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月余,荣国府内已然被贾敏收拾的井井有条。
而王夫人在应酬完外头事务,认命儿子要呆在宫里,终于将心思转向家务时,终于发现得用的下人都从重要岗位上被迫退休了,自己成个了光杆司令。
不,自己也不是司令了。
这才大惊:她经营了十年,居然一朝回到解放前,变成了跟邢夫人一样的起跑线,可谓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现在连凤姐儿在家里说话都比她好使!
王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打点精神开始讨好婆母,跟邢夫人两个动辄就跟站岗一样守在两侧。
可惜现在的贾母变成了贾敏,简直是壁立千仞,丝毫不曾动摇,一点没有要给她脸面的意思。
邢夫人偶尔还能得个选新丫鬟的活儿呢,王夫人居然就彻底被搁置了。
贾宝玉又不在家,王夫人一筹莫展,于是不得不咬牙另辟蹊径:老太太不是喜欢林丫头吗,好,那就使劲对林丫头好吧,让老太太看看我的心意。
无独有偶,经过王熙凤指点的邢夫人自然也发现了这条蹊径,蹊径变成了大路,人人都要走。
于是今日听闻林黛玉的船到了,两个人都派出最贴身的心腹,来迎接黛玉。
周瑞家的和王善保家的殷殷勤勤服侍黛玉上了一辆铜顶蓝绸的大马车,这才卸下笑脸,面对面哼了一声,各自上了后头的青布小车。
果然马车收拾的格外仔细。
这辆马车原是凤姐出门常坐的,可这回为了接黛玉,里面一应事物都换了崭新的,茶水齐备不说,还有两碟新鲜果子和两碟甜咸点心,可见是用足了心思的。
黛玉不是没见过荣国府人怎么待她,见此就柳眉微蹙,又要思量。
周眀薇拉着黛玉的手,笑道:“你又要多想了是不是?没事,以后热闹有的是呢。”
她特意没告诉黛玉,王夫人被抹了管家权的热闹——她很少说起贾家林家的事儿,多是说闲话劝慰黛玉。毕竟真正的话,还要留给“史太君”来说,外人就不好早透露了。
黛玉到了荣国府,只觉得一路所见下人精神面貌为之一变,少了许多豪门骄仆的感觉。对待林黛玉更是勤谨的很。
谁不知道老太太这些日子心情极差,大刀阔斧整顿府里,人人水深火热。
宝二爷又不在,如今林姑娘既然回来了,定能哄得老太太开心,大家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贾敏颇有些近乡情怯。
甚至不敢再问女儿的车马到了哪里,只得扯闲话:“外面的画眉……”
鸳鸯无奈道:“老太太,一上午您已经问过三次外头的画眉鸟喂了吗?再喂下去就撑死啦。”
这样的说笑,贾敏也笑不出。
直到女儿的身影出现在跟前。
只见黛玉一身珍珠色衣裙,通体不缀珠绣,只有淡淡的云朵暗纹,越发显得身姿纤弱。头上松挽宝髻,首饰亦是只用了几枚素银绞丝花儿并一枚羊脂白玉福字簪。
贾敏见女儿这样素淡装束,眼中不由自主就滚下泪来,怎么也止不住。倒是黛玉不明就里,吓了一跳。
贾敏哭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并不准备立刻就对女儿表明身份,这样鬼神莫测的事情,要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谁又能信呢。且慢慢来吧。
与黛玉初入荣国府不同,这回为了讨好老祖宗,一家子早候在了荣庆堂,只等着见了黛玉好好安慰,以图表现。
于是黛玉进门还没坐下,迎面便是邢王夫人两张哭脸:“啊,可怜的外甥女啊!”
