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傍晚。
太阳即将落山。
京师。
皇城。
武英殿。
李兴躬身入殿禀告道:“陛下,户部郁老尚书来了。”
“扶他进来。”
朱棣吩咐道。
侍立在他右下方的内阁顾问黄淮,很有眼力劲的走下台阶,疾步行至殿外,与李兴一左一右搀扶住郁新。
“老臣拜见陛下。”
郁新在李、黄二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弯腰道。
“免礼, 赐座。”
朱棣拿着一道奏本,走下台阶,同时说道。
“陛下皇恩浩荡,老臣感激不尽。”
郁新缓缓坐下。
朱棣行至郁新对面坐下,轻声问道:“老尚书是来禀告安南运粮之事么?”
郁新恭声道:“陛下,昨日有信使快马来报,从太仓运出去的三万石粮食,已抵达泉州,十日之内, 便可运至安南。”
“嗯。”朱棣点头道。
郁新补充道:“陛下,太子殿下从皇家银行拨出三十万两银圆,也会随粮船一起运到。”
朱棣沉声道:“此事朕知晓。”
“陛下。”
郁新因年老而混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抹沉重的担忧之色,重重的道:“老臣担心这些钱的去向。”
他清廉一生,最恨的就是有官员浪费粮食或中饱私囊,所以朱元璋在位的时候,与他很对脾气。
洪武十七年,朝廷正式确立以科举取士之制的时候,郁新还在凤阳教书。
等他在洪武二十一年考中进士时,已经四十九岁了!
这里并没有夸张,在唐朝,四、五十岁时考中进士的人比较多,三十岁以前能中进士的皆是可造之材。
所以有句谚语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即便是在历史上的明朝, 一般考中进士的人, 其平均年龄也在三十到四十之间。
由于郁新老成持重, 之后历任中书舍人、翰林、侍讲。
又因其相貌雄伟、声音洪亮、威仪整齐, 朱元璋特别为其赐名“新”,授予户部度支主事,后升为北平部郎中,进阶奉议大夫。
三年后,朱元璋破格提拔郁新为嘉议大夫、户部右侍郎。
朱元璋曾问他天下户口田赋之数,以及地理险易情况,他皆应答无遗。
他考察期满之后,被擢升为户部尚书、资善大夫。
当时亲王每年的禄米是五万石,郁新上奏建议朱元璋给亲王的俸米减去五分之四,并同时规定了郡王以下宗室的禄米数额。
而这些建议,一向护犊子疼爱子孙的朱元璋都应允了!
由此可见,老朱对郁新的赏识,并不是浮在面子上。
朱棣看着年近古稀的郁新,郑重的承诺道:“老尚书放心,若有人敢侵吞这笔钱里的一分一毫,朕会把他凌迟处死!情节严重者,满门抄斩!”
随后,他向黄淮吩咐道:“宗豫,你现在就去拟一道圣旨,告诉交趾都司署衙, 这些钱,他们衙门一两都不能动,全部由交趾移民司为移民修建房屋、置办农具、购买耕牛牲畜等用。”
郁新立即补充道:“陛下,太子殿下曾与臣言,移民刚迁入新居地,上无片瓦,下无寸地,难以生存。因此,殿下建议凡是交趾移民,当依照西北与北方移民的旧例,每人给粮一百斤,给地十五亩,以后新去的移民,也都照此办理。”
朱棣毫不犹豫道:“准了。”
他侧目看向黄淮,道:“把这一条也加进去。”
“微臣领命。”黄淮躬身道。
郁新面露喜色道:“陛下英明。”
“老尚书,太子建议朝廷沿着安南与云南、广西边陲的移民路线,建立驿站,并注重移民路上的防护事务,毕竟南方瘴气丛生,蛇虫众多,山贼野寇也不少。”
朱棣目送黄淮离开后,看着郁新说道。
“陛下,诚意伯巡查交趾,发现了移民之事上的不少纰漏,朝廷之前下旨是让历城侯派兵护送,而不是押送。如此,交趾移民暴乱,也在情理之中了。”
郁新抚须道:“移民司接手移民事务后,此等弊端便可一扫而空,太子殿下建议修建驿站,既可以让移民百姓得到休息,又可以打通大明本土与安南的商道。”
“届时,无需朝廷下旨鼓励,只需数月,各个驿站周边,便会自动聚集一批出售饭食等生活消耗品的商贩。假以时日,那些亲近朝廷,心慕中国的安南富商豪绅,便可以经由这条商路来到大明。”
“如此一来,不需要三年,最多两年,交趾都司即可大治,陛下郡县安南的意图便可实现。”
朱棣没有郁新想的这么乐观,他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待第一批因受灾而迁移至安南的三万百姓安定下来之后,朝廷此后还会陆续从内地迁移百姓至交趾都司。”
“为了确保移民在交趾定居之后的民俗习性,仍以华夏原本民俗习性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朕决定一个村镇一个村镇的整体搬移。”
“陛下,村镇整体搬移,怕是不妥吧?”
