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寺。
后山禁院。
禅房内。
道衍和尚听了朱棣讲述的烦恼,左手落下一枚黑色棋子,右手抚须道:“众使者来这一招,分明是向陛下保王景弘,可见王景弘在海外影响不小啊!”
“其实朕也知道王景弘并无大过,但他不该袒护亚烈, 朕怕人心不稳。”
朱棣按下一枚白色棋子,随后发现再走几步就会成为和棋,于是不耐烦的道:“又是和棋,不下了。少师,陪朕出去走走。”
片刻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院子里的凉亭下。
道衍和尚左手拨弄着檀木佛珠,右手抚须道:“使者保王景弘, 自有他们的一番道理。一是大明船队的确造福各国, 二是担心陛下换了国使, 因此改变国策,为了他们的利益不受损,才不得不出此计策。”
“朕巡洋出海,为的是国强民富,和睦友邦。”
朱棣颇为无奈的说道:“可现在却闹得有些鸡犬不宁。”
“陛下且消消气,如今这个局面,乃是大明恩威四海所必须经历的考验,办不好的话,开海之成果恐怕将消失殆尽。”
道衍和尚劝慰道:“反过来说,若办好了,大明开海之举,从此之后,将会打开一片新天地。”
朱棣沉声道:“高煦建议朕将亚烈拘押在大明,然后从锡兰山国王室之中选择一位贤者为锡兰山王,少师觉得此策如何?”
道衍和尚眼前一亮,惊讶道:“太子真这样说?”
“这是自然,朕可是一言九鼎!”
朱棣对道衍和尚的吃惊不太理解, 忍不住问道:“少师如此反应, 却是为何?”
道衍和尚面露喜色,道:“老衲要恭喜陛下啊!”
朱棣扫荡漠北,平定西域这两件大喜事,道衍和尚已经恭喜过了。
老和尚甚至毫不吝啬的夸赞朱棣凭下西洋、平西域、荡漠北之功,已经超越汉武帝与唐太宗。
因此,朱棣见道衍面露喜色,更加奇怪的问道:“少师究竟想说什么?”
“太子所献之策,内含王霸之道,实在是处置亚烈与锡兰山一事的上上之策!”
道衍和尚解释道:“锡兰山相比之大明,自然是海外弹丸小国。可其国却能在短短数日聚兵五万,更是纵横孔雀海多年,掠夺来往商船,而未尝一败。而今我大明两千名将士,败其万军,夺其都城,俘其国王。”
“若依太子之策,拘废旧王,另立新王。废立之举为霸道, 兴灭继绝为王道。岂不是王霸并用?”
朱棣听着听着脸上也浮现了毫不掩饰的喜色, 下意识抚须道:“朕也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高煦能成长到如此地步,竟然会用王霸之术了。”
次日。
早朝。
奉天殿。
“来啊,宣读郡县西域诏!”
朱棣端坐在金台龙椅之上,大手一挥,高声道。
两名礼官一左一右,分别从东西两个角门下走出来,躬身疾步来到大殿丹陛下的中间。
礼部尚书郑赐躬身出列,手持一卷厚厚的明黄色诏书,来到两名礼官中间,开始宣读长达数米的诏书。
“朕祗奉皇图,恪遵成宪,弘敷至化,期四海之乐,康永保太和,俾万物之咸,遂夙夜兢业,弗敢怠遑,仰惟皇考太祖高皇帝混一天下,怀柔远人。”
“逆贼忽歹达,弑杀亦力把里汗王,侵占大明国土,蠢兹凶竖,积恶如山,四海之所不容,神人之所愤怒,朕不得已兴师,期伐罪吊民,将兴灭而继绝。”
“乃命总兵官征西大将军西宁侯宋晟等率师二十万讨之,深入逆境,桓桓虎旅,威若雷霆,业业凶徒,势如拉朽,三百万之众,须臾而尽,四千里之国次第皆平。其国之官吏耆老人等咸称沙迷查干王室苗裔皆为忽贼杀戮已尽,无可继承,又称西域本为中国郡县,沦污夷习,及兹有年,今兹扫荡污秽,愿复古郡县与民更新。”
“朕俯狥舆情,从其所请,置北庭都指挥使司、北庭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北庭等处提刑察按察使司、安西都指挥使司、安西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安西等处提刑察按察使司、蒲昌都指挥使司、蒲昌等处承宣布政使司、蒲昌等处提刑察按察使司及军民衙,设官分理,廓清海徼之妖氛,变革遐邦之旧俗,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
“天山以北为北庭所辖,下设庭州、伊犁、瀚海、金满四府,天山以南为安西所辖,下设龟兹、疏勒、于阗、碎叶四府,原关西七卫及吐鲁番、罗卜地区为蒲昌所辖,下设吐鲁番、哈密、楼兰、安定四府。”
蒲昌海自汉至唐称为蒲昌海,又名盐泽、牢兰海、泑泽、辅日海、临海、葱岭河、于阗河合流后注入,为当时东西交通主要路线所经。
