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散朝后。
方宅,客厅。
“解阁老如今以内阁顾问兼掌正四品衙门版印司,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今日怎得有空来此?”
六十九岁的方孝孺左手抚须,右手打了一个请解缙用茶的手势,招呼着对方坐下。
“解某此来,自然是为了陛下改革兵制之事。”
解缙拱了拱手,然后稳稳落座。
他虽然今年才五十七岁,可他双鬓已白,脸上也像方孝孺那样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老年斑,咋一看更像是古稀老者,反而不像是年近花甲的人。
方孝孺的衰老情况,并没有比解缙好到哪里去,额头上布满了皱纹。
两人之所以如此模样,却是劳心过度导致的。
永乐初期,在渊阁办差的内阁七顾问分别是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
后来胡俨被调去国子监,主持国子监改制为国子监常科书院之事,方孝孺遂被朱棣调入内阁,并因年纪最长,成为诸内阁顾问之首。
永乐中期,随着九科取士的科举新政全部铺开,朝廷需要编着越来越多的书籍,于是朱高煦奏请朱棣,在礼部下增置了正四品衙门版印司,专门负责编写教材与着作相关书籍。
而书生气特别重且治政能力明显不足的方孝孺与解缙,被朱高煦以“分科着编书籍乃朝廷百年大计”为由“委以重任”,分别兼任版印司的司正与副司正,开始了漫长又充实的编着书籍的工作。
解缙、方孝孺两人一干就是二十余年,他们为大明王朝的化及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所以,在永乐二十年胡广病逝之后,朱棣的内阁班子,真正做着顾问之事的人只有黄淮、杨士奇、金幼孜、杨荣四人,解缙、方孝孺两人成了实际上的挂名顾问。
乾熙元年五月,朱高煦借吕震桉清洗了一波六部官员,随即完成了人事调整,黄淮、杨士奇、杨荣、金幼孜四人调离内阁升入六部,各担任一部侍郎,皆位居正三品。
只有解缙、方孝孺依然停留在内阁,兼理版印司事务,官阶比黄淮、杨士奇等四人低的可不是一级半级。
方孝孺倒无所谓,他年事已高,到了可以提出致仕的年纪,对官位高低的追求没有那么强烈。
不久前,他以正四品版印司司正之官职致仕,朱高煦赏赐了他一大笔养老金,可以说是稳稳的退了下来。
“什么改革兵制之事?老朽已经致仕,对朝堂上的事,不甚关注。”
方孝孺故作惊讶的说道。
他心里明白解缙这次前来拜访的目的,之所以装湖涂,是因为他不想再参合朝堂上的事情。
他决定趁着还能视事,为大明的学子们再编着一些书籍、教材。
“先生致仕后,内阁只剩下了六位顾问,而解某已经在内阁里找不到谈得来的同僚了。”
解缙脸色暗澹道:“上次得陛下召见,还是一个月前陛下询问华夏史编纂的进度。”
目前的内阁,除他之外,其余五位顾问分别是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于彦昭、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齐泰、工部尚书宋礼。
这五人皆是位高权重的一部尚书,平日里要么随侍乾熙皇帝朱高煦左右,要么处理一部之事,只有解缙整日与书籍为伴,偶尔在内阁轮值,处理的也多是版印司事务。
永乐一朝,解缙虽然大多数时间在负责编着书籍之事,可只要朱棣在京,必定会时不时召见他,偶尔还会留他吃上一顿饭。
然而,自朱高煦继位以来,召见解缙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
说白了,解缙觉得他被朱高煦冷落了。
这次拆分南直隶以及改革兵制那么大的事,他解缙身为内阁侍从顾问,竟然毫不知情。
尤其是改革兵制,关乎大明国运,可谓是天大的事,乾熙皇帝朱高煦竟然没有事先举行廷议。
最让解缙感到诡异的是六部九卿以及众武将勋臣竟然没有一人持反对意见。
他认为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朱高煦事先早就与六部九卿、在京各公侯商量过了。
“大绅啊,听老朽一句劝,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乾熙朝,不是永乐朝了。”
方孝孺称呼解缙的表字,显然是安慰之言。
“先生误会了,解某并非为失宠来求宽慰,乃是为新兵制之弊而来。”
解缙理了理衣服,正襟危坐道。
方孝孺正色道:“大绅若是想劝老朽上书陛下收回改革兵制之成命,那就不必再说了。”
“陛下雄才大略,新兵制确实有诸多可取之处,然却有一大弊端。”
解缙没有忘记他此来的目的,等方孝孺发表完看法之后,才开口言道。
“愿闻其详。”方孝孺道。
“武夫当国。”
解缙缓缓说出了四个字。
“慎言!”
方孝孺瞬间变了脸色,马上扭头看向解缙,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你这话若是传了出去,那就是对陛下的大不敬,论罪当诛!”
他认为解缙说新兵制的弊端是“武夫当国”,等于是说新兵制会弄的天下大乱,重现藩镇割据的混战。
因为五代十国时期就是武夫当国,后晋大将安重荣曾经说过“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这样的话。
解缙疑惑的看着方孝孺,刚想开口解释,却被对方抬手止住。
“大绅,且老朽一言。”
方孝孺缓了缓脸色,平复心境后说道:“总督节制数军、镇守一方,看似如后汉之州牧、晚唐之节度使,但却与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陛下诏书十分详细,凡战时都督府一切作战计划皆须上报于大都督府军参部,若无军参部之调令,都督府不得指挥、调动其辖区内一兵一卒,违者以谋逆论处。”
“无论地方总督,亦或大都督府之都督,皆无法直接掌握朝廷官兵,无陛下令旨更不能随意调动军队。”
“军提督握有一军之兵力,若说某军提督见麾下兵强马壮起了反叛之心,倒是在情理之中。”
“然地方总督、大都督府之都督,平日里可用之兵,不过区区数百人,如何敢反叛朝廷?真若举兵,那便是取死有道!”
“即便一军提督说服副提督与参谋提督举兵造反,然其麾下各营、曲、屯之长皆食朝廷俸禄,更有军需处、军法处、军械处等各处指挥使独揽一处职权,这些人又岂会盲从?”
方孝孺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接着正色道:“因此,老朽认为,新兵制并无甚缺点,更不会导致藩镇重现的局面。”
解缙听了方孝孺的一番话之后,尴尬的笑道:“先生误会解某深矣!”
不等方孝孺提问,他便立即解释道:“解某之意,乃是武官权重压过官一头,永乐朝逐渐形成的以制武之局面,将不复存在。”
忽然,方孝孺也笑了。
“先生何故发笑?”
解缙疑惑道。
方孝孺道:“老朽笑你久居朝堂二十余年,如今竟然还未看透上皇与今上秉政之手段。”
“请先生教我。”
解缙豁然站起,躬身一礼道。
“老朽也是致仕之后,回想过往种种,才想明白你所言以制武之局面,不过是上皇制衡武的一种手段罢了。”
方孝孺示意解缙坐下,然后抚须言道:“今上改革兵制,你怎知不是上皇早就应允之事?况且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国策国政应顺时顺势而变。”
“如今内阁众顾问皆是尚书兼任,可以说内阁掌着朝廷政事,而陛下改革兵制,以大都督府掌军事,此乃武制衡之道也。”
“先生大才,某不及也!”
解缙再次起身作揖道:“解某险些酿成大错,多亏先生及时开示,请受解某一拜!”