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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心

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字数:9123 更新:2022-03-27 14:01:12

新出炉的玉成郡主往各宫去拜见的时候,诸妃嫔都难免错愕:这和亲的女子怎么又变成了甄家嫡女。

只是太子妃亲自陪着玉成郡主,众人也就都把疑问先放回肚子里,准备转头再聚众八卦,面上只是如常的给了见面礼,然后笑赞了两句孝心感天动地之类干巴巴的话语。

唯有周菱,坐在周贵妃下首颇为诧异,直接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甄然穿着一身茜红真丝织孔雀金鸾云纹翟衣,华丽庄重如同戏文上走下来一般,望着周菱:“那应该是谁?”

周菱语塞。

甄然已然自己答了:“应该是我。”

及至拜见完太上皇、皇上两层的后宫长辈,黛玉便将甄然引去重华宫:“你先去我那里稍坐片刻,太后娘娘发话,着人将御花园旁的海山仙馆打扫出来你住两日。”

然而还没进重华宫,就在门口碰到了不请自来的徐莹,虽然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女站在那里,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徐莹对黛玉草草行了个礼,含糊了一声:“太子妃好。”然后直奔甄然,火力全开:“甄家姑娘,好久不见啊。听闻令尊打了败仗,如今还被关在东夷国做俘虏呢。”

甄然原本落后黛玉半步走,此时宽大袖子中垂下的手就顺便扯了扯黛玉的衣裙,示意黛玉不必开口,然后自己上前一步,与徐莹面对面,声音清冷像是冰山上滚落下来的水珠:“彼此彼此,听闻自打明妃娘娘因谋害皇后之大罪废为庶人后,令尊徐御史的官位也变成了前徐御史。”

徐莹大怒:“不管我父亲官位如何变动,我都是堂堂慎郡王妃,你不过是……”她说到这儿语塞起来。

甄然体贴地提醒她:“郡主。”算起来,两人现在还算是平级。

徐莹冷笑道:“这种和亲的郡主也算什么名牌上的人?我是皇子正妃,嫁的是龙子凤孙,你却要嫁去只能年年岁岁来磕头上贡的偏远小国!况且你这‘正妃’运道也好,听闻东夷国王原先就有正妻,不过降为了妾室。可位份能降,儿女却是塞不回去了——你倒是省心了,过去毫不费力,就儿女双全了。”

甄然点头:“这点好运道慎郡王妃应该也深有体会啊,过几个月刘侧妃诞下皇孙,你也毫不费力的就当母亲了。”

徐莹脸色白了。

甄然却轻飘飘继续道:“听闻刘侧妃出身官宦,家风持正,比之慎郡王妃更多得宫内长辈赞誉,这事儿我远在浙江时都听说了。今日虽未见刘侧妃真容,但只瞧着慎郡王妃,就知道此言不虚——谁跟你比恐怕都要强出不少。”

黛玉看着完全被碾压的徐莹:何苦来着,明明又吵不赢每次还总爱挑事。

谁知徐莹忽然转向了黛玉:“太子妃,难道你就看着外人欺负我不成?”

黛玉这几日原本心里就不痛快,徐莹居然还敢主动来撩拨她,于是索性放下脸色来冷冷一笑:“慎郡王妃,这是哪里?这是重华宫门口。你若呆在文德宫,谁会上门寻你不成?玉成郡主奉圣旨留居宫中,只该拜见太娘娘,娘娘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徐莹不可置信:“咱们是正经的妯娌,你居然帮着她?”

黛玉蹙眉:“这话更好笑了,谁又是不正经的妯娌?”

徐莹杏目圆睁:“你!你虽是太子妃,可从亲戚上论,我还是你的嫂子!”

身后小萝早就按捺不住了,脆生生开口道:“慎郡王妃,若不念在妯娌之情上,单你方才给太子妃娘娘行礼荒疏,如今又你啊我的不分尊卑,就是罪过。而且您如今站在重华宫跟前不走,只怕一会儿王嬷嬷就要来寻您了。”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一个容长脸的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走过来,因为脸拉着,所以显得更长了。

她先跟诸人见礼:“给太子妃娘娘请安,给玉成郡主请安。”然后转身面对徐莹福了福:“王妃,请您跟老奴回去吧。”

徐莹气的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再说,只能甩了袖子就走。

甄然奇道:“她不怕你,竟怕一个嬷嬷?”

