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早朝。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七日贸易刚结束,奏本就上了一堆。诸为臣工纷纷表达真知灼见,让朕目不暇接。”
朱棣面带微笑,望着御桌上一堆堆的奏本,感叹道。
“为官者, 居其位而无其言,君子耻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是为臣者的本分。现在咱们说七日贸易,谁有感悟,皆可以直抒胸臆,大明不以言获罪。”
他说到这里, 目光落在朱高煦身上, 接着道:“太子,你先说。”
“是,父皇。”
朱高煦躬身道。
“本朝在京师开贸易先河,番商们自然喜不自禁,许多番商直后悔运来的货物太少。因为这样一来,从我大明运回去的丝绸与瓷器也就少了。尽管如此,那些番商的船上还是装满了丝绸、瓷器等货物。”
“海外番商把货卖掉换成了钱,又拿钱从大明商人手中购买丝绸、茶叶、瓷器,大明商人也赚到了钱,可谓是互惠互利。”
“此外,那些诸国贡使所带的私人货物也都有收益。”
朱棣接话道:“贡使赚钱,于公于私,都不虚此行。”
朱高煦知道,后世现代国家的实力,以财政为首要,有了钱,才能发展军事、开启基建。
“还有,儿臣赦淇侯管家无罪,朝中大臣得知之后, 看见了机会, 纷纷效仿淇侯的做法,让家人将折俸的番货,拿到市场上去抛售,眼下只有极少数人还在观望,怕沾上铜臭味。”
朱棣颔首道:“此事你做得对。”
随后,他望向文官班序队伍里靠近殿门的内阁顾问胡广,问道:“胡广,你在举薪司提领的番货也卖掉了么?”
“没有。”
胡广躬身道。
朱棣问道:“是怕背上贪财逐利的恶名?”
“陛下,如今臣工们抛售番货如火如荼,价格一路上涨,微臣想看看再说,等到奇货可居,微臣定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胡广恭声道。
“没看出来,你这位内阁顾问,还是个精明的商贾。”
朱棣抚须笑道:“番货折俸,看来是件好事。”
接着,他的目光落到淇侯丘福脸上,点头道:“淇侯,你怎么看?”
丘福躬身道:“陛下, 臣前些天随太子殿下亲眼看见会同馆前的市场上, 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京城的几座城门口,全是运送番货的大车和骡马,估计再有半个月,大明各个布政司的街头巷尾,也都有番货可卖了。”
“说的好啊!百业兴,国运正。百姓富足,天下太平。所谓盛世,追求的就是这个结果。郑和不仅带回来了番货,还带回来了大明的繁荣。”
朱棣开怀笑道。
“陛下,臣有一请求。”
左副都御史陈瑛出列躬身道。
朱棣继位之后,北平按察使陈瑛被任命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作为左都御史暴昭的副手。
“说。”
朱棣朗声道。
“七日贸易如火如荼,微臣所领的番货早已销售一空,能不能把明年的俸禄也折成番货,提前支付给臣等。”
陈瑛恭声道。
朱棣问道:“你想借七日贸易,再赚上一笔?”
陈瑛答道:“不是赚上一笔,是狠赚一笔。”
朱棣笑道:“哈哈,这个狠字用得好啊!朕准了!”
他说完这话,环视堂上众臣,问道:“还有谁也想提前支取折俸的番货?”
“臣愿意。”
胡广第一个站出来躬身道。
“臣愿意。”
内阁顾问金幼孜随后出列道。
“臣愿意。”
大理寺正卿吕震也站了出来,躬身道。
紧接着,朝堂之上陆续站出来六成的官员,皆表示了想要提前领取折俸番货的意愿。
朱棣大手一挥,道:“准了,朕让你们都发点财。”
“臣等谢陛下隆恩!”
出列的官员纷纷作揖行礼道。
一时间,朝堂上君臣相得益彰。
待此事告一段落,诸臣退回班序。
朱棣环视堂上众臣,问道:“谁还有事要奏?”