汉文明能称之为海,可见当年的水域面积多么广大。
《汉书西域传上》:“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
可见这里曾经碧波万顷,水鸟和鸣,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蒲昌海的西南方就是楼兰国。
在汉代时,楼兰因丝绸之路兴旺发达,无数东西方的客商在此打尖住店、交接货物。
在贸易和税收的带动下,楼兰迅速壮大,其富庶的城池和关键交通要冲之位置,使之成为匈奴与汉王朝争夺的焦点。
但是,从西晋末年五胡之乱开始,丝绸商路因战乱基本废止,中原王朝尚且不能自保,更何况遥远的西域了。
至此以后,楼兰或者说鄯善已不再频繁出现在史书上,只能从零星的记载中可以看到鄯善一直保持着对中原政权的朝贡。
后来到了北魏时期,柔然、北魏以及附属部族在西北的反复厮杀,鄯善作为一个国家终于衰落乃至消亡。
礼部尚书郑赐吞了口唾沫,仍旧继续宣读诏书。
“亦力把里王沙迷查干为逆贼忽歹达所杀,犯于非命,宜与赠谧,慰其幽冥,其子孙宗族有为忽贼所害者,宜赠以官,有司皆具名来。闻沙迷查干子孙既为忽贼尽戮,宗祀废绝,有司宜与建祠其坟墓芜废宜与修治祠坟,各给民三十户供祭埽。”
“三省官吏军民人等为忽贼驱迫死亡者众,暴露可悯,有司即为埋,三省郡县官吏皆沙迷查干氏旧人为忽贼威胁,本非得已,诏书到日,凡在职役者,悉仍其旧。”
“然民久染夷俗,宜设官兼治教以中国礼法,忽贼为政苛猛,毒虐其民,今悉除之,宣布朝廷政令,以安众庶。”
“三省各处关隘有结系人民守把营寨,及逃避域外者,诏书到日,即便解散,其民罹忽贼困苦已久,有司宜善抚恤,使安生业,无致失所。其官吏军民有为忽贼所害或黥刺徒配或全家流徒不得其所,及一应被害之人,诏书到日,悉放回原籍复业,所在有司,即便起发,毋得停留。其有囚系于狱者,即时放遣。”
“三省境内,凡有高年硕德,有司即加礼待,及鳏寡孤独之人,无依倚者,为立济院以存恤之。有怀才抱德可用之士,有司以礼敦遣至京,量才于本土叙用。”
“三省与帖木儿国、北元等处接界,宜各守疆境,毋致侵越,亦不许军民人等私通境,违者依律治罪,于戏威武再扬,岂予心之所欲,元恶既殛,实有众之,同情广施,一视之仁,永乐太平之治,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郑赐宣读完毕,随后又有一名礼官躬身走过来,递给他一份新的诏书。
于是,他便接着开始继续宣读。
“封赏平西域有功将士诏,追封故都督同知平乡侯张玉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平郡公,谥忠显。追封都督佥事火真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同安乡侯,谥壮毅,荫一子为都指挥佥事。”
“追封故都指挥使谭渊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崇安乡侯,谥壮节,荫一子为卫指挥使。”
“加封曹国公李景隆为定乱克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少傅,赏银圆三千两,绸缎三十匹,金钞六千圆。”
“升淇乡侯丘福为淇县公,升宁远乡侯何福为宁远郡侯,升成亭伯朱能为成县侯,各赏银圆两千两,绸缎二十匹,金钞三千圆…(此处省略一千字)…”
待郑赐宣读完毕,朱棣朗声道:“宣海外各国国君及使臣觐见。”
礼官接着把朱棣的话重复了好几遍。
随后众南洋与西洋各邦国使臣依次有序上殿。
“再把亚烈苦奈儿带上来!”
等双手被绑住的亚烈被锦衣卫带上殿后,朱棣看着殿内众人道:“各位国君,各国使节,还有诸位臣工,对于如何处置亚烈苦奈儿,今日皆可尽情坦言。朕与诸位议一议,是为了求得公正。”
“陛下,亚烈为夺财物,举兵杀人,罪大恶极,外臣努里塔建议将其诛杀。”
柯枝国使臣躬身出列,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道。
“努里塔,你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你愿意做大明的走狗,我可不愿!尔等小辈不去自强,甘当大明的附庸,人无骨气,国无尊严。你们还有何脸面站在这里指手画脚?”