没了路障,两人就继续往重华宫内走,黛玉点头道:“我又不能废掉她正妃的位置,她自然不怕我。”

这位王嬷嬷,是太上皇亲口命太后挑给慎郡王妃的教引嬷嬷,说是要重新教导她宫规言行,很是打了徐莹的脸面。

徐莹去太后娘娘跟前哭诉,太后边拨着香炉边轻描淡写道:“虽说皇家没有正妃侧妃调换身份的先例,但诸王府废正妃,侧妃掌事的例子却有许多。”

徐莹听完就不哭了,乖乖领走王嬷嬷,从此更畏惧太后如虎,连带着对黛玉也躲着走。今日要不是听闻甄然入宫,她也不会冲到重华宫来。

她日子过得不好,不知该怨谁,就只能谁都怨恨。

差点成了二皇子妃的甄然,更是她憎恶的对象。

她将二皇子对她所有的冷淡,都归结于他想要娶甄然不得,因而听说甄然要去和亲,徐莹比谁都快活,立马冲来重华宫奚落甄然。

重华宫内,周眀薇正坐着喝茶,见了黛玉就道:“还好,三姑娘只是心绪波动比较大,没什么大不妥。喝了安神药已经在西侧殿歇着了。”

探春今日也是经历了大起大落,当时脸色白的像一张纸,看着极为可怜。

皇上便命人将她送往重华宫,叫请个太医看看,又道贾家三姑娘亦有为国之心,等明日给些封赏再送出宫去。

黛玉便请了周眀薇来给探春瞧瞧。

甄然不等黛玉相让,就自己坐在桌前,开口也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黛玉颔首。

她与甄然见面寥寥,也说不上深知,但总觉得,甄然此次执意要去和亲,不会是为了一个“本该是甄家女儿去和亲。”

甄然转了转右手食指上一枚红宝珐琅戒指,轻声道:“我自然会跟你一一说明白。”她抬起头,眼睛望着黛玉,郑重其事:“只因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求太子殿下成全。”

周眀薇见两人要深谈,原本起身想走,甄然反而道:“请周太医也留下吧。”

众宫人鱼贯退了出去。

甄然先问黛玉:“太子妃娘娘,京中邸报是如何描述这次战败的?”

因是战败的不光彩事,邸报上也只寥寥几笔,黛玉不信甄然没亲眼看过,但还是复述了一遍。

甄然一字一顿冷道:“……东夷国攻入西夷皇城,诛杀西夷国皇室共两百七十六人,并我朝参军两人。参军两人,你瞧,他死在西夷国,竟然连名字都没有。”

黛玉在一团乱麻中抓住了线索。

甄然摘下自己手上的珐琅戒指,按了下一侧米粒大小的金属纽扣,戒指上的红宝石就弹开来,露出里面一张小像。

这样精巧的机括戒指,黛玉也有两个,跟西洋钟一样都是外国传进来的稀罕玩意儿。

以甄家之势,甄然有这样的戒指也不奇怪。

黛玉虽有却是从来不带的——宫廷里处处要谨慎,你的戒指能弹开,里面能藏东西,万一发生什么投毒案件岂不是说不清楚。

甄然戒指里只有一张小像,上面画了一个男子。小像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却如核舟微雕一般,画的惟妙惟肖,须发毕现: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手臂上站着一只鹰,横刀立马,英武非常。

甄然冰冷的目光,在触到男子画像时终于带了一点柔软之意。

“他叫韩韶,是我祖父出征时捡回来的孤儿,十三岁的时候就因武艺出众,做了我父亲的亲兵。”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十岁,哥哥胆子大,偷偷带着换了男装的我出门玩,他也只以为我是二房的小少爷,就认真替我牵着马。”

“我十一岁的时候,有官员给大伯父送了一只幼鹿,伯父见我喜欢就送了我。父亲见我很喜欢这只幼鹿,就恐丫鬟们照顾不好这鹿死了我难过,就在自己书房外面辟了一块地养着这鹿,让韩韶帮忙照看着,那时候他十六岁。”