“陛下,臣有事启奏。”
方孝孺终于抓到机会,躬身出列,作揖行礼道。
“讲。”
朱棣抚须道。
方孝孺自洪武三十一年入阁之后,虽身兼数职,却做事勤勉,任劳任怨。
在朱棣推行科举革新之事方面,他积极配合,因为他认为这是太祖高皇帝生前定下的国策,身为臣子,不该反对。
在朱棣推行开海之策,派遣郑和率领大明船队出海巡洋之时,他也没有反对,因为有起居注证明太祖高皇帝确实同意解除禁海令,朱棣开海并没有违反祖制。
至于设立金陵女馆,是为了女德教化,他没有理由反对。
朝廷设置皇家银行、户部商行、惠民医馆、惠民工建局等衙门,都是显而易见的利国利民之政,他更没有理由反对,甚至全力支持。
再加上这两年,朱棣推行赋税改革,用一条鞭法把繁杂的苛捐杂役归于税银,又颁布永不加赋的旨意,甚至摊丁入亩,彻底把数千年来压在百姓身上的人头税给消灭掉了。
诸如此类的善政,让方孝孺打心眼里认可了朱棣是一位千年难遇的治世明君。
因此,他对朱棣可谓是忠心耿耿,心甘情愿的为永乐朝的新政奔波劳碌,毫无怨言。
可是,随着七天贸易一开,大明京师出现了许多乱象。
方孝孺曾写《指喻》一文,以“拇病为戒”,指出“天下之事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劝喻人们要防患于未然。
正因为他心存这种防患于未然,居安思危的想法,所以才会从七天贸易、从秦淮河乱象,看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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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方孝孺下定决心,哪怕惹得朱棣龙颜大怒,也要发言劝上一劝。
“陛下,臣听说钟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几个挺好的儿女,原来本本分分的,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可现在都跑到会同馆或秦淮河边,乐得去赚钱,把一个生病的老娘扔在家中。”
方孝孺说完这句话,朱棣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道听途说不一定为真,可微臣昨日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让臣感到了莫大的恐慌。”
朱棣沉默不语,静待方孝孺下文。
于是,方孝孺把他昨夜在秦淮河畔的所见所闻,包括雅量斋商铺老板关着门做生意,以及他在商铺购笔时偶遇妖艳女之事,皆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
他说到最后,激动的呵斥道:“这好好的京城,都被番人搅合乱了。如今很多人都只认银钱,不要廉耻了,真是纲常尽失,伦理丧尽!”
丘福义愤填膺道:“陛下,臣奏请把秦淮河封了,看谁还敢在那里胡闹,真反了不成?”
朱棣没有理会丘福所言,而是沉默思考着对策。
方孝孺道:“秦淮河上的花船虽说尚有历史渊源,但数日之内,有增无减,恰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有的官吏公然出入青楼,他们不仅损了自己的清德,更致国体于不顾,这恐怕是陛下不想看到的吧?”
他口中“有的官吏”就包括此时站在朝堂上的刑部刘主事。
刘主事自知行迹败露,逃避无法解决问题,甚至会惹得朱棣一怒之下赐死他以震慑其他人。
他在权衡之后,战战兢兢的出列,屈膝跪下,以额头触地道:“臣身为刑部主事,却公然出入青楼,有失体统,叩请陛下治罪。”
“来人,给朕去掉他的官服、官帽。”
朱棣沉着脸道:“既然你有失为官者的体统,那这官也别做了!”
“谢吾皇开恩!”
刑部刘主事是真害怕朱棣赐他一把宝剑,让他自裁谢罪,此时听到朱棣所言,如听天籁之音,当即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高呼谢恩。
“世风日下,泥沙具起,晴朗的秦淮河上昏天黑地,狎昵之声不绝于耳,良家妇女不敢上街,闺阁之女关窗闭户,良善小民受此诱惑,竟也自甘堕落,举债买欢,闹得是妻离子散,鸡飞狗跳。”
方孝孺再次说道:“陛下,这一切之根由,皆在于大明船队带回来的奢靡之风,郑太监带回来的海外番人!”
就在这时,户部尚书郁新出列道:“陛下,会同馆的各国贡使加随从,不下于千人,每日耗费的银圆不少千两,他们乐不思蜀,归程不定。长此下去,朝廷不堪其负。”
“再者,一些使臣及番商,不守国礼,不知自重,仰仗着手里的番货,日夜酗酒,败我善俗,小洞不堵必酿大患,此已深为我朝野所痛愤。”
“臣斗胆禀奏陛下,赶紧打发他们回国吧,省去靡费,清理民风。”
朱棣面无表情道:“打开窗户,蚊蝇扑面,踏入水里,泥沙泛起。你等除了横加指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面对永乐皇帝的问题,堂上众臣皆沉默。
众臣之中的大多数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凡事都有利有弊,不能因为有人吃饭被噎死,就吓得不敢吃饭了吧?