知道的是黛玉丧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位的亲爹怎么着了呢。说起话来,两个人哭的一个比一个凄凉,黛玉倒成了个陪哭的。
甚至不得不在落泪过程中,分出精神来劝两位“悲痛欲绝”的舅母。
贾敏惦记女儿身子,看她们哭了两嗓子,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就立刻喝住。
一家子这才挨个斯见完毕。
贾赦贾政安慰了几句后,贾敏便道:“罢了你们忙公务去吧,叫我们说说话。”两人告退。
贾敏这才揽了黛玉在怀里,细看形容,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衫,问她一路平安否,身子可好。
黛玉倒是知道外祖母被树枝砸伤之事,请过安后就关切问询。
贾敏自然说无事,黛玉细细打量,见老太太果然比自己走之前还要精神些,也就放心了。
更有凤姐儿在一旁凑趣:“老太太的身子骨啊,比我们还强呢,估计等我们头发都白了,老太太不见老不说,说不得还返老还童啦,林妹妹就放心吧。”
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请了贾敏的意思,去安排带来的几房林家下人了。
而这里,贾敏又亲自命琥珀、珍珠等去替黛玉的屋子打点床铺,整就妆奁,甚至连一会儿要回去换的家常衣服都备好了。
鸳鸯在旁笑对黛玉道:“这几日老太太日日亲自看过姑娘的屋子才罢,早就色色齐备了,别说夏裳了,连夏天用的帕子、扇子都准备了许多,唯恐京中热得早,一时赶起来倒麻烦。”
黛玉才谢了一声,邢夫人就忙不迭道:“还是老太太细心。我还记得大姑娘刚来的那年,还是弟妹管家,虽说不晓得尺寸没法提前做衣裳,但缎子总得备下吧。结果大姑娘都坐在老太太这儿了,弟妹啊,才想起来吩咐凤丫头‘随便’拿两匹出来给外甥女。可见当家不如老太太仔细。”
邢夫人随便这两个字重的,简直像嘴里含了个松子,要使劲磕掉。
王夫人脸色就微变。
她开口想解释,贾敏就蹙眉打断道:“提那些办的糊涂事做什么,说出来谁有是有脸的?还不是打了府上的脸?你们先都去吧,留我跟玉儿说说话。”
这就把王夫人的辩解堵在了嗓子眼,只得甩甩帕子告退。
邢夫人也没得什么好脸色:贾敏不会喜欢王氏,难道就会喜欢特意挑这事儿来说,叫黛玉难堪的邢夫人吗?
索性都一并撵走了。
李纨带着三春也退出来,探春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老祖宗眼里全然是爱怜,就那样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看着黛玉。
探春心口一酸:孙女和外孙女,按说也该孙女更重些。
便是论才貌自己不如林妹妹,可论起豁达伶俐会讨喜,自己肯定比林妹妹强啊,为什么老祖宗眼里从来没自己?
说到底不过是庶出吧,赵姨娘又那样着三不着两,给自己丢脸。
探春不想再看,转过头来,跟着李纨离去。
待用过了晚膳,贾敏特意只留了黛玉在身边,将皇上允了留给黛玉的古籍孤本名录给黛玉看。
黛玉一见,便忍不住伤感起来。
贾敏温言道:“好孩子,别哭。”
“皇上是念旧恩的,你父亲虽去了,但生前都为你做好了打算,仍有庇护你的所在。”
贾敏温柔而坚定道:“如今你也带了林家的下人来,手里自然也有母亲的嫁妆,从银子到土地到铺子无一不足。从此后,可不要自怨自艾,说什么一草一木都用人家的这些话,你爹娘听了也要伤心的。”
“其实你跟薛家没有不同,不过是借着亲戚情分住在这里,你父亲去前也早给贾家留好了养育你的钱财,别说你在这里住几年,就是几十年,都绰绰有余。”
黛玉又想起周眀薇所说之话,更觉不能辜负了爹娘生前的安排。
“老祖宗,我知道了。”
贾敏听她这样的称呼,不免觉得心酸。但这种穿越上身的事,未经历过的人大概想不到,她也不敢直接就告诉女儿,恐吓坏了她。
罢了,相处相处再说吧。
因贾敏疼爱女儿,第一日根本就放在眼前,哪也没叫去。直到第二日,黛玉才将带回来的江南土仪等物分送给各房,然后才跟来探望她的姐妹们坐下聊了聊。
听说贾宝玉进宫当伴读去了,黛玉诧异了一下,也就过去了。
倒让旁边给几位姑娘倒茶的鸳鸯楞了一下:就这?以后几乎都见不到宝玉了,林姑娘居然不难过?