“你不知道,那只雄鹿长大后生的漂亮极了,有那样威风凌凌的鹿角。”

“韩韶还带我看了他替父亲养的海东青,从前我只见过鹦鹉白鹤这样柔顺好看的鸟,从未见过目光凶冷,振翅时令人心惊胆颤的鹰。”

她的目光流露出黛玉从未见过的沉醉与欢喜。

“我喜欢雄鹿,喜欢雄鹰,也喜欢韩韶。”

像是最后一块拼图出现,黛玉终于将一切都联系起来。

彼时二皇子还能跟作为嫡子的辛泓承平分春色,太子之位鹿死谁手还不好说。于是京中不知多少人想做二皇子妃,偏偏甄然作为内定的二皇子妃进宫走流程,却做出一副冷漠高傲之色来,恨不得落选才好。

“人人都道我是因做不成皇子妃而丢脸,所以才跟着父亲去任上,其实我心里只有称心如意的。”

“娘亲瞧出了我的心意,又见做皇子妃之事不成,便婉转跟父亲说了。父亲想了几日,便带着韩韶与我一同上任去了,他虽未明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答应了的,带着韩韶,无非是想让他攒攒军功,来日才能名正言顺的娶我。”

甄然目光中流露笑意:“那时候我觉得,上天待我真好。爹娘不会拿我联姻,反而成全我的心意,哪有女儿家有这样的福气。”

“这两年来,韩韶在军中也格外用心,慢慢升到了参将。”

“直到西夷国向朝廷求援,父亲就对我说:这是白送的功劳,他准备带韩韶一起往西夷国去。经此一事,他便会上书举荐,给韩韶谋一个正经官职,毕竟我也十六岁了,再不议亲就晚了。”

“谁知我在府中等啊等,却等来了父亲被俘,韩韶身亡的消息。”

然而黛玉细看着,甄然现在的神色却已不见多少沉痛,想来这一月余,该痛的早已痛过了,如今只剩下消沉与麻木。

怪不得此次入宫,她只觉得甄然失魂少魄一般。

甄然看着黛玉,甚至还笑得出来:“所以,太子妃,这次和亲只应该我去。东夷国提出和亲之事,这是上天赏我的机会。”

黛玉与周眀薇对视一眼,皆生出不好的预感。

甄然的心性,怎么会愿意白白委身杀害心上人的东夷国国王,那她不惜忤逆甄贵太妃,也一心求去和亲,只怕不是为了缔结两国之好去的。

甄然将戒指扣上,重新带在指上:“我随父亲上任这些时日,也知道些外面的事。西夷国东夷国虽是岛上小国,却物产颇丰,珍珠、珠宝产量丰厚,尤其是珍贵的紫檀,听说这等入水不沉的上等紫檀,贵如黄金一般。我朝用的也多半是这两国贡上的。”

“可与其等人贡奉,不如将两国纳入国土予取予求不是吗?”

甄然唇角的笑无端带了兵戈杀伐气,这会子才能看出她亦是将门之女:“当然,若为了区区紫檀开战,这是赔本的买卖,皇上想必不肯。可若是东西夷国自己内乱起来,我朝能以极小的代价拿下两国,想必皇上也不会白白放过机会。”

黛玉声音沉了下来,直接道:“甄姑娘,我知道你恨东夷国,可太子曾与我说过这位国主,正是那种精韬钤,善骑射,鹰视狼顾,实力与野心并存的人。你想以和亲郡主的身份在东夷国立足都难,何况是干涉政局搅动内乱,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

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吕后武瞾的本事,就算有本事,也未必有这样大的气运。

甄然轻轻抚摸着戒指:“太子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不是无知内宅妇人,跟太子亦是琴瑟和鸣,才能无话不说——既如此,我倒更放心将请求太子之事托付给您转达了。”

她忽然看向周眀薇:“因此我才请周太医也留下。听闻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遇鸩,毒药凶猛且如暴病而亡一般不露痕迹。”

黛玉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微微一颤:“你疯了。再不露痕迹,你刚嫁过去,东夷国主就暴毙,怎么脱得了干系!”

甄然只继续看着惊呆的周眀薇:“周太医医术精到,既然接触过这方毒药,自然能配出,还请赠与我两颗。另外,我还想趁在宫里这几日,向您请教一番医理。我知道,救人的本事非一日之能功成,可这世上,从来是救人难,害人却简单。”

黛玉打断:“甄姑娘!”