郁新担忧道。
朱棣解释道:“具体以抽签的方式,从一个大的村、镇中的各行各业抽选人口,如此便相当于村镇的整体搬移。”
“陛下英明,这样一来,移民相互之间仍有熟人,他们到了交趾都司之后,不需要花太多时间,便可以很快形成小型的包含了食铺、客栈、医馆、药店、学塾等各行各业的村镇。”
郁新脸上忧郁之色顿时消失道。
“当然,抽签选择移民时,会面临各种问题,比如被抽中者乃家中独子,或行动不便,该如何协商?若是被抽中者非家中独子,需要分家,那此人的家产又该如何与其兄弟分割?”
朱棣看着郁新道:“老尚书,此类复杂的问题,皆需要移民司的官员权衡利弊,耐心劝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需要借助官兵的威慑,否则移民交趾的千秋功业不仅难以完成,反而会惹得民怨沸腾。”
“老臣明白。”
郁新缓缓起身,拱手道:“陛下放心,老臣回到户部衙门便召集堂下众官拟出一个章程,然后呈给陛下过目。待陛下批准之后,臣会以户部行文通传各地移民司。”
“好。”
朱棣颔首道:“李兴,送老尚书回户部,用轿子。”
“陛下,这使不得呀!”
郁新急忙摆手道:“陛下不能为了老臣乱了规矩。”
“朕这不算乱规矩。”
朱棣站起身,亲自搀扶着郁新道:“老尚书,你是我大明的两朝元老重臣,从洪武二十四年到现在永乐四年,为朝廷度支之事操劳了整整十二年,朕特准你在皇城里乘轿子,有何不可?”
“陛下待老臣如此隆恩,臣无以为报,唯有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郁新固执的弯下腰,郑重的作揖行礼道。
朱棣连忙扶起郁新,同时见到后者的眼眶之中有泪水在打转。
“老臣告退。”
郁新拱手道。
“李兴,照顾好老尚书。”
朱棣着重提醒道:“注意上下轿子。”
“奴婢领旨。”
李兴躬身领命道。
朱棣亲自送郁新出了武英殿,然后对门口的宦官昌盛吩咐道:“你去偏殿,把等待多时的一众南征将士都领过来,朕要召见他们。”
“奴婢领命。”
昌盛躬身道。
次日。
小雨。
早朝。
奉天殿。
朱棣升座,在接受众臣朝拜之后,高声道:“太子,宣读朕的封赏诏书。”
两名礼官一左一右,从东西两边角门边躬身疾步行至文武百官之前。
左边那位礼官手中抱着一卷厚厚的圣旨,在太子朱高煦应声走到台前之后,连忙与右边的礼官合力缓缓展开圣旨。
于是,朱高煦开始朗声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祗奉皇图,恪遵成宪,弘敷至化,期四海之乐,康永保太和,俾万物之咸,遂夙夜兢业,弗敢怠遑。仰惟皇考太祖高皇帝混一天下,怀柔远人,安南陈日煃慕义向风,率先职贡,遂封为安南王者,世有其土,比者贼臣黎季犛及子苍弑其国主,戕及阖家,毒痛生民,怨声载路,诡易姓名为胡一元,隐蔽其实,诡称陈甥,言陈氏绝嗣,请求袭爵。”
“朕念国人无统听,允其所云,而其幸成奸谋,之后肆无忌惮,自谓圣优三皇,德高五帝,以文武为不足,法周孔为不足,僭国号曰大虞,纪年元圣,自称两宫皇帝,冒用朝廷礼仪。贼臣黎季犛招纳逋逃,阳奉正朔,觊觎南诏,窥伺广西,据思明府之数州,侵宁远州之七寨,掳其子女,殴其人民,欺占城孱弱,夺其土疆,逼与章服,要其贡赋。”