她脑子里头脑风暴,并不碍着手上倒茶。
三春都不敢很受她的伺候,都侧身谢过。
探春更是笑道:“林姐姐,老太太把鸳鸯姐姐都拨过来了,可见多疼你啊,我们这些亲孙女都要往后面去了。”
说的时候还是玩笑,说完了探春就又是心酸又是羡慕。
黛玉莞尔:“鸳鸯姐姐不过来帮我几日。”
贾敏知道黛玉现在身边的紫鹃,也是从前贾母给的,很是盼着宝玉黛玉成婚。
甚至后来还做出过试探宝玉的事情。闹得阖府上下都知道,宝玉一听林姑娘要走就发疯了,私下里流言蜚语很是不好听。
所以贾敏当机立断将紫鹃调走了,只温言对黛玉道:“你从家里带来了两个嬷嬷,四个年纪大些的丫鬟,这才是你们林家的家生子,叫她们服侍你更好,你也好学学怎么调理人的。”
又说恐这些人在贾家人生地不熟,所以让鸳鸯来黛玉屋里照看几日。
鸳鸯明白,自己就是个活标杆,她往林黛玉屋里一戳,贾家上下顿时都明白,老太太对林姑娘是何等的看重爱护。
所以鸳鸯二话不说,拍拍胸脯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上行下效,贾敏做出这样的姿态来,各房各主子自然都要派人来关怀,送些东西表示自己的心意。
于是一上午,光赏封黛玉就批发出去十几个。
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接了黛玉的新丫鬟墨染递过来的荷包,笑眯眯的去了。
等出了荣庆堂,就打开瞧了瞧,里面是两个簇新的银花生,足足二两银子。
王善保家的一笑,谁知转过影壁就听见大厨房柳家的,在跟来福家的嘁嘁喳喳,议论林姑娘。
“……现就放了五十两银子在那里,说是以后大厨房多了林家这些人口的饭菜,自然要贴补大厨房。我就赶忙说,姑娘可是见外了,老太太早就安排下来了,份例都明明白白,哪里用姑娘再给银子。”
来福家的叹气:“唉,林姑娘也是难,爹娘都没了,独自在这里,自然不肯占我们府上的便宜,白叫人说嘴。潘嫂子说话不就很难听吗?林姑娘房里但凡额外要点什么,就抱怨说本来是没吃没喝投奔来的,还挑三拣四的多事,又不是正经主子还来讨嫌。”
王善保家的立刻记下了这位姓潘的,准备回去告诉邢夫人。
这样的人叫邢夫人抓住打发了,老太太肯定高兴。
柳家的声音压低了,继续八卦道:“她没见识狗眼看人低,你不知道,听说林姑娘手里有钱呢,姑老爷去世前留下的,还有姑太太当年的十里红妆,全都给了林姑娘。”
来福家的忍不住吸了口气:“姑太太当年,那可真是不得了。”话音一转:“薛大姑娘出手也大方的很,毕竟薛家钱财堆成了山。只是薛大姑娘到底有个亲哥哥,不知道来日出嫁,跟林姑娘谁的排场大。”
柳家的思考了一会儿:“林姑娘手里的到底坐吃山空,不比薛家是皇商,钱财日日滚滚地进来,要我说,还是薛大姑娘腰杆子硬些,到底有母亲有哥哥。”
对面的笑了:“所以咱们宝二奶奶还是薛大姑娘的好,脾气好伺候不说,咱们也跟着多些赏赐……”
王善保家的听到这里,立刻现身呵斥道:“连姑娘家都敢编排,一起子没了王法的,我这就扯你们去见太太!”