方孝孺说的秦淮河乱象之事,虽是事实,但一样得辩证的看待,需要权衡利弊之后,才好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故而,他们眼下也拿不出合理的解决办法。
“谁还有话说?”
朱棣带着一丝怒意问道。
“父皇,脂粉业自古有之,千年未绝,洪武朝也没有绝过,算是百业之中的一行。儿臣认为,对此不值得大惊小怪。”
赵王朱高燧躬身出列道:“再说了,眼前的这一切,不正说明老百姓手里有了钱,温饱才思淫,若是饿着肚皮,讨饭还来不及。”
“盛世自然有盛世的活法,歌舞升平,那才叫太平盛世!”
“眼下要紧的事,应该向他们课以重税,不能让他们把钱都给赚了,要让银子往国库里流。”
方孝孺接话道:“秦淮河乃京师繁华之地,乃大明的脸面,更为天下人所瞩目。再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必然助长骄奢淫靡之风。”
朱高燧不屑道:“几条花船,几个纨绔子弟,就能成为社稷之患?儿臣就不信,这些浪荡鼠辈,还能反了天不成!”
方孝孺道:“有钱而无德,何谈盛世?”
朱高燧反驳道:“饿着肚子守清德,难道就是盛世?”
此话一出,堂上随后又陷入了寂静。
朱棣望向朱高煦,轻声问道:“太子,你怎么看?”
“父皇。”
朱高煦躬身道:“儿臣认为,秦淮乱象,虽然与船队归来无关,但京师重地,必肃纲纪。”
朱棣暗喜,朱高煦果然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高声道:“教化明,则民风正,礼乐盛,则天下兴。秦淮河上的风化定要整治,长此以往,误国害民。”
“太子,秦淮河风化之治,朕交给你与郑和,不能打不能杀,半个月之内,要见到成效。否则,拿你与郑和是问!”
“儿臣领旨!”
朱高煦躬身作揖道。
远处,站在角门边的郑和,在听到朱棣所言之后,也立即躬身行礼道:“微臣领旨!”
“退朝。”
朱棣站起身,大手一挥道。
散朝后。
三三两两的官员,相互结成队,纷纷低声议论着。
内阁七位顾问自然而然的结成了一群。
解缙感叹道:“郑太监眼下已成众矢之的,陛下却又让他辅佐太子处理秦淮乱象,等于是把他放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黄淮接话道:“那些番人是郑太监带回来的,让他负责此事,是应该的。”
方孝孺、杨荣、杨士奇沉默不语。
胡广道:“既要清静秦淮河,又要平复臣民之怨,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实话实话,在下到目前仍没有想出合理的解决办法。”
金幼孜却道:“郑太监出海一趟,开阔了眼界,经历了许多事情,他应该能想出法子。就算他没有办法,太子殿下有圣君之象,岂能想不出对策?”
内阁七位顾问之中,方孝孺的年纪最大,而今四十五岁,年纪最小的是杨荣,今年三十岁。
方孝孺入阁之后,深得朱棣器重,很快就成了内阁第一人。
解缙、黄淮、胡广、金幼孜四人发表观点之后,与杨士奇、杨荣一起把目光投向了众人之中最年长的方孝孺。
方孝孺作为一代鸿儒,精通儒学真义,虽然他有时也会意气用事,显得不识时务。
但他并非像后世影视剧里演绎的那样是个迂腐之人,恰恰相反,他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把孔圣人作为榜样,对待朋友与同僚是友善宽仁,彬彬有礼的。
他之所以非要在朝堂上讲述秦淮河乱象,是因为他忠于朱棣,深爱着大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为臣者的本分。
此时,方孝孺察觉到其余几人都在等他发表意见,便没有再说类似朝堂上的刺耳之言,而是委婉的道:“既要清静秦淮河,又要平复臣民之怨,这是非常困难的事。眼下,我也没有想到好的方略。”
说到这里,他环视众人道:“各位,我等身为臣子,不妨回去后都想一想,看看能否想到一些好的法子,以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