“朕累使晓谕,怙恶弗悛,安南王孙奔窜来诉,黎贼谬陈,诚款请迎君之,乃伏兵要杀于途,拒辱朝使。朕又遣人赐占城礼物,黎贼又却使臣而夺之,蠢兹凶竖,积恶如山,四海之所不容,神人之所愤怒,兴言至此,衋然伤怀,寔不得已是用兴师期,伐罪吊民,将兴灭而继绝。”
“赖天地宗社默相,将士用命,兵威所至,咸以削平,生擒逆贼黎季犛父子及其伪官,绥辑善良,抚纳降附,秋毫无犯,市肆不惊,捷音来闻,良深喜奖!昔宋元之时,安南逆命兴兵讨之,皆无成绩,今之此举,实逾古人,盛名伟烈,传之百世,兹封赏南征有功将士,具体封赏如下——”
“升南征主将征夷大将军历城侯盛庸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历城县公(三等公),食禄三千五百石,子孙世世承袭,赏银圆四千两,云锦四十匹,金钞一万圆。”
今日站在勋臣武官班序之首的盛庸,当即躬身出列,屈膝跪下,准备领旨。
朱高煦接着宣读道:“升南征副将征夷左副将军西平侯沐晟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黔县公(三等公),食禄三千五百石,子孙世世承袭,赏银圆四千两,云锦四十匹,金钞一万圆。”
“封南征副将征夷右副将军张辅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新城县侯(二等侯),食禄二千五石,子孙世世承袭,赏银圆三千五十两,云锦三十匹,金钞六千圆。”
“封南征左参将李彬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右军都督同知丰城亭侯(三等候),食禄二千石,子孙世世承袭,赏银圆三千两,云锦三十匹,金钞五千圆。”
“封南征右参将陈旭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云阳亭伯(二等伯),食禄一千石,子孙世世承袭,赏银圆三千两,云锦三十匹,金钞四千圆。”
“封南征横海将军徐祥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兴安乡伯(三等伯),食禄五百石,子孙世世承袭,赏银圆两千两,云锦十匹,金钞三千圆。”
“封南征骠骑将军徐理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武康乡伯(三等伯),食禄五百石,子孙世世承袭,赏银圆两千两,云锦十匹,金钞三千圆。”
被点到名字的沐晟、徐祥、徐理也紧随其后,躬身出列,走到盛庸身后跪下。
由于张辅、李彬、陈旭等将领还在交趾主持军务,此次并没有回京,所以眼下不在朝堂上。
朱高煦吞了口唾沫,最后宣读道:“以上升赏封爵者,各赐冠服给诰券。其余南征将士人等论功高下,一体升赏。钦此。”
“臣等领旨,叩谢陛下圣恩!”
升赏完毕,朱棣望着众将,朗声道:“人君秉至公,行爵赏,无容私意,今以天下之财,赏天下之功,虽赐赉有限,而爵禄无穷,然继今能益懋公勤,朕不吝于报赉,尔等勉之。”
“尔等前劳,朕或知有未尽论报之际,轻重失宜,其即面陈,必使归于至当,若不自陈而退有后言,或至怨怼甚,不可也。”
“今安南已定,君臣相与共保富贵,朕不可居安忘危,尔等亦不可恃功骄惰,但常念前劳图保名节,斯福泽延于子孙,功名播于永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