凤姐儿机灵,知道贾母如今看重黛玉,也看重家里的规矩体统。自然也提点过大房邢夫人,叫邢夫人管束好大房的下人,日常少嚼舌头,可别拿着草棍去撩老虎。
王善保家的作为第一心腹,自然也清楚。
于是此时立刻出来,准备抓住犯错典型,杀一儆百,给邢夫人争脸面。
荣国府的下人之间,都是交错纵横,只要抓住一两个重罚了,别人也就知道忌讳了。
王善保家的心情很好:今日出来一趟,不但喜获二两银子的赏赐,还抓获几位犯事的,可谓是名利双收。
邢夫人原本在屋内迷糊着睡觉,如今一天热似一天,她每日早起从贾母处请安和与王氏打嘴架后,都会因为疲累晌午再补一觉。
王善保家的凑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邢夫人表示兴致缺缺。谁的女儿谁疼,邢夫人表现得对黛玉好不过是讨好贾母,所以听到黛玉背后被人议论了并不怎么在意。王善保家的再接再厉道:“这柳家的管大厨房,可是周瑞家的向二太太举荐的。”
邢夫人睁开了眼:你要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当时就翻身起来,亲自压了柳家的与来福家的,还不忘捎上她们话语中那位刻薄地潘媳妇儿,一起来到荣庆堂。
贾敏正带了王熙凤看账呢,一见邢夫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来了,凤姐儿心里打鼓,面上仍旧笑着给婆母让座,又接过琥珀手里的茶亲手奉给邢夫人。
邢夫人不是个会拐歪的,三言两语就将方才的话说了,然后愤然道:“老太太,这样胡乱攀扯姑娘们,心里嘴里都没王法的下人,咱们家不能留了。周瑞家的也是办老了事儿的,怎么推了这种人管大厨房呢,只怕从前姑娘们都在她这里受过委屈也未可知。迎春她们到底是自家女儿,有一二不到处关上门还是自家的事儿,可林姑娘是客呢,越发不能失了礼数才是。”
邢夫人难得发挥出了十成的演技,拿帕子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角,叹息道:“说句诛心的话,姑太太要是在,偶然怠慢了林姑娘也就罢了,可正因为姑老爷姑太太都不在了,咱们府上才更应该仔细着待她,免得她心里过不去。”
凤姐儿心道:天啊,今天我婆婆是神灵附体了不成,居然说出了这样合适的话。
果然这话很能入贾敏的耳朵心里,对邢夫人就露出了笑容。
语气也和缓的很:“不错,可见你这做舅母的是真心疼外甥女,不是装腔作势的人。”
然后脸又冷下来:“至于这些奴才,都打发去庄子上,再不许进府里伺候。嘴里议论过姑娘们的两个,先打二十仗再撵出去。”
然后又看一眼凤姐儿:“家里的舌头你须得理一理。”
凤姐儿连忙应下。
贾敏端着茶盅,想了想:“这事儿不要燥,也不要闹起来——姑娘们的名声重要。”
好在黛玉还小,父亲还有三年的孝,从现在起斩断这些闲话议论,三年后议亲就无妨了。
邢夫人眼巴巴等着。
贾敏也没有叫她失望:“大厨房里少不得管事的媳妇,这挑人就交给你了。”
邢夫人大喜。
大厨房是什么地方,虽不是最体面的地方,却是油水丰足的地方。管事媳妇换了她的人,以后若有人想将儿女塞到大厨房当差,少不得就得来求邢夫人,这一来二去,她在府里就能揽住自己的人脉。
老太太这是看到她的心,嘉奖她呢!