亚烈大声嚷嚷道。
“陛下,大明自永乐开元以来,广交四海邦国,大明船队更是远走海外诸邦,将大明天子的恩泽广播四海,海外各方无不箪食壶浆,以礼相待,唯有亚烈苦奈儿偷袭船队,杀我官兵,此人罪大恶极,必须斩首。”
御史桂湛躬身出列道。
朱棣当然清楚海外邦国的国王不能轻易诛杀,他只是要借势摆明亚烈苦奈儿的罪行,再加以特赦,恩威并施。
魏国公徐辉祖躬身行礼道:“陛下,大明三百零五名官兵被杀害,这是对大明全体官兵的羞辱,对我天朝上国的冒犯。臣以为,亚烈苦奈儿不仅该杀,锡兰山国还应该赔偿我大明船队所受的损失。”
“亚烈,你的所作所为,自有公论。”
朱棣看着亚烈,沉声道。
亚烈大言不惭道:“什么狗屁公论,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大明的附庸,仰人鼻息而已!我若是大明皇帝,他们同意会心甘情愿当我的走狗。毕竟,弱肉强食,势大压人,才是世间的真理。”
朱棣问道:“朕问你,锡兰山是否禁食牛肉,而且严禁杀牛?”
“对,这是本国的佛律国法。”亚烈如实回答道。
“朕对锡兰山的礼俗,一知半解,班门弄斧,诸位请勿见笑。”
朱棣看着众臣,先说了一句,然后盯着亚烈道:“亚烈,贵国敬牛如神,就是因为真心向善,礼敬终生。牛性温顺,任劳任怨,终生为人耕耘,所取者不过是清水绿草。”
接着,他起身高声道:“牛与芸芸众生,皆上天所造。人若依自身强大,任意屠宰生灵,与畜生有何区别?所以,强权势大不能欺压弱小!朕派船队出海巡洋,举的是仁义之师,途中扫荡海盗,还沿海太平,走的是友善之路,礼遇万邦,厚往薄来,不贪他国一寸土地,不夺他国私人财物,是为了除恶扬善,维持四海清平,共同繁荣发展的天朝秩序!”
此时此刻,亚烈苦奈儿被朱棣的胸襟给震慑住了。
“你是锡兰山的国王,理应为本国的子民造福,不应该让麾下士兵出去掠夺他人财物,到处作恶,你本人更不应该做一个不仁不义的罪魁,为贵国礼敬神牛的仁德所不齿。”
朱棣高声道:“大明天朝以德报怨,朕在此宣告,让锡兰山的臣民来决定亚烈的死活。朕要从锡兰山国王室之中,选择一位贤者,担任新任国王。”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海外邦国皆受到了巨大无比的震撼。
大明两千名将士,败锡兰山数万战兵,夺其都城,俘其国王,而今大明皇帝废锡兰山旧王,另立新王,实在是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胸襟与威势。
“你,真的不杀我?”亚烈惊讶无比道。
“朕不但不杀你,还要派人送你回国。来人,带亚烈下殿。”
朱棣挥手道。
“陛下,亚烈并非不知己罪,只是以为此次被拘押在大明,有死无活,才口出狂言,以求速死,得以体面。陛下胸怀天下,恩泽四海,以德报怨,宽厚无边!”
亚烈说到这里,屈膝跪下,恭敬至极道:“罪人亚烈苦奈儿恳请陛下将我斩首,以此头颅警示四海各邦!本人心服口服,绝无怨言!”
“亚烈,朕给你一条活路,不予处死,正体现了上天的仁爱之心,应验了佛祖终生同仁的善缘。朕放你回去,希望你能引以为戒。你侵扰我大明船队之事,已经成为过去,但它不应该烟消云散。”
朱棣走下丹陛,来到亚烈身前,缓缓说道:“朕要在锡兰山树立一座英灵碑,以后每年朕都会派人前往锡兰山,在三月份与贵国一同祭奠这些被你杀害的大明将士。我们双方要用世代的友好,告慰这些将士的亡魂!这座英灵碑,当为万世所存,为子孙所牢记!”
“罪人亚烈苦奈儿一定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回去后告诉子孙,锡兰山愿与大明永结同好,永世称臣!”
亚烈以头触地,恭声拜道。
“我等愿与大明永结同好,永世称臣!”
其他海外诸国受到亚烈与朱棣对话的感染,纷纷躬身行礼,用汉话说道。
“王景弘?”朱棣高声道。
王景弘躬身出列道:“微臣在。”
“你官复原职,备船,替朕送亚烈及各国使节回国!”
朱棣吩咐道。
“遵旨。”王景弘领命道。
朱棣看着殿内诸邦国国君及使臣,大气磅礴道:“你们都是我大明的客人,来而不往非礼也,朕将派王景弘再次下西洋,遍访各邦,互通贸易,共享太平!”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邦国国君及使臣齐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