甄然目光中是如刀锋一样雪亮的恨意,终于失态,胸口起伏不定厉声道:“是他该死!他该死!”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活了是吗?”

甄然作为和亲郡主过去,若非跟东夷国主同食同寝,对方怎么会放心吃用。

“东夷国畏惧我朝,虽说俘了南安郡王与父亲,但都对待如同上宾,当日却杀了韩韶与胡参将。”甄然语气坚定:“韩韶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想必是当日宴中发现了什么,所以迫使东夷国不得不杀了他,哪怕冒着得罪天/朝的风险也顾不上了。”

“所以他才不是邸报上所说那粗疏无能,延误军情的人!可是他是背着这个罪名死的。”甄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唯有两行泪水蜿蜒而下:“太子妃,你信我好不好,韩韶不是这样的人。在军中的时候,他负责转运粮草,整备甲仗,任何一件小事情他都事必躬亲,做的极好。他是个合格的参将,将来也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将军。”

“可现在他死了,背着延误军情以致战败的罪名死了。”甄然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他无父无母,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在乎他是不是死的身败名裂。”

“我不能看他死了都背着冤屈。”甄然起身郑重行大礼:“所以请太子将来为韩韶洗脱罪名。”

黛玉伸手扶住她。

甄然反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极大:“太子妃,我跟在父亲身边,对东夷国是了解的!东夷国王今年三十有五,本人是厉害,可下面的儿子最大才不过十岁,主少国疑。况且他虽然现在占领了西夷国,但两国是多少年的世仇,子民绝不可能朝夕就归顺,只要他一死,两国必然大乱,我朝拿下两国并不是难事!”

“太子的外祖与舅舅本就掌着福建水军,极通海上用兵之道。只需太子早向皇上请命,让钟侯爷坐镇浙江,只待来日东夷国主一死,就趁乱收了两国,便是太子一桩大功绩!”

“太子妃娘娘!皇后退居,贵妃地位愈重,如今太子虽是太子,但来日真能永葆安稳吗?请您为太子的地位考虑,替我转达此意!若是太子觉得我的计划不妥,那请他吩咐,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太子来日能够为韩韶正名,在本朝的国土上替他立一座衣冠冢。他在异乡死的尸骨无存,总要让他将来魂魄能够回到故乡。”

黛玉看着甄然努力说服自己的样子。

那个冷冷的孤傲的女子,如今却像是个疯狂的赌徒一般,不断摆着自己的筹码,想要挤上赌桌,以自己的性命翻盘。

黛玉喉咙间像是堵了个青梅:“甄姑娘……甄然!你冷静一点。”

甄然纷乱的话语这才戛然而止,放开了她的手臂,周眀薇上前看了看,黛玉的手臂上果然已经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甄然坐回椅子上,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抱歉。”

黛玉轻轻叹息:“你意已决,无论太子答不答应,你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是啊。”甄然的目光望着香炉里袅袅青烟:“只是太子如果不答应,没有说服皇上来日出兵东夷国,那么我私自毒杀东夷国主,就不再是舍身为国的功,而是破坏两国之好的过。”

“我一死也就罢了,只怕爹娘祖宗都要受我的牵连。爹娘待我这样好,我不忍。”

黛玉从她平淡的语气中,明白了她一心向死的意志。

甄然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如能折断一般,脸色白的近乎透明:“我曾盼着这一生与他生同衾死同穴,虽说如今是不能了,但我也不能叫他孤零零死在西夷国。”

黛玉沉默良久,直到宫人走进来回报,说是海山仙馆收拾妥当,玉成郡主可以随时去住后,黛玉才道:“我晚间会将此事说与太子,成与不成,明日告诉你。”

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疲倦。

甄然起身:“多谢太子妃。”

等走到门口,她却又转过头来:“太子妃,贾三姑娘在家里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见黛玉颔首,甄然就道:“那还请太子妃将她请出来,让我稍作弥补。毕竟此事将她也牵扯了进来。她的生父嫡母既然能拿她来讨好南安郡王府和甄家,想必是对她无甚情分,此时若见她一无所成的回去,说不定要迁怒她。”

黛玉心道:不是说不定,是肯定会。

探春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宽阔的床上,六神无主,觉得自己好似一只海上孤舟。

今日进宫前,她原以为从此后再见不到贾家人,索性就将从前不敢说的话都说了个遍。

其中包括:直接拒绝薛姨妈让她替宝钗在御前说话的要求,表示要给女儿挣前程请自己赤膊上阵;对王夫人斥责她害的宝玉非要出家的话,抬头挺胸反驳道二哥哥是为了消除太太的孽障才要出家;对贾政则是横眉冷对讥讽了一句,用女儿换来的官职,不知父亲心里可舒坦;另外还对哭着的赵姨娘道,你也不必哭,全当我死了。

一圈狠话撂完,探春前所未有的舒心畅意,正准备抖擞精神迎接新的生活,结果晴天一个霹雳,告诉她不必做和亲郡主了,回家去吧。

她没当场晕过去都是心理素质好的。

这就好比以为拿到了毕业证书,然后跟校长班主任放过了狠话,结果回头一看,搞错了,自己还得留级两年一样。

探春绝望了:这样回家去,还不知要受怎样的刁难磋磨,只怕小命都悬了。

她见到黛玉的时候,忍不住涕泪俱下:“林姐姐……”见甄然坐在一旁,一身郡主服制,终于忍不住抱怨道:“甄姑娘若早想去和亲,何必叫家人闹这样一出,将我置于何地呢。”

甄然对她略欠身:“抱歉。”

毕竟她的意见并不在甄贵太妃的考量里,甄贵太妃只在意甄家的名声,要甄家女儿不去和亲,并不会考虑甄然本人的意愿。

探春呜呜哭泣:“事到如今,我是没脸见人了。林姐姐但凡可怜我,就赏我个恩典,叫我出家算了。”

与其此事不成,她不得不回去面对一众比陌生人还不如的亲人,还真不如让她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甄然道:“我这里有一桩婚事,贾三姑娘看看成不成。”

探春泪眼朦胧望着甄然。

“战败之事一出,贵太妃就在京中迅速为我说定了一门亲事,虽未更换庚帖,但与对方亲长已经说定。是镇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的嫡幼子牛清滨,今年十八岁。”

探春语气发涩:“镇国公府的嫡子,我不成的。”

这跟甄然是门当户对,对她来说却是实打实的高攀。

甄然摇头:“仓促之下,哪里能找到好的婚事,这位牛少爷之所以出身名门,十八岁还未说亲,正是因为他本人无心仕途不说,还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听说对屋里的通房丫鬟都极好,甚至已经有一个开脸做了姨娘生下了庶长子。”

“按理说,咱们这些人家,虽然也会安排通房,但极少有提前诞下子嗣的,听说当日牛夫人也要将这妾室处理了,只是这位牛少爷哭的闹得肝肠寸断只是不许,才不得已留了下来。因此他的亲事也就难了。”

“若非我家出了这样的事,甄贵太妃也不肯跟牛家说亲的。”甄然将所知之事一一说来:“所以,这门亲事算不得好,夫君满屋子宠妾,又不思前程。贾三姑娘若是嫁过去,又不似我总有甄家撑腰,只怕更艰难些。”

探春越听越认真,眼泪也收住了。

按理说女儿家听到婚事,应该害羞避开,可探春现在都被逼到悬崖了,哪里还在乎这个。

她想了想,坚定点头:“我愿意。”

见黛玉嘴唇微动,探春生怕黛玉要拦着,连忙道:“林姐姐,我已得罪死了太太,若这样回府,将来指不定被太太指到什么人家去!这位牛少爷虽有诸多不是,但只看他能豁出去护着一屋子丫鬟妾室,就知道是个重情心软的人,我嫁过去好生用心,说不得还是一条生路。只是……”她担忧地望向甄然:“能成吗?”

甄然点头:“作为和亲公主,太后娘娘想必会单独训诫我一二,我会为你提出此事,请太后成全。毕竟你此番有着主动为国和亲的名声,进宫却闹了一场乌龙,太后会格外施恩安抚的。”

何况牛家这门亲事,本也算不上什么好的。

黛玉看着甄然认真安排此事的样子,心中却越发沉坠苦涩:她是真的一心求死,所以才一点人情纠葛都不肯欠下。

走也要干净清白的走。

三日后,玉成郡主奉圣旨随双夷国使臣回国。

太后赐下玉如意并亲手为其盖上盖头,而太子妃更亲自将身穿嫁衣的玉成郡主送上轿子,且一路送嫁出宫。

甄然并没有等到已经在赴京途中的祖母与母亲。

“再见也不过彼此伤心,还不如不见的好。”

黛玉也曾问过甄然,这样决绝舍父母而为情就死,又如何忍心。

甄然沉默片刻道:“如果他死在别的战场上,我未必能舍下父母求死。可这次是我父亲战败被俘,和亲的本该就是我。我只是在一死和委身仇敌苟活中做选择而已。”

言尽于此。

是日,黛玉在后宫送嫁,辛泓承作为太子,在前朝送别使臣,可谓是给足了双夷国脸面。双夷国使臣激动万分,再三拜谢,深感天/朝对玉成郡主的重视,对双夷国的重视。

更代表新任双夷国国主再三表示,举国上下定会将这位玉成郡主奉为一国之母,终生礼敬。

而皇上这里点头微笑送走了使臣,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其实早已一封密旨发往福建,将钟侯爷火速调任浙江。

辛泓承从黛玉那里听了甄然的话,思虑了一夜,次日便单独回禀了皇上。

果然,皇上对能以小代价拿下两个物产丰富的附属国甚为感兴趣,命吴太医将数种禁宫秘药交给甄然,包括但不限于毒药。

皇上对甄然愿意为国献身的精神表达了高度的赞扬,同时亲口允诺她,来日功成,就将此次甄应奇的罪名一笔勾销,并为韩韶立衣冠冢,赏武将谥号,赐忠毅将军之名。

甄然叩谢圣恩,领命而去。

后宫。

玉成郡主的喜轿到了顺贞门,黛玉就不能送了。再往前,便出了后宫的范围。

顺贞门前,黛玉下了辇轿。

甄然的大红喜轿掀开半边帘子,她毫不在意的将自己的盖头掀起,浑然不管随行女官急的掉汗:“郡主,郡主,不能掀盖头啊。”

甄然理也不理,只看着黛玉,似有话要托付,却终于没开口。

该说的话早已说尽,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安天命。

她最终只是对着黛玉笑了笑就撂下了大红缎帘,盛妆之下,笑容格外鲜妍明媚。

周眀薇在海山仙馆门前等着黛玉。

甄然临走前拜托黛玉:“我在这里留了一些物件,请太子妃娘娘帮忙,将这些放到他的衣冠冢中便可。”

韩韶的墓碑上,终究不可能刻上一位与他毫无关系的和亲郡主姓名,能有两人衣物合葬,已然是天幸。

“我陪你一同进去。”周眀薇深知黛玉这几日心绪极差,不过是强撑着料理甄然和亲之事,就不放心她自己来收拾甄然的‘遗物’。

一进内室的门,便见架子上挂着一件鲜红的嫁衣。

与今日甄然身上穿的内务府赶制的金线嫁衣不同,这件少了些华丽,却是甄然这两年来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欢喜。

床上还整整齐齐叠着两件家常的冬衣和夏裙,并荷包扇套香囊手帕等物俱全。

最上面搁着甄然当年亲手穿过的鹿首图样的珠钗。

周眀薇从桌前拿起一页纸:“她只留了这一句话。”

黛玉走过去看,洒金梅花签上是工整的瘦金体,笔迹瘦硬如屈铁断金,上面写着一句词:“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黛玉知周眀薇向来不看诗词,忍着眼底的湿热道:“这是稼轩居士的词,上半阙‘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写了和亲的昭君,与退居长门陈阿娇陈皇后。”

“可是周姐姐,你看甄然她,心气多高啊。明明自己也做了和亲郡主,却偏不肯以女子自比,只将自己比作送别苏武的李陵将军。”黛玉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些字迹,喃喃道:“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故人长绝。这里的东西,都是留给逝者的,唯有这句话,是留给活着的人。”

黛玉抬眼望去,眼前一片鲜红,嫁衣如烈火。

她垂眸,无声无息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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