凤姐儿在旁也笑:“太太见多识广,必能挑出个好人儿来使。”
心里却也明白:大厨房的管事娘子是有油水也有权势,但不过是大厨房的第三号人物,真正把控着大厨房命脉的是采办管事和库房管事。
这两个都是老祖宗的人,也是特意挑了忠厚勤谨的,免得闹出那种一个鸡蛋一两银子的贪污事儿。
剩下这个灶上的管事娘子,下人们虽然会为此争破头,但对府里影响并不大。
由着邢夫人挑也无所谓,就是打了王夫人的脸而已。
凤姐儿忍不住看了一眼面容沉静的老祖宗:跟着管了这一个多月的家,她已然看出来了,老太太绝对是嫌恶了二太太,处处弹压她不说,连基本的脸面都懒得给。
可是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让老太太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吗?
凤姐儿百思不得其解后,也就扔下不管了。
反正自己日子比以前好过就行!
“凤丫头。”
凤姐儿连忙回神,笑道:“老祖宗吩咐。”
“周瑞家的,日常管着府里太太奶奶出门的事吧,这样不谨慎,不必再当差了,你去说给二太太革了周瑞家的银米。”
邢夫人内心雀跃,面上却绷着做出感叹状:“老太太,到底是弟妹带来的陪嫁呢,要叫凤丫头这个晚辈去说,弟妹脸面上和心里都过不去,不如我跑一遭?我这做嫂子的缓缓和她解释了岂不好?”
贾敏莞尔。
这个大嫂子有些时候还很有趣,眼里简直明晃晃写着:叫我去,叫我去,我要去看王氏倒霉,去落井下石!
贾敏允了,更索性再赐她一道尚方宝剑:“既然你体恤弟妹,就由你去吧。”
“顺便也告诉她,元春和宝玉都在宫里,让她将环儿好好教导起来。明明是个大家公子,却一点子气度都没有。她到底是嫡母,难道就甩手不管了?”
邢夫人简直欢喜的打摆子,立刻道:“儿媳知道了,一定转告弟妹!”
语气之铿锵,简直是掷地做金石声。
贾敏都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耳朵。
见邢夫人转头又杀了出去,凤姐儿也忙告退,去处置外面跪着的脸色苍白的三个下人。
她们都是荣国府家生子,一听要被撵出去再不能入府服侍,哭的肝肠寸断,但老太太的吩咐,是再无转圜余地的,只能收拾东西哭哭啼啼往庄子上去了。
黛玉就是这时候进来的,贾敏见到她才打心底里露出笑容来,拉着问了许多夜里睡得安不安稳,早膳用的可口吗,新的丫鬟听不听使唤这样的家常话。
黛玉觉得心里和暖,都一一答了,才问道:“外祖母,鸳鸯姐姐说您叫我。”
贾敏含笑:“徐家进京了,徐家夫人递了拜帖要上门拜访,特意指明见你。”
黛玉疑惑道:“单要见我?我还未出孝期,不好见外客的。”
“徐大人曾经跟你父亲在江南共事过,同僚情谊,徐夫人说,偏生你父亲过世时,他们已然启程了,丧仪都未到,所以心中愧疚,必要来探望你。”
黛玉想了想,还是道:“老太太,若徐大人跟父亲真是挚友,又岂能错过丧仪,若非这般亲近,却也不必特意上门来见我这样一个姑娘家。”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古怪。
贾敏忍不住笑了,将她揽在怀里:“玉儿果然聪明。这徐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你的名头要来试探我呢。”
“你转过年去便十三了,大到外头朝廷局势,小到管家里针头线脑的小事儿,我都要开始教你了。”
贾母成天带着女孩们一块玩,与其说是教养,不如说是叫着几个孩子给她解闷。
其余的并不怎么管教,贾敏可是知道,当年贾母对她可不是这样的,一应姑娘家出嫁要用到的手腕,十二三岁时早就开始细细教授了。
哪里像如今这般,迎春都十四了,还是一张白纸似的,软弱的连下人也辖制不住。
“要来府上拜访的徐家,是二皇子母家。”
“如今宫中有六位皇子,但五皇子六皇子都小呢,暂且不算。”
“其余四位皇子中,大皇子为长,生母周贵妃,母家周氏最出挑的是大皇子的二叔,戍守边陲乃是正二品武将,如今进京的是他大伯,因没什么官职,入京反而方便。”
武将一般不能随意走动,于是哪怕天降家里出了个贵妃皇子的喜讯,周将军也不能走开,只能是周家大房进京策应宫内的贵妃和大皇子。
“二皇子生母明妃,母家徐家乃蜀地名门,一门清贵。原本只徐大人一人在京中做御史,皇上登基后,徐家才举家往京中搬。”
黛玉心思灵透:周家徐家都往京中来,想必是冲着太子之位来的。
唯恐宫里娘娘和皇子孤立无援。
见黛玉明白,贾敏索性敞开了说:“三皇子生母康嫔,刘家倒是不曾进京——也是因为三皇子自幼病弱,上面又有两位兄长,下面有个嫡出的弟弟,三皇子……刘家估计只等着他做个富贵王爷。”
等说到四皇子时,贾敏便用了郑重的语气:“四皇子乃嫡出,生母钟氏早逝,追封为孝义皇后,母家昌远侯府远在两广,各有实缺,不曾进京。”
“这次徐家急着上咱们府上来,也是要探一探咱们家的态度。”
“玉儿,你二表哥入宫做陪读之事,就是四皇子玉成的。其余两位皇子不太高兴呢。”
黛玉一惊:那贾家就是跟母家不能入京的四皇子搭上线了?
贾敏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四皇子出身正嫡,虽说本朝立太子不以嫡长,而以立贤,但哪怕普通人家,嫡出庶出都是不同的,何况皇室。且府上虽然倾向四皇子,但这回的事儿,不过是人情往来,算不得什么站队。”
黛玉点头:“外祖母放心,明儿见了徐夫人,我定然会小心应对,不乱说话。”
贾敏笑了,替她扶了扶鬓边的玉钗:“明日无妨,徐夫人不过是借着你的名儿来试探宁荣二府的意思,说话自然不会冲着你个孩子来。”
“我与你交代这些,是为着过几日宫里传召。”
黛玉一怔:“宫里?”
“皇上念及你父亲的忠心,又是急病逝世在任上,如今赏了谥号,自然也要加恩于你,过几日,皇后便会传你进宫了。”
“所以方才的话,不是为着徐夫人,而是为着你在宫里的言行举止。”
“玉儿,你心里得明白。大皇子二皇子都以为贾家串联上了四皇子,谋求皇子伴读之位,前两日特意去告状反被皇上修理了一顿,自然满肚子都是火,他们两位的母妃也不能高兴了。
对着荣国府送进来的姑娘,这两位自然不会存有什么善意。
黛玉聪明,自然想的明白,眉目间就有些发愁。
到底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想着进了宫闱之地的规矩森严,再想想里面预备找茬的一位贵妃一位明妃,不怕才是奇怪了。
贾敏安慰道:“玉儿放心,不会叫你吃亏的。”
相比能如实告诉黛玉的,贾敏知道的更多:两位皇子联袂告了弟弟一状,结果他们两个灰头土脸,四皇子和贾家都毫发无损不说,贾家更有女儿要进后宫的恩典。
周贵妃和明妃更生气了:儿子因贾家之事被骂,宫里还要多一位贾家的“妹妹”分宠,对贾家自然很是看不惯。
那么对住在贾家的林黛玉,哪里能有善意。
偏生因皇后无宠无子,周贵妃和明妃都是协理六宫的,黛玉但凡进宫,还不能不去拜见。
别说黛玉了,贾敏想想都打怵,联系辛泓承准备婉拒。
虽然奉召入宫是荣耀恩典,但如果让女儿进宫去受折磨然后图一个虚名,贾敏宁愿不要。
辛泓承回信表示:放心,不会让林姑娘受委屈,过几日再进宫,他敢担保,万事无虞。
与此同时,皇城凤仪宫内。
杨皇后笑眯眯看着辛泓承吃饭,还不忘吩咐后头的宫女道:“把那道椒盐兔腿挪过去,承儿喜欢吃。”
“谢过母后。”
“唉,也是可怜,昨儿吓坏了吧。”皇后叹了口气:“好在皇上疼你。”
杨皇后本人丝毫不得宠,昨日太上皇皇太后,皇上皇后四巨头审理辛泓承犯错一事,旁人都开了口,唯有杨皇后只得闭着嘴,一句话也没敢说,生怕火上浇油。
若说从前初入循王府,她是为着旁人夸一句贤惠才对先王妃留下的儿子好,那么这几年水磨工夫下来,倒真有了些做母亲的真情。
昨日看着辛泓承跪在下头,心里就揪得慌。
“你真跟贾家搅到一起去了?承儿,以后缺银子就跟本宫说,可别去犯错招你父皇的眼。”
辛泓承也不解释,就笑:“母后,儿子都知道了,以后缺什么就找您要。这不今日就有事来求您。”
杨皇后高兴起来:“有什么只管说,马的事儿已经看好了,只等送进京了,你还想要什么?”
杨家是武将之家,历代镇守西北,临近异族,把持着当地的走私进口的商业命脉,钱是绝对不缺的。如今家中女儿又做了皇后,自然有丰厚的银子源源不断送进京城来。所以杨皇后虽然没宠,但还真的有钱。
辛泓承撕着烤兔腿。
杨皇后出身将门,不怎么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母子俩边吃饭边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儿。
“母后,父皇是不是跟您说了,召林公之女入宫安慰赏赐一番?”
杨皇后颔首:“秦戊来传过旨意了,本宫想着,明儿是十五,各宫内眷都入宫的日子不方便,准备后日就传她呢。”
辛泓承笑道:“母后,过段日子再传吧。”
杨皇后不解:“怎么?”
“当着母后,儿子就不说那些虚话了。若是这两日将林姑娘传进来,她少不得要去周贵妃和明妃处拜见,那两位母妃窝着火呢,估计要给林姑娘下绊子。就算母后这里护着,也少不了吃些委屈。”
杨皇后神色微微黯然:两妃有子,协理六宫,几乎要架空了她这个皇后。辛泓承说的没错,别说林氏女,便是杨皇后自家的女孩儿进宫,都少不得被周贵妃和明妃拿捏一把。
可见她这个皇后的处境了。
辛泓承安慰道:“母后别伤心,她们俩的好日子,就在这几天了。所以儿子说,过了这段日子,再请林姑娘进宫。”
杨皇后一怔:“怎么说?难道今日泓宇、泓原犯的错还能牵连到他们亲娘不成?”说完自己又摇了摇头:“不至于的,皇上从前在王府就看重她们两人,如今不过是孩子们犯的错,别说不会牵连她们,只怕她俩去求个情,皇上就连你大哥二哥的错处一并放过呢。”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尤其是明妃,温柔聪慧,善体上意,哪怕年岁渐长,从前在王府里也是一等一的得宠。辛泓原哪怕有点错处,叫她温言软玉一劝,皇上也就都放过了。
想到这里,杨皇后不免更加黯然,甚至带了些歉疚,对辛泓承说:“本宫不成,想为你说句话,都怕适得其反,惹得你父皇更恼。”
辛泓承搁下碗,认真道:“母后这些年待儿子的好,儿子都明白。我娘亲去的早,这几年多亏了母后的照拂。”
说完就露齿一笑,眼神明亮:“母后,这两日您找点周贵妃和明妃的错漏递到父皇前去吧。儿子保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杨皇后愣住了。
辛泓承用过晚膳就告退了,邹女官给皇后续上茶水,忧心道:“娘娘,四殿下这意思……您真要照做吗?万一见罪于皇上可怎么好?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虽然疼爱四殿下,他到底不是您亲生,来日哪个皇子继位,您都是母后皇太后。”
实在犯不着冒险的。
况且杨皇后跟两妃之间摩擦不是一年半载了,杨皇后可鲜少占到上风。时间久了,皇后的胆子都变小了,索性关着门过日子。
此番辛泓承的话,她在心上掂量了几遍,终于下定了决心:“母后皇太后?旁的皇子都有亲娘,来日谁会理我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后?我的依靠只有承儿。那孩子虽不是我亲生,但他自己没有亲娘,与我到底有些情分。”
“他既这样说,想来是从皇上那里听了些什么话。罢了,就算不能成,不过是叫皇上训斥两句我心胸狭隘,不容妃妾而已。难道还能再失宠些吗?”
邹女官不说话了。
也是,以皇后娘娘现在的情形,也就是冰点了,再冷都难。
后宫之事,要找点错漏实在是容易,这个宫里少发了两匹布,那个宫里宫女拌嘴喧哗,偌大后宫,哪日没点事故。
过了十五妃嫔亲眷入宫的日子,杨皇后便壮起胆子来,向皇上说了几件,自入宫来贵妃明妃处置不当的事务。
杨皇后说完也没指望什么,不过是顺着辛泓承的意思罢了。
谁知皇上当即下旨剥了周贵妃与明妃协理后宫之权,斥责两妃贪恋权柄,有负上恩,叫她们闭门思过。
杨皇后惊了,贵妃与明妃懵了。
辛泓承实在了解他这位皇帝爹的脾气,能爱屋及乌的人,也更会迁怒。
碍着太上皇,皇上无法明着罚大皇子和二皇子,自然要迁怒于两妃。皇后这时候递了刀上来,皇上自然毫不犹豫的就动手了。
在他心里,就是贵妃和明妃没有教好儿子,才让他们这样目无君父,只知道奉承太上皇!
午间,得了消息的二皇子辛泓原摔了笔。
“老四!”
皇上那样严厉,勒令他们不许乱说话,于是被踹了的两位皇子只能憋屈的认了,连太医都没敢宣,自己抹了抹药酒就算了。
所以贵妃明妃那里根本就不知道皇上大怒。
只知道自家儿子曾经告过四皇子的状,太上皇也斥责了两句四皇子,将此事抹过了。
于是这次可谓是蒙头被打了一次闷棍,完全不知道哪里错了惹得皇上雷霆大怒。
两位娘娘不知道,二皇子却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肯定是老四搞的鬼!
“父皇再想迁怒母妃,也得有个由头才好发作,皇后娘娘居然这么巧就抓住了母妃的错漏,这里面绝对有老四弄得鬼!”
否则就以杨皇后的水准,抓不住这样的时机。
身侧,辛泓原的伴读杜铭思虑片刻:“殿下,本朝命皇子在文德宫居住,就是不许皇子与后宫联系太密。四殿下此举却是手伸的太长,犯了忌讳呢。若是能抓住他的把柄……”
辛泓原又摔了一支笔:“难道老五伴读的事儿,我没抓住他的把柄吗!可父皇是怎么处置的,全然只护着他!”
杜铭默然。
辛泓原望着窗外初夏的灿阳,心里却是一片阴沉:“从前在王府,父皇虽然有些偏疼他,但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
如今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难道是铁了心要立老四为太子,所以故意打压旁人?
不,辛泓原心道:我不服!
他招来贴身的太监:“你去告诉母妃,不要辩白陈情,只向父皇谢罪即可。来日方长,这会子退下来也没关系。”
反正皇上不喜欢杨皇后,以后皇后出了纰漏,明妃就还有掌宫权的机会。
倒是现在,因为自己的过错,连累了母亲,倒不宜再动了。
两妃怎么想杨皇后无所谓,她忙得很——收拢宫权,拔掉贵妃和明妃从前安插的心腹,敲打宫人,足足忙了半个月,才扬眉吐气地将后宫权柄都重新抓在手里。
于是过了端午后,杨皇后终于腾出手来,一道懿旨出宫,宣林氏女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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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泓承:我先替我媳妇儿排排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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