄,也乐得给师弟做饭,每天变着花样来,都是他自己种的菜,陈九一个人吃不完,就叫那镜花水月小人一起出来吃。
一大一小倒也吃得起劲,叽叽喳喳的。
陶李就在一旁看着,也高兴,当师兄的嘛,总是要照顾着点师弟。
道观空旷,陈九确实闲得无聊,便带着那镜花水月化作的小人一起山上山下乱窜,也没什么好跑的,丁点大个山,两下就转完了。
陈九和小人就喜欢一起在山巅看落日,年轻人坐在屋顶,小人坐在年轻人肩头,两人其实也看不明白,只是小人喜欢咿咿呀呀的乱叫,小手小脚乱比划着,像打哑语。
陈九就看着小人比划动作,瞎猜意思,若是猜对了,小人就点头,错了就摇头。
有次小人左手捏拳做圈,右手伸出一指,然后把手指插入左手圈中。
陈九怔了一下,腼腆道:“这不太好吧。”
小人纳闷,又来回比划了两下,示意陈九快猜。
陈九摸了下脑袋,尴尬笑着,“真不合适。”
小人越渐不解,脑袋晃了晃,把左手捏拳的圈放在腰间,然后手指插进,又猛然拔出。
陈九一愣。
他娘的,原来是拔剑呀。
陈九摇了摇头,瞬间觉得真没意思。
小人不依不饶,爬到陈九肩上,又比划这个动作,叫陈九快猜。
道观院子,中年修士站在水池旁,给其中游鱼锦鲤喂食,也不时看看楼台上坐着的一大一小,脸上有着微微笑意。
红脸道人站在道观门口,看着山下学宫,瞟了一眼陈九与小人,没好气道。
“两个二愣子。”
道观被陈九逛遍以后,他就时常喜欢往山下跑,就搁着学宫门口,远远的逗那两头獬豸。
陈九有次拿着一块骨头,在两头獬豸面前比划,两只瑞兽像看二傻子似的津津有味的看着他在那挥骨头,还给他拍掌鼓劲。
年轻人呆愣在那,总觉得有哪不对。
自此以后,他就再没逗弄过两头獬豸,直接往学宫里边跑。
学宫里更比道观大得多,各种学府林立,颇有百家争鸣的意味,其间学子更是众多,陈九逛了几日,也大致清楚了。
抱本书的看着就文弱的,多半是儒家弟子,腰间配剑,一脸煞气,拽得二五八万的一般是兵家弟子,腰间配个扳手的,是墨家。
陈九嫌墨家不好听,叫别人汽修,远远瞧见了,就朝肩头小人说道:“瞧,汽修来了。”
肩头小人也就把小手放在腰间,比作扳手,学那墨家弟子走路样,怪是滑稽。
陈九这三天两头往学宫跑,陶李颇有些担忧,怕自家师弟在学宫犯什么事,虽然有师父看着,肯定不会太过,但传出去终究不太好听。
红脸道人面色平静,反倒劝陶李不要太过担忧,“你师弟呀,是心有怨气,不是对某个人,而是对这座天下。”
他微微眯眼,“怨气积攒得多了,就容易走向一个极端,所以总得想些这天下仅存不多的好事吧?”
陶李沉默。
这世道确实熬人了些。
学宫不仅有莘莘学子,也有远道而来求学的宗门子弟,反正学问一事嘛,大多也不藏私,来问便解。
只是宗门子弟始终与学宫学子不对付,双方是各自瞧不起。
宗门子弟觉得这些学宫学子多是山野来的土包子,没见识。
学宫学子则觉得宗门子弟是承了祖上福荫,胸无点墨,真要做起学问来,一个比一个拉胯。
两边不对付,受苦的却是那些家境贫寒,老实巴交的真正读书人。
原因很简单,老实人好欺负,又无背景,不惹你惹谁?
往往宗门子弟欺辱了这些寒酸学子,赔些银两,与学宫法家说道两声,双方各自和解了,就不了了之。
毕竟寒酸学子家里穷,千里迢迢来这学宫只是为了读书,没谁愿意惹事,让家里人担忧就不好了,况且宗门子弟赔了银两,还能寄回家中,补贴家用。
这都是穷人的活法,万般不由己。
但陈九就看不得。
所以他在学宫之中,打了一位来头颇大的宗门子弟,一拳将其两排大牙全部打掉,口吐鲜血,倒飞数十米。
年轻人眼含金芒,站在人群中央,冷冷看着倒地那人,肩头小人嘿嘿哈哈乱叫,不断出拳,也是气愤。
被欺负那名寒酸学子倒在地上,面如土灰,他只想读书,不想惹事的,被欺负也就被欺负吧,其实没什么大事的,就是被嘲弄推搡两下,爬起来拍拍灰尘就好,况且事后还能赔些银子给自己,算是补贴家用了。
这种来头巨大的宗门子弟,他凭什么和别人斗,遇见了,只能是谄媚讨好罢了。
读书人的风骨早就被生活的苟且磨得一干二净了。
事后法家弟子前来,先大概问了一下事情经过,便将那寒酸书生、宗门子弟与陈九一起逮捕了,先是去了刑法堂门,判决事情对错,没用上那獬豸,毕竟也是学宫小事。
只是古往今来,这种两个小人物与一个大人物的判决,往往是其中一位小人物遭殃。
寒酸书生低着脑袋,只说是陈九打人,一句不提那宗门子弟欺负自己。
宗门子弟脸上笑得灿烂,狠狠看着陈九,觉得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招惹自己,学宫法家中有几位学士,可都是自己宗门供奉!
法家刑法堂门最后判决,只说是陈九一人行凶,理当拘押法家牢笼之中。
陈九默默将肩头小人放下,独自一人被法家弟子押送走了。
那寒酸书生出了刑堂,死死捏着口袋中的一大笔神仙钱,泪流满面。
他成了读书人,却和他年少时想要成为的读书人大不一样。
镜花水月化为的小人急匆匆跑回山头道观,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拉着陶李的裤脚,就往山下拽。
陈九坐在昏黑牢中,眼瞳